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浅水静流
第十五章 资月
/她给我造成的心理阴影
/2017年11月29日 下午 衡阳
我现在和她两个人都呆在家里。 我没有去上班， 我这个样子肯定去不了公司上班。我让朱丽丽帮我向公司请了一天假。她看到我身上这个样子， 好像见多不怪， 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之情， 也没有详细地问我怎么回事。 她答应帮我请假之后就去上班了。
昨天下午回来后， 面对我这样一个令她始料不及的模样， 我知道在她面前隐瞒不下去了， 就对她作了如实坦白。听完之后， 她流着眼泪把我抱在怀里，用哽咽地声音责怪我怎么这么傻？ 怎么傻到这个程度去干这样的傻事！ 我回她说， 我本来就很傻， 我就是这么傻， 这又不是我头一次做傻事，以前不是干过很多次？
我对她说：“连你那存做家底的五百块都没了。”我觉得与身上的皮肉之苦相比， 这才是最令我伤心，最令我难过的， 我感觉很对不起她。
“别傻了， 那五百块钱算什么？ 你看看你这身上， 被人打成这样！ 那帮人出手怎么这样重？ 这样狠？！”她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这不算最重最狠的。”我说：“最重最狠的， 是那一次在深圳， 被那个长着一双牛眼一样的男人打成那样。那个男人身材高大， 出手特别有劲。 今天那三个男的， 说实话， 他们还是收着打， 没有放开了打， 只是想着教训我一顿！ 我如果不跑的话， 说不定还不会打我。”
“既然你都知道， 怎么还要跑？”她问。
“跑是本能反应。 当时脑子里一片慌乱， 想得没现在这么透彻。”
她便忙着去给我找“黄道益”。 她刚来我这里的时候， 身上也有伤， 我给她擦过。 她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我便先去换衣服， 把一身尘土的衣和裤脱下， 换上一套睡衣穿着。她让我趴在床上， 像上次我替她擦跌打药一样， 给我擦“黄道益”。 我记得这瓶“黄道益”都是她送给我的。 以前她在深圳，经常过去香港那边买一些药品回来。 即使近几年不在深圳那边住， 她也时不时托在深圳的朋友去香港的时候， 捎带给她买一些药品， 邮寄到她这里。
她很细心， 只要发现身上皮肤有不同的地方， 就拿药水往那里涂， 然后给我用力地擦， 再之后就是在原处给我细细地按摩一番。我趴在床上， 闭着眼睛数我身上的伤处， 一处， 两处， 三处……我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处了， 她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 才帮我处理完毕。
完了以后， 我为了舒服一点， 就还是保持原样趴在床上。 她坐在床沿边， 突然问我：“现在我们身上还有多少钱？ 还能撑多久？”
在此之前我脑子里还没考虑过钱的问题， 现在被她提起来， 我倒确实有些忧虑了。 但我还是十分迅速地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对她说：“身上确实没多少钱了。但是， 我不是还在上班吗？ 实在没钱了， 就去向公司预支一些。”
“预支得到吗？ 公司会同意吗？”她问。
“应该预支得到。 其他姐妹没钱的时候， 也是用这种办法应急一下， 月底的时候， 公司财务再从工资里扣除。”
但是我心里还是很清楚， 从公司那里预支来的钱， 一次也就几百块， 也就只能供两个人的生活费开支。 至于我这边的银行还贷， 以及她的医药费， 就有点难了，更别提她那几十万的欠款了。 而这些才是我心中最为忧虑的， 也是最困扰我的。 它们就像一把异常沉重的铁锁， 把我锁在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里， 我想抬头看一眼头顶上的光，也是不可能， 也是办不到。
朱丽丽推开门， 一头闯进我这间卧室的时候， 我和她正坐在床上， 默默无语。 闯进来之后， 她立即用她那异常尖锐的声音， 大声地刺激着我的耳膜， 让我真心受不了。
