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_第1张图片

我的父母在北京一家厂矿企业工作。父亲是厂里的高级工程师,母亲是厂小学的老师。

父亲一表人才,有一种知识分子的隽永气质。他毕业于名牌大学,头脑清晰,非常聪明。父亲不爱言语,沉默寡言,一般不怎么管我们。

但他若偶尔哪回管我了,我便非常害怕。因为他聪明严谨,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是编不了谎话。他简单一两句问话,就会把我的谎言认破。比如,我要是因为逃学被老师通知家长了,本想抵赖不认,蒙混过关。但父亲只问我当天学的知识,然后还兼及前面的内容,我就无法回答了。因此,从小,我就很怕父亲。

父亲是厂里的高级工程师,技术骨干,有工作压力。但工作难不倒父亲,这并不是父亲的难题。

父亲最沉重的难题与痛苦,是他的家庭成分,他政治履历上的成分是地主。在那个年代厂里各种运动中,父亲经常因为这个成分,被歧视、打压,被屈辱对待,或区别对待。父亲因这成分、帽子,经常不得不面对屈辱。父亲因此而沉重、忧郁、压力重重。

童年及青少年时的我,对社会及成人世界里的这些事,全然不知、不了解。上学的我,有一帮混玩的同学及哥们弟兄。我们像一帮混世魔王,疯狂而昏颠,每天忙的不亦乐乎。我根本没有心思、或者余暇,感受家里、或父亲有什么不对头。我对父亲的感觉就是害怕,尽量远离他,不靠近他。然后,在外面疯玩、疯害。

14岁那年,我在厂子弟中学上初二。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正坐在教室里,班主任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我以为我犯了错误,要被叫去挨批。但看老师对我的语气与态度,颇为温柔友善,不像是我犯了错误的样子。

进了老师办公室,看到我家的一个亲戚在那里。他说我家里出了点事,他来叫我回家。

我在老师怜悯的目光之下,跟着那一脸沉重的亲戚回家。路上连问也不敢问,家里出了什么事。只各种猜测,在心里冒。

回到家才知,父亲死了,自杀。那年,父亲46岁。

对于父亲的突然去世,我完全不懂,没有概念。好像此人此事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好像我只知道,他是我父亲。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工作,照顾我们兄妹三个,非常吃力与艰难。亲戚们商议,最后决定,把我从北京,送到广西的亲戚家去生活,在那里继续上学。

家里给我买了火车票。什么也不懂的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告别了北京的小伙伴、同学、哥们弟兄们,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一个人去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亲戚家,广西一个偏僻的小县城。

我被安排进当地一所中学继续读书。因为课本、进度不一样,加上我原来在北京上学时又老是疯野,来到广西的新学校,便跟不上功课。于是重读了一年初二。但我的功课,还是越来越不好。

大约也就是从此时开始,我的人生便进入了各种颠沛流离。上学、工作、成家,到后来的各种变换,到现在,几乎没在一个地方长住过。

亲戚家对我也不错,但我毕竟是个外人,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远离亲人与熟悉的伙伴们,孤独而不是滋味。我的心思越来越难以集中在学习上,功课也越来越差。

大概,家里、或妈妈觉得,把我寄养到那么远也不是好办法。高一的时候,我又被转回了北京,安排进我们厂子弟中学继续上学。

这次转学之后,我就更没心思学习了。每天在学校就是混、玩。但我那时候非常开心!快乐!我重又和过去的小伙伴、铁哥儿们在一起,又认识了一些新的伙伴与哥儿们。正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年纪,比过去玩的更狂野、放肆。匪夷所思、没边没沿地做了很多出奇、大胆的事。现在想来,心情复杂。也许略有遗憾与后悔,但也有快乐、豪放,珍惜与怀念。

关于父亲,我很少想到他。我睡觉也不爱做梦,几乎也没有梦到过他。我只知道,我有个父亲。或准确来说,我曾有过父亲。但自他死后,他便像和我没了关系。

几十年之后的今年,母亲去世,我回广西老家,将父母合葬。我拣拾着父亲朽败的骨殖,心中亦没有任何感觉、想法与情绪。我只是机械、麻木、冷静地做着这些程序。也许,没有感觉,也是一种感觉吧。

父亲是在办公室自缢身亡的。我想过,在一个没有高横梁的房间,他是如何解决技术问题的。他在门框和文件柜之间拉起了一条短绳。父亲是工程师,头脑聪明,技术问题对他不是难题。

