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灼

  我绕过北海之后,继续北行,满目苍茫,尽是雪原,竟再也看不到一丝杂色,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觉渐渐昼长夜短,慢慢竟似乎到了一个极昼之地。我从来未曾想过,神州大地,竟可以有这般神奇的地方。

    师傅生前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让我带上信物,来观星台找大师兄。当时我问师傅,观星台在哪里?师傅说,观星台在一个黑暗很长,白昼也很长的地方。天地的北方尽头,有一片大海,观星台,就在海边。

    我对于大师兄的印象很模糊,因为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大师兄就离开了。我们师兄妹七人,六个人先天有疾,但都被婆婆喜欢的那个人治好。只有大师兄是生来康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却失声了。

    二师兄说,大师兄失声以前说过一句话,大师兄说,很多病,其实都是时间治好的。

    大师兄,是师傅的儿子。师傅怕仇家寻仇,所以很早就把大师兄送到了观星台。听人说,观星台是一座塔,是仙人和俗世的中点,跨过观星台的那片海,海的中央有一座大山,山脉连绵不绝,既为玄武山,玄武山中一座最高的山峰,名为玄武峰,传说中的仙人之地的玄武观,就在这座玄武峰上。

    朔风呼啸,碎冰屑硬生生的打在脸上,如刀割裂般疼痛,雪原的尽头是一片大海,一座漆黑色的九层石塔矗立在海边,这里的冰雪万年不会融化,海边的浮冰飘来荡去,似无根的浪人般身不由己。我行至塔前,只见一层入口处上写着“观星台”三个字。一个灰衣中年人在塔前清扫塔前台阶上的积雪,灰衣人长发飘飘,一头长发竟灰白了一半。灰衣人看到我来,停下手中的扫把。微微张开嘴,似乎准备了很久,才生硬的说出几个字:“你,终于来了。”

    大师兄没有变,只是似乎更瘦了。我随大师兄走进观星台的一层,周边墙上星星点点的光线穿过孔洞照射进来,投影在玄黑色的石板地上,彷佛漫天星光。环顾四周,周遭事物一览无余,屋内只有一床,一案以及一些生活煮食的用具,最深处阴暗的角落里有一角通向二层的楼梯,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大师兄俯身坐在案旁,轻轻抚了抚案上的一个盒子。良久,沉沉说道:“把你身上的那些盒子拿出来吧。”

    我将身上携带的盒子一一取出,庐州城外的二师兄,渔阳城外的三师兄,大营中逝去的师傅,云中城内的四师兄,北海之畔的五师兄,五个盒子整整齐齐的摆放在案上,和大师兄的盒子连在一起,一共六个。

    大师兄轻轻打开六个盒子,每个盒中都放着一片龟甲,大师兄黯然说道:“还差一片。”我从未打开过盒子,师傅也从来没有给过我这样的盒子。但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师傅曾经给过我一片相似的龟甲。虽然时隔多年,时过境迁,但我曾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师傅传授我那片龟甲的时候,似乎轻释了心头多年来的一件悔事,师傅当时说,落羽,等你见到六片龟甲的时候,就把这片龟甲拿出来,它会带你找到你未过门的妻子。

    我当时将信将疑,只觉得,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另外六片龟甲,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妻子。

    从小读周天人的诗作,每每读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时,总觉得也许自己的妻子早已等不及自己,在灼灼其华的年纪,嫁给了别人。

    为了我未曾谋面的妻子,那枚龟甲,我一直贴身收藏。我从贴身的衣袋中取出龟甲,轻轻放在案上。

    大师兄看到第七片龟甲,面色转了几转,那神色,复杂到我不知道是什么表情。恍悟后的痛苦?困扰多年的放下?亦或是等待多年,落空后的哀伤。

    白昼再长,终会黄昏。斑驳的疏离影像,似乎扭曲着塔内的时空。大师兄灰白的长发下,是更加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庞,他的手指纤长而又骨节毕露,大师兄轻轻摩挲着七片龟甲,我竟隐隐感觉到了杀意。