“资月， 你现在都成新闻人物了， 你真是厉害呀！” 她一边拿她的手机往我眼前送， 意思是给我看她手机里面的内容， 一边嘴里继续说着：“你看看， 快看看，这是不是你？ 这难道不是你？ 你不是有这样一身衣服吗？ 你昨天不是穿这样一身衣服吗？ 驼黄色的外套， 黑色的紧身裤。 还有与你完全相似的头发！”
我接过她的手机看里面的内容。 果然， 在她的身机里， 我看到了我自己， 以及其他三个男人。 还有异常熟悉的新修公路， 在那上面我足足躺了五分多钟，还有那令我十分熟悉的围墙， 以及不远处我使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抵达的一段围墙的缺口。
这是一段视频， 这段视频持续了将近五分钟， 几乎跟我被打的时间一样。 拍摄者可能从一开始就注意到我们了， 一直到我们离开为止。
“这是哪来的视频？ 你手机里怎么会有这种视频？”我转过头去，问她。
“这是我们本地的一个公众号， 里面经常会发一些我们本地的新闻。 你手机上没有这个公众号？”她问， 随后做出一个程度翻倍的惊讶表情：“你没有看手机？你的手机呢？”
“我手机被那帮人抢走了！”我如实地回道， 但硬硬的语气仿佛不是针对那帮人， 而是针对她的。 我内心在责怪她这个时候不该多管闲事， 我希望她尽快从我眼前消失。
“那你还不去报警？”她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等着听我如何作答， 看来还不打算就止罢休。
“报什么警？”我抬头看他， 眼神中没有半点友好。
“你都被人打成这样， 连手机都被抢走， 还不主动去报警？ 再说警方都已经发出通告了， 让你这个当事人和他们联系， 他们会出面处置这个事情的。 你怎么还不去？”
我这才知道警察已经介入我的这个事件， 顿时感到头皮发麻， 而朱丽丽还在拿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这让我看来她朱丽丽是在等着看我笑话。 我别过脸去，决定不再理睬她。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 转身就走， 关门的时候， 是摔门而去的。
“现在怎么办？ 资月？”朱丽丽刚走， 骆雁玲就问我。
“这事情不能这么继续发展下去。” 我的第一直觉就是这样， 我接着我的直觉继续说道：“不能让事情越闹越大。 如果让警方介入， 一路查下去， 我在公司里贩卖毒品的事情就会被查出来，到那时候， 我的麻烦就不是一般地大了。 很可能要面临牢狱之灾！”
我越想越感到头皮发麻， 后背的脊梁骨跟着发凉， 进而像变成了一根冰椎， 直插我的大脑中枢神经。
“那你得赶快去一趟警局， 想办法阻止他们继续查下去。”她说， 看我的眼神充满了紧张、 忧虑与不安。
“是的， 我得去一趟警局。 必须去警局。 现在马上就去！”
走出房间的时候， 我看了一眼客厅墙壁上的挂钟， 指针标示上午十一点二十三分。 而我从警局出来的时候， 是上午十二点十三分。 警局的接待大厅里面，入口正中的墙上，挂着一面挂钟。 它比我客厅里的那面更大， 更时尚， 虽然一样沉默不语， 但在我看来， 这一面更加有威严， 所以， 我特别瞄了一眼。
下午四点钟左右， 我还是陪她在房间里坐着。 外面忽然间起风了， 而且越刮越大， 风势一阵比一阵紧起来， 甚至还能听到“呼呼呼”的声音。 我走到房间尾端去关闭窗户，外面的风顺势吹在我脸上和身上，冷冷的， 而且还夹杂着零星的雨点。
转身回来我对她说道：“变天了， 要开始冷了， 可能还要下雨！”
她沉默着， 没有立即回应我。 过了一会， 她才像是突然回过神， 冲我说了一句：“坏了， 这可怎么办？”
我再看她脸上的神色， 很不对， 眼神中更加透露出不安。 我问道：“什么坏了？什么怎么办？”
“我女儿， 是我女儿那边！”她惊慌失措地说道， 眼睛看着我， 像愣在那里一般。
“你女儿怎么了？ 琦琦怎么了？”琦琦是她女儿的名字， 我平时都这么称呼她女儿。
“她在学校里的衣服全部是秋装， 没有一件冬装。 天气马上转冷了， 那她怎么办？”
“那就给她送冬衣过去呀？”我几乎想都没想， 就对她说道。
“但是我——我现在……”她支支吾吾， 犹犹豫豫， 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我去给她送去。”
“又要你去我家跑一趟。 我还是很担心遇到另外一帮人。 我是说向我讨债的那帮人……”
“没事！”我说：“哪有这么邪门， 去一次挨打一次？”