整个青春期的我,从没觉得父亲的死有何不妥,或给我留下了什么阴影。没有,我觉得他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世界,也很正常。我也没有因此而悲伤绝望难过,也没有什么低落。

我觉得我的整个青春时光,依然是快乐而朝气极致的,打架、恋爱、浑玩、发坏,该干的、不该干的,我都干了很多。我感觉,父亲的死亡,以及他的死亡方式,对我的性格、后期发展、人生,丝毫没有影响。

24岁那年,一个偶然的机缘,我才意识到,其实,我是很不愿面对父亲自杀这一事实的。

当时,我已在父母所在的企业工作。一个铁哥们,毕业后分配到贵州一个小县城,我们系统的另一家企业工作。他找了个爱人在北京,他想调回北京,但很难。多方打听之后,他听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北京有人愿意跟他对调。

我这哥们当时跟我倾诉他的愁难,我听了之后,连想都没想,一拍他的肩膀就说:哥们,这算个啥事啊?你不用愁了,哥们跟你对调!

这是什么概念!我要从北京这个大城市,调到贵州一个无名小县城,去那里工作落户,也可能终身都在那里了。而我的朋友,则从那个小县城,调回北京。

对调期间,我姐骂我傻B、我哥骂我二B,完全不懂我脑子进什么水了,怎么会答应这么愚蠢的事!

但我自己,内心却涌动着狂喜:整个厂矿,知道我父亲死因的人,在背后提及时都是指指点点。而我自己,其实也觉得,父亲自杀是一件令人非常羞辱、屈辱、甚至耻辱的事情。我只想远远地逃离北京,这个令我自卑、痛苦、抬不起头来的地方!能滚多远,就滚多远!越远越好!而且最好终身都不要再回来!

所以,当这样的机会突然来临,我可以离开北京,这对我不啻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而那些不懂我的亲人,以为我是傻子!而那些更不了解的外人知道了,都赞我仗义、义气!其实,他妈的都扯!我只是内心轻松喜悦、充满希望地认为:对调,既可以帮助哥们;对我,也是好运降临!

后来,对调成功,我离开了北京。从此,我开始在祖国的版图里,颠来倒去,颠沛流离。这里几年,那里几年。没有家乡、地域、家的归属感。生命像没有根,乱飘。走哪儿算哪儿。

我曾问过家姐:咱家这地主成分,到底是个啥情况啊?家姐悲愤无奈地说:什么地主啊!也就是祖辈在山间开垦出的几亩贫瘠的薄田而已!靠天吃饭,收成也不怎么好,只是山间贫瘠,听起来有几亩,好像很大。老家也没什么人打理,就交给村里一个农民打理,这就给定成地主了!真是亏死了!还搭上了爸的命!

对于那个年代的事情,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只是觉得,什么都不能改变!即使时光可以重来,很多事情依然无法改变。除了接受,还能怎么样呢!在社会与时代发展的洪流里,没有一个人不会受伤。虽然心中也许有些悲凉感慨,但我依然发展出了乐观、幽默、积极、坚强、笑对生活的性格。

我几乎不想父亲,对他没有怨恨。谈不上爱,也没有恨。就是没有感觉。对于他的死亡,我理智上是能理解,并接纳的。人没有生的权利,但我赞成人有死的权利。我们没法左右很多事情。活着时开心的活,不亏待自己,不跟自己过不去,遇到困境尽量积极面对,尽量把生命的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中。

我不相信人有不灭的灵魂和轮回,故此也谈不上什么业力和解脱。

至于父亲的死亡,对我是否有不好的影响,我从未下这个结论。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遇到不顺心或痛苦的事件。老把自己现在的痛苦和命运,归结为小时候父母对我如何如何,说父母的言行造成了我今日的痛苦与命运,我觉得这是一种错误的联系与强化。不能老是一直强化。要自己负起责任来,改变自己,让生命活得更好,更喜悦,更乐观,更有方向,更有力量。

对于命运,我没有怨言,毫不抱怨。生命中该出现的一定会出现,该经历的一定会经历。

我真的很感恩现在的社会。我认为我们生活在中国迄今为止最好的时代。能生存下去,不用为衣食发愁;和平,安宁,自由;想去哪里旅行,抬腿就可以实现;钱不多不少,正好可以满足我们的需求;国家的保障体系也定会越来越好。

我真的对现在的一切都充满了感恩。珍惜曾经和现在拥有的一切。祝福所有有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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