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万年（19）

丁春牛上班第一件事，是把自己的名字改回毛小年。

穿上威武的警服头顶庄严的警徽，叫春牛，虽然接地气朴实无华，总觉得不是那回事，再虽然是春牛带给他命运的改变，但是春牛的名字使命毕竟已经完成。小年，透着光明磊落正气凛然执法如山。很多年后，小年当了局长，知道底细的私下还叫他春牛，但是不知道他是丁春牛，还以为是毛春牛。如果知道，不事先托住下巴，自己都会被吓傻：丁春牛的读幼师毕业的女儿毛小月怎么嫁给了原名丁春牛的春成教育集团的长子丁思万呢。

毛万年当过多年校长了，积累了不少经验。年轻闯荡过江湖，虽然不成功，但是熟稔江湖规矩深谙江湖凶险。不过比起打打杀杀的江湖，万年认为官场一点都不平和。现在朗朗乾坤和平世界，走江湖的少年万年在大江南北大小集市支摊子卖耗子药、跌打损伤丸，靠三寸不烂之舌讨口饭吃，不能说没有遇到过地痞无赖受到屈辱，但是江湖上已经没有暗箭了，只要面对面的地痞对付过去，还能继续摆摊卖艺。可是官场的情况复杂多了，官场几乎没有面对面看得见的地痞无赖，看得见的都是谦谦君子，即使心里有一万个诅咒，微笑的脸庞呈现给你的也是一万个祝福。

当校长这些年，给全校教职员工买校服、缩减计划生指标扩大自费生名额、甚至让喜欢种花养花的老师认领花木等都受到过举报，当然包括传说中的半夜从欧阳老师宿舍被砸一砖头跑丢袜子，每次万年都要陪着笑脸用一千零一个小心应对上面派来查证的领导。即使没有万年徇私的证据，得不到万年擅权的结论，但总是造成很恶劣的影响。万年利用走江湖和当保安时积累的经验，精通察言观色，善于捕捉领导言谈举止背后的真意，不二法宝就是紧跟局里老岳、积极讨好县里老文、万万不惹怒县里太尊老薛。靠不二法宝，万年这些年算是躲过了不少势在必得比当年玄武门射向太子的暗箭还凶恶的袭击，安然无恙。

因此万年告诫正得意的小年，说到单位工作一定要低调要老实，凡事不要一根筋，对领导要言听计从，不要怕低头不要怕弯腰不要怕认错，怕低头怕弯腰怕认错，就要一辈子低头一辈子弯腰一辈子认错。啰里啰嗦，都是金玉良言，刚出校门的小年有些懵，说听领导的话是不是就是听我们所长的？万年听小年这样问，很高兴，知道熊孩子用心听了。说不光听所长的，还要听局长的，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要牢记工作中万万不能得罪两个人，自己的领导和自己领导的领导，无论走到哪里，决定你今后命运的都是这两个人，不是你爹你妈。你爹你妈给了你生命，但是孩子长大成人后，决定你能不能幸福时，爹妈实在给不了太大帮助，心有余力不足。说特别是在今后最最关键的问题，能决定你到底是成为群众的服务员勤务员还是被服务员勤务员服务，就是你的直接领导和领导的领导。

万年滔滔不绝说，小年认认真真听，但是也有疑问。小年说，举例子，就是举例子，不能生气，说爸，假设领导和你都掉进河里，我救谁？万年一听就气了，说熊孩子，这还算问题？给你唠叨半天白说了？中国人从汉武大帝开始就倡导以孝立天下，熊孩子也算读过大学，知道“孝廉”吧？就是既孝顺又廉洁的年轻人，为人子者不孝为万恶不赦！因此，当然是救你的领导，从你长大工作跟着领导，能决定你生命尊严的已经不是你的父母是你的领导了。一定要记住，只有替领导办了大事，自己才有机会办大事。当年越王勾践为了逃跑，对吴王夫差极尽巴结。有一次吴王病了，宫里大夫们都不能确诊。范蠡精通医术，就让勾践去吃夫差的屎，然后告诉夫差，可以诊断他的病并给出方子，最终夫差痊愈了。为此夫差完全信任了勾践，才放他和范蠡回国。这就是“卧薪尝胆”。

万年的教诲，小年有的能理解，有的不能理解，有的不能完全理解。听领导的话服从领导可以，领导感冒给他颗泰诺可以，但是领导要是肾衰竭自己不会换肾给他，领导跟老爹一起掉到河里还是要救老爹。说到换肾，万年说，不给狗日的的换肾可以可以，要是换了，狗日的一直当，你还没有机会了呢，说这事真不能一根筋。当儿子的说掉水里为什么救人要先救他，当爹的再次咧嘴笑了，说你能肯定领导不会游泳？如果领导会游泳只是考验你呢？你知道，你老爹可是会游，年轻走江湖到武汉还横渡过长江呢。