我朝她笑笑， 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她家的钥匙还在我身上， 我还没有还给她。
这一次没像上次那样不走运， 但是我还是尽量做到小心翼翼， 争取快去快回。 拿到衣服之后， 马不停蹄我又急匆匆赶往琦琦的学校。 我提着一袋子的衣服赶到学校的时候，学校还没有放学。 我走到大门口的传达室， 看到里面有三个值班员， 一个坐着， 两个站着。 坐在窗户后面的是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值班员。 我对他说， 自己是给一个学生送衣服来的。他稍微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紧接着报了琦琦的名字， 班号， 班级， 班主任老师（这些都是骆雁玲告诉我的）。 皮肤晒得黝黑的值班员便问我是不是家长？ 我说不是。他便再对我说，衣服可以放在这里， 等会我们会通知她来取， 你人可以回去了。
我转身打算离开， 但是又觉得有点恋恋不舍， 同时心有不甘。 我是很想见一面琦琦再走， 哪怕是见到她从传达室里把衣服取走也好， 只是那么一眼都好。但是那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值班员却不让我在传达室周围站着， 他让我赶快离开这里。
走到离学校传达室快一百米远的地方， 我忍不住又回头往后面看， 往传达室方向看。 这次我看到那里另外站着一个人。 是个女的， 只是看到背影， 和脑后的一头短发。
我看到她站在传达室的窗户外面朝里面说话。 应该是家长， 说着大概和我刚才差不多一样的话： 学生名字、 班号、 班级、 班主任名字， 如此等等。 过不多久，她转过身子， 头低低地， 远远看去像是闷闷不乐。 我估计应该是吃了里面人的闭门羹。 然后她稍稍把头抬起， 脸朝向我这边， 但没有直直地向着我看过来， 是那种漫无目的往四处看。但是却把我吓了一跳，也可以说是惊得目瞪口呆。
我看到她了， 看到她整张脸了； 我认出来了， 很快就认出来了。 不会错， 是周洁！ 她是周洁， 那人就是周洁！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到这里来？ 她要找的人会是谁？ 会是里面的哪个学生？ 为什么不受里面的人待见？我的脑子像高速运转的飞轮，我几乎可以听到脑子里“嘎吱嘎吱”地发出声响， 是那只巨大的飞轮从这一大堆问题上辗轧而过的声音。 但是我没有答案， 我猜不透， 也估摸不出来，我无从得知那应有的答案。
但是我的第一反应还是迅速把我的脸扭向旁边， 以避开我的眼与她的眼对视。 我不想被她发现我就在一百米开外的地方站着。 这个时候我不想与她相认。 与其说是我还没做好思想准备来迎接这一刻，毋宁说是她给我造成的心理阴影， 到现在不仅依然浓得怎么都化不开， 而且怎么都挥之不去。
上初中的第二年， 我和她， 还有骆雁玲， 三个人还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虽然偶尔难免会因为一点小事拌拌嘴， 闹闹别扭。 直到那一天到来， 我才和她彻底闹翻了脸。那一天下午， 本来是一节语文课， 但是教我们数学的班主任——罗老师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铁青着脸向我们宣布这一节的语文课临时取消， 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特别花时间讲评一下。 我们个个心怀不安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 罗老师突然叫到一个人的名字——曹览，并命令他从座位上站起来。 然后， 我们看到罗老师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信纸， 径直走到曹览同学跟前， 以最为严厉的语气质问他， 这上面写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是不是你曹览写的？是不是写给人家周洁同学的？ 你到底心怀什么鬼胎？ 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你曹览的大名， 你还想抵赖吗？ 接下来就是一通令我们大开眼界的辱骂， 直骂得曹览同学脸上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再由青转黑， 头一直低低的。 我猜想如果地面这时出现一道缝隙， 他会毫不犹豫地像老鼠一样钻进去。
