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前两天,我正在街上购物时,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你外婆搬出去住了。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搬出去住是什么意思。母亲解释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伤感:她结婚了,嫁给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头,老孙头。
这个消息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外公病逝后的几十年的时间里,外婆拒绝了很多不错的男人,坚持一个人带大母亲,之后又带大我。母亲深知外婆这一生的不容易,婚后她一直和外婆同住,也很孝顺。
一生都坚持不再婚的外婆怎么到了晚年却再婚了?想到她嫁的是的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头,我买了一个电动剃须刀。
到家是第二天的中午,见到我,母亲的泪一下子就落下来。她说,你外婆73岁了,这个年纪再婚,让亲戚朋友怎么看?不知道的一定认为我对她不好,她没了办法才走这条路。但不管我如何劝说,她就是铁了心跟定了老孙头。这不,怕你回来反对,好日子都没选在十月一。
我不反对老年人再婚,甚至是支持的,但我好奇是是老孙头该是个怎样的人,能让外婆不顾女儿的坚决反对且又防到孙女?
饭后,我去看她。
外婆的变化让我吃了一惊。以前,她总是常年穿着灰衣黑裤,任凭母亲怎么劝说,就是不肯换换颜色。我曾经和外婆开玩笑,说她像三毛书里的西班牙女人,一旦丈夫逝去,就把自己包裹在黑色里,一裹就是一生。外婆不知道三毛是谁,更不去想西班牙在哪里,她只是坚持穿她的暗色衣服。
现在,外婆的灰衣黑裤终于脱下,身上是一件深蓝底带浅蓝小碎花的连衣裙,外罩一件细线钩花上衣,原本雪白的头发烫了几个弯,空了几十年的耳朵上,也多了一副金耳环。最醒目的是眼睛,里面有我重未见过的激情,整个人年轻了许多。
见到我来看她,外婆很高兴,拉着我的手,一句接一句地嘘寒问暖。没等我来得及回答,门吧嗒一响,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小颜吧?
我急忙回头,便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身形高大、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头,他手上拎着一只杀好的鸡,正笑容满面且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外婆急忙起身,带着几分尴尬介绍,这是孙女小颜。然后看了看我,眼睛里盛着深深的担忧:他是、他是老孙头。
对,我是老孙头,你就叫我老孙头吧。老孙头和外婆脸上讨好的神情瞬间击疼了我的心,我起身,礼貌地叫了一声外公。
你肯叫我老外公?”老孙头激动得一下子老泪纵横,放下手里的菜,过来,用力把我抱在怀里。
外婆的泪也在滴落下来,她哽咽着一遍一遍地叫我的名字,再说不出其他话。想必在母亲的反对里,她受了太多的委屈。也没料到我和母亲不站在同一条线上,她才在我的认同里,泣不成声。
我拉过外婆,用双臂将他们环住,笑着说:以后,我们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然后,把剃须刀拿出来送给老孙头。
一生无儿无女的老孙头第一次接到晚辈送的礼物,他非常,捧着剃须刀翻来覆去地看,好像得到了一件珍宝。笑呵呵地一再谢我后,进了浴室,一会儿的功夫,把脸上的络腮胡子剃了个干干净净,摸着青胡茬的脸说,这样好,这样真好。
我留在外婆家吃晚饭,老孙头的蘑菇炖小鸡棒极了,那么大一只鸡,我们三个吃得只剩下鸡头鸡爪。
饭后半小时,老孙头给外婆拿来她每晚服用的心脏药,细心地数好十粒,放在外婆的面前,还提醒了一句水有点烫,要等几分钟再吃。