    塔外的寒风阵阵,穿过塔身的孔洞,似乎一曲凄然的洞箫之曲,格外黯然。大师兄淡淡说道:“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想,第七片龟甲,究竟在怎样的一个人手里?这个人,又在哪里?是在青龙屿,朱雀城,还是在白虎宗,但我从未想到,这个人,就是你。”

    大师兄似乎把他前半生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接着说道:“我这一生,都听师傅的话,师傅不让我说话,在见到你以前,我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你们都道我是师傅的儿子,师傅怕仇家寻仇,所以将我送来这个荒芜之地,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师傅让我来这里,是在等一个人。师傅生前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会让你带着几位师弟的盒子来找我,等见到那个身怀第七片龟甲的人的时候,就带那个人去找小刀,然后让他们成亲。”顿了一顿,大师兄接着说道:“其实,我不是沙觉,我只是莫觉,你也不是莫落羽,你才是沙落羽,你才是师傅的儿子。”

    听到这里的时候,往事的种种,我似乎终于懂了。师傅,或者是父亲,为了保护我,这么多年,一直让大师兄代替我,抵挡了太多的复仇和攻击,师傅或者说父亲,在各位师兄弟中,对我最是冷淡,只是怕仇家看穿我才是他真正的儿子。

    我也从来都没有想过,我未过门的妻子,会是小刀师姐,小刀师姐是和大师兄一起消失的,自那之后,很多年,我再也没见过她。

    面对大师兄疲倦的面孔,我竟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我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大师兄没有原谅我,很久才说道:“我这一生,没有杀过人,但也只想杀一个人,就是要娶走小刀的那个人,这许多年来,我在这苦寒之地,每日勤加修炼,就是为了等第七片龟甲的人到来,杀了他,然后,小刀就再也不用嫁给他了。”

    大师兄对于小刀师姐的爱意,我们师兄弟每个人都知晓,只是我实在想不通,师傅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安排,会把小刀师姐,许配成我未过门的妻子。一切,都来的太突然。

    我走出塔时,天空已是暮色沉沉。师傅或者说父亲的秘密太多,所以他这一生,每一日,都渡过的都很辛苦。他一生等待的仇家是谁,我们没有人知道,我只知道,他的仇家,再也没有来找过他,只是有不少人,想杀死大师兄,也就是师傅名义上的儿子。

    大师兄带我来到海边,海风阵阵,吹动大师兄斑白的长发,太多人,这一生,都是在为别人而活。大师兄,为师傅的收养之恩而活,二师兄,为自己锦衣华丽的梦而活着,三师兄,为玄武剑院年少的回忆而活,生生不肯放手,四师兄,为亲人、家庭而活,五师兄,痴恋一名女子,即使女子嫁做人妇,他也愿意北海牧羊,哪怕只是静静的看她一眼,听到她那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道修缘半道君”而活。

    那么,我是为什么而活?

    大师兄把我送到海边,把七片龟甲按照玄武阵法的位置轻轻放在雪地上,然后双手捏个法诀,口中缓缓念动玄武真言,七片龟甲幻作一片小舟,载我缓缓飞到空中,大师兄满面倦容的说道:“我欠师傅的养育之恩,许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但我也不愿再还。这小舟会带你到玄武观,小刀就在那里。”顿了很久,才说道:“好好待她。”

    小舟穿过大海,向着更北的地方飞行,身后远处风雪声中传来大师兄似是而非的歌声:“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 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 宜其家人。 ”

    师傅或者说父亲生前说过,有些事,是宿命,但我为你许配的那妻子,就是为了改变你的宿命。

    其实,很多年后,我才终于懂得,师傅或者说父亲,错了。

    对于宿命一说,能改变的宿命,也便不是宿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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