课后， 我找到了她周洁， 质问她， 曹览同学挨老师责骂，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于那封信， 罗老师是怎么得来的？ 怎么会落到罗老师手中？ 是不是你周洁交上去的？她周洁脸上毫无愧色地承认， 是的， 就是我交上去的； 既然他这么无聊， 敢写出来， 那我就敢交上去！ 我当即愤怒地反击她， 交上去的时候， 你有没有考虑后果？考虑过罗老师会怎么处置这件事情？ 现在你看到了， 当着全班同学的面， 公开羞辱曹览同学， 你满足了吗？ 你开心了吗？ 可是曹览同学他那边呢？ 他承受得了吗？ 你周洁有没有考虑过这些？
那次以后， 我和她周洁就再没好过， 见了面招呼也不打， 这样的僵局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也没有打破。 我自认为她这个人的人品有问题。 而关于这一点，恰恰又是我看得最紧要的， 也是我对她最不可原谅之处。
我和她两个人的再一次见面， 是在2012年的那一次高中同学的聚餐会。 本来我是不想去的， 是骆雁玲硬拉着我去。她周洁也去了。 我去得比较晚， 到场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已经在座位上坐好了， 一看到我， 所有的眼光都向我投来， 几乎异口同声对我表示热烈的欢迎。 他们都说这是第一次看到我的出现，非常难得， 非常有意义， 弄得我面红耳赤， 只得找一个比较靠角落的座位坐下， 并将这份令我颇感尴尬的场面一直撑到宴会结束。
期间我看到了她周洁。 她的位置离我很远， 我根本无法和她做任何交流， 就连简单的一句打招呼也做不到。 我只看到她的眼光有几次向我瞄过来， 但我不太确认她就是朝我看过来，因为很快她的目光又转向其他同学了， 紧接着又和其他同学热聊起来。
终于捱到宴会结束， 我趁没有同学注意我的时机， 迅速而悄悄地离去。 但是走到半道上， 我又有些不甘心。 我总觉得她周洁在宴会上， 朝我看过来的眼神是有意的，是有意向我示好的。 所以我觉得不应该就这样悄悄地离去， 其他同学无所谓， 但是对她来讲， 我觉得无论如何， 不应该就这样别她而去。 总应该和她说点什么， 即使不说什么，握一下手， 相互微笑一下， 也比现在这样令我心安一点。 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所以在半路上我又折转身， 回到宴会所在的酒店， 寻找机会与她周洁碰面。
还没到酒店门口， 也是差不多一百米远的距离， 她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 我看到了她， 但是她没有注意到我。 她在酒店地下车库的出口处站着， 一套白色的修身连衣裙非常显眼。她在那里站了不到五秒钟， 一辆黑色的别克君威轿车就在她面前停下。 我看见她微笑着上前一步， 动作非常优雅地拉开车门， 撩起长裙的下摆夹在双膝之间， 弯腰钻进轿车里面，在前面的副驾驶座上坐好； 等她系好安全带， 黑色的别克君威轿车已经启动， 随后像一尾鱼， 悄无声息地， 不动声色地溶入道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之中。
而我的眼睛竟然就这么尖锐而且还这么敏锐， 在那短短的几秒钟之内， 我认出了坐在驾驶座位的人， 正是那个名字叫曹览的同学。 那一刻， 我只有默默地伫立，伫立在人行道的边上， 注视着他们所乘坐的车辆从我眼前不远处驶过， 心中更加坚定了不与她周洁和好的信念。
想到这里， 我心中的那份信念再一次无比强烈地激荡起来。 我毅然决然地扭转身，快走几步， 趁她有机会看到我之前， 溶入了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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