我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些,心里很有感触。以前,我也无数次帮外婆倒过水,却从来没有帮她数过药粒,母亲也没有。在我们的陪伴下,外婆并不孤单,但她缺失的,可能正是这份细致入微的体贴。这些,恰好是晚辈们做不到的。
华灯初上,母亲的电话打过来,催促我回家。我告诉外婆和老孙头,我改天再来看他们。然后拿起包,准备走了。
老孙头坚持送我,说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我笑着没有拒绝。其实,家离这里并不远,况且我在外面,加班到午夜再一个人回去是常有的事,我早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可在亲人面前,我还是一只没成熟的蛹,要用厚厚的温暖的茧来包裹。
我进了楼道,老孙头才转身离去。透过楼宇门的玻璃,我看着他大步奔去的背影想,这个孤寂了一生的老人,许是第一次这样急急地奔着自己不再冰冷的家。
第二天是十月一,刚醒,就听见母亲在客厅里给外婆打电话,让她回来过节。我急忙爬起来,冲到卧室门口,对母亲伸出了两个手指。母亲明白了我的意思,却没有按照我的意思做,我清楚地听见她让外婆自己回来过节。
外婆回来吗?我埋怨地看着她,担心地问。
她答应回来,母亲说完,转身进厨房开始忙碌。我猜,外婆是不想把关系弄得很僵,所以才不得不丢下老孙头,一个人回女儿家过节。
母亲弄了很多菜,要吃午饭时,她站在阳台上给父亲打了很长时间电话。父亲从事地质工作,这半生和母亲聚少离多,母亲早已经习惯了。可那天她出来时,眼角竟然是湿润的。
想我爸了?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母亲擦着眼睛,伤感地说:年轻时,忙工作忙孩子,从早忙到晚,忙累了倒头就睡,倒也不觉得怎样。现在你已经长大,我也退休了,便时常感觉到寂寞,时常想起你爸爸来。其实呀,人老了,不在乎吃不在乎穿,在乎的就是一个伴儿,能朝夕陪伴,一起说说话。
对呀,人老了的确就在乎一个伴儿,我趁机就说,你需要,外婆需要,老外公也需要,能有个伴在身边说说话解除寂寞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母亲像被火烫了似地抖了一下,猛地抬头看看我,又看看外婆,外婆红了眼睛转开了头。
我知道此情此景令母亲的心有所触动了,从她眼神我能看出来,因为外婆再婚,她心里用不解、愤恨、失望委屈等情绪堆积起来的冰山已经开始融化了。
我赶紧再趁机说,不如我们一起去接外公回来过节吧,他一个人也怪孤单寂寞的。母亲看看我,又看看外婆,再看看我,然后在我们期盼的目光中,终于慢慢点了一下头。
我乐坏了,三两下挽起长发,拉着外婆和母亲就出了门。
老孙头正准备吃饭,饭桌上摆着昨天晚上我们吃剩下的鸡头鸡爪,除此再无其它。外婆心疼地埋怨,你怎么不热一热,怎么不热一热!
没事,现在天不冷,菜凉点儿也行。老孙头一副笑呵呵的样子。
母亲显然被眼前这令人心酸的一幕震撼了,她红着眼圈,上前拉起老孙头的手说:走吧,回家一起过节吧。
那是今生我吃的最欣慰的一顿饭。饭后,老孙头唱了一段京剧,唱得字不正腔不圆,却让一家人都喜笑颜开。
假期很快要过去了,我收拾行李,准备回到上班的大城去继续打拼。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老孙头拿出一把桃木梳子,说他母亲生前留下两样东西,一副金耳环给了我外婆,这把桃木梳子他准备送给我,让我替他珍爱它。
梳子深红色,细密的齿,透着岁月的痕迹。我双手接过来,微笑着说,您放心吧,我会和您一样,好好真爱这把梳子的。
然后,我和老孙头一起坐在阳台上,他拉二胡给我听。一曲梁祝被他拉得如泣如诉,拉亮了星星,拉湿了我的眼角,我拉起他的手,微笑着说:“你会唱京剧,还会拉二胡,这么多才多艺,来生一定会成为让很多女人着迷的男人。我可得替我外婆打算,不如我们来个约定,如果有来生,你还做我外公好不好?”
老孙头被我的话都得哈哈大笑,却很用力地点头,一叠连声说着,好好好。(已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