上面说的是跟着领导怎么做。万年接着说，说一千道一万，自己做的归根结底是能让领导满意。怎么做很重要，怎么说同样重要，甚至在和领导相处时不会说话，领导根本不会给你做的机会。小年不太明白，看着小年的迷瞪样，万年只好再掰开揉碎不厌其烦给儿子摆事实讲道理。说譬如上班后应酬，喝酒，领导心情好给你们带瓶好酒，即使不会喝，你喝所有酒都呛得嗓子疼，你也要在喝一杯后用尽量夸张的表情、尽量夸张的语气、尽量自然的方式称赞这酒好喝，表示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吸烟也一样，即使知道领导拿出的是八十块一条的软中华，也要表现出无限敬仰，称赞真烟就是真烟，当然，领导不可能像你老爹一样抽屉里会备八十块一条的还不如老黄皮的软中华。总之在单位跟领导相处是一门大学问，把领导伺候舒坦是最核心的生存之道。领导有小高兴，部下才可能有小收获。领导有大高兴，部下才会有小确幸。要慢慢体会。

小年已经长成一米七、八的大小伙子，政法大学几年对体能要求高，跟他爹的五短身材不一样，小年一看过去就是腰细腿粗肩膀宽，两膀一晃有上百斤力气。读高中时胡子拉碴的下巴现在每天刮得铁青，制服一穿警棍一提，小年觉得一身正气从脚后跟往上直窜，走路不由自主就挺胸凹肚派头十足，威风凛凛的一条汉子。万年絮絮叨叨讲的那些道理，小年没有生活阅历，似懂非懂，只顾频频点头。万年看儿子只是不断点头，也知道儿子其实没有完全领会自己的苦心，没有办法，这事不能拔苗助长，只能期盼小年自己慢慢体会。万年想让小年在实践中学习，边学习边总结边提高。但是事情的发展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已经很努力的小年在上班不久还是闯了祸。

到公安局报到后，小年被分到临近德仁高中的一个派出所任实习警察。

上班就赶上了好时候，两会期间，局里布置严打。小年是刚从警的小警察，在所里值班看电视直播没有参加局里的严打誓师大会，会上局长孙铁从落实党中央国务院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关于两会期间治安零案件的要求出发，从讲政治的高度部署了严打工作，严打从县局到派出所到具体管片民警层层布置任务级级抓落实，从严从快，不留死角！特别是孙局长在誓师大会要结束的时候，提高嗓门，右手高举紧握的拳头，说这次治安严打活动，无论牵扯到谁无论牵扯面多大都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小年第一次看这种严肃的誓师大会，孙局高瞻远瞩的讲话、雷厉风行的作风和真抓实干的气魄给年轻的人民警察毛小年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天下班回家，路过学校后门，远远看到三四个孩子围住一个男孩，男孩吓得脸色灰白勾着腰，衬衣已经被撕破了。几个孩子里为头的斜叼根烟左手揪住男孩衣领，右手不断扇男孩耳光，男孩嘴角被打烂了顺嘴角流血。边上几个嘴里骂骂咧咧还时不时踹男孩几脚。小年一看就断定是学校的刺头孩子欺负同学，擂肥，停车打开车门就叫他们停手。几个孩子满不在乎的转过身，斜叼烟的眼皮白多黑少往上翻翻，竟然没把小年当回事，让他走开。小年立马打电话呼叫几个协警过来，准备把几个孩子拷上带到所里。结果翻白眼的过来推他，说知不知道他是谁，说他爸是这里的李刚。小年还真不知道这里的李刚是谁，也不认识，看那小子推他，忍不住就时抽出警棍揍了孩子屁股。其余几个一看小年动手了，扑上来一通乱拳，把小年揍了个满面桃花开，直接被摁倒地上来个嘴啃泥。等协警骑着电动车赶到，那几个孩子早跑了。小年被协警扶起来，憋屈地回到家里洗洗，心里窝火，堂堂警察在县局刚刚部署的严打期间竟然被几个小屁孩揍了。

不过还没等他把火发出来，手机响了。所长让他跑步到所里，说有人举报他滥用警力，并且把县局孙铁局长的儿子打了!这下刚听到消息从学校语文小柳老师办公室赶回来的老毛知道，自己的愣头青儿子闯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