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是光可以照进来的地方

图文/泽微


01

黄莺约见,老骆满心狐疑。

八前年,儿子彬彬读高一时,老骆和黄莺经由法庭,离了婚。

彬彬印象里的爸爸,喜欢晚饭时,问他学校的事,不太关心成绩,但一定不许顶嘴,要不然就鸡毛掸子侍候。不常在家,不是去挣外快,就是去朋友家帮忙了。彬彬喜欢看书,爸爸说去图书馆借吧,他爱学英语想买磁带,爸爸说去找同学录吧。老骆身上穿的是别人给的旧衣服,去菜市场必须货比三家,挑最便宜的买,他还记得爸爸是DIY高手,自己装电视机,绷沙发。

妈妈黄莺关心他的学习,但不会责问是不是都学会了,在别人面前永远是无条件地夸彬彬,从不让做任何家事,有稀罕的好吃的好玩儿的,会千万百计第一时间买回来给他,任天堂的游戏机是让同事从广州带的,彬彬在初中时,就是游戏高手了。妈妈挑的黄瓜,都带着扎手的尖刺,傲娇又水灵,不象爸爸买的都垂头丧气的,不过妈妈买菜,确实不怎么问价钱。

老骆和黄莺两人都是爆脾气,在一起十几年,吵闹不休。芝麻绿豆大的小屁事儿,你一来我一往,立马升级到耳红脖子粗,只消两三个回合,拖把和簸箕就争相出场,一招一式,日积月累,久经沙场,已然有了华山论剑的味道。

这回的导火索,是一双鞋,一双三接头牛皮鞋,鞋头上由细线踏着,精巧的几何图形,好几百。彬彬好臭美,央求妈妈给买,黄莺也觉得好看,就买了。偷偷带回家,藏柜子里捂了一礼拜,穿上之后还是被火眼金睛的老骆发现了。他反应快,一上来就破口大骂,“又买东西了,给儿子买这种鞋干什么,是要去当鸭子么!给我退了去,退不掉就剪掉!”面对老骆肆无忌惮地破口大骂,黄莺被死死噎住,她杏眼圆睁,面红耳赤,花了三秒回过神,音量提到了highC,“你,你说什么”混乱中两人各自找到兵器,打得昏天暗地。

这个节奏是彬彬最郁闷的时候,他喉头干涩而哽咽,眼眶里眼泪在打转,脸涨得通红,窒息感让他喘不过气来,拳头握紧,腼腆的他又气又急,不知道该把劲儿使在哪儿。他又一次暗下决心,“我要挣钱,过上好日子!决不为了花钱和别人吵架!”

“别打了!”彬彬终于大吼。

“我说别打了!都给我住手!”

“就你们这样,天天打,还不如离婚呢”!彬彬地歇斯底里,先把自己给吓着了。他真的是受够了这种永无休止的闹剧,谩骂,眼睁睁看着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互相伤害。老骆和黄莺正打得酣畅,没想到儿子会口出此言,怔住了,半天沒回过神来。

“爸,咱们赚了钱,舍不得花,到底为什么?”彬彬问,

“这钱都是我挣的,你和你妈就知道乱花,当然攒着等你长大了讨老婆用呀!”老骆喊。

“应该把钱花在给我买书,学英语上,让我变得更优秀,这才是活钱活用,攒着不花,存着这些的死钱有什么用”?彬彬回敬。

“就算老子给你买了书和磁带,你也不会好好学的”!老骆和彬彬怒目相视。黄莺转身去劝彬彬,趁这个档儿老骆气鼓鼓地摔门而去。

而彬彬是认真的,

“妈,你们俩隔三差五就吵,觉得对方面目可憎,这样的日子,烦不烦”?

“嗯,开不开心不说了,主要是没自由,不管买什么,都会被指责,为什么要买?根本沒必要买?挣了钱不就是为了提高生活品质么,老为这事儿不高兴,无解又无奈。”

“过不到一起,就分开吧,你们俩就沒不吵的时候,把对方当眼中钉,别人看着也烦。后半辈子也许有机会重新开始。”彬彬劝。

黄莺提出来的离婚,老骆气不过,虽然日子过得不太平,但依然是个完整的家呀,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要离,这“架”就这样,打到法庭上去了。家里存的钱,大多是老骆给人修电器挣的外快,他不相信,靠黄莺那点儿工资,加上她大手大脚的风格,独自带着孩子还能活得下去?他坚决不同意离,放话给黄莺,除非她带着彬彬,净身出户。

沒料想,黄莺同意了。老骆彻底被激怒。

02

离开老骆的第一年,娘儿俩没房子沒钱的日子,过得无比艰辛。

黄莺在别人手里转租了一个亭子间,做饭得用煤炉,彬彬一放学,就回家生炉子,刚开始常被烟熏火燎得流泪,分不清是被柴禾熏的,还是委屈当时的困窘。黄莺回家后在天井里做饭,同七十二家房客,一齐奏响锅碗瓢盆交响曲。晚上夜深人静了,彬彬在家里的餐桌上复习,听着隔壁邻居鼾声如雷。

每天清晨,彬彬抢在妈妈之前起床,趿着拖鞋睡眼惺忪去倒马桶,巷子里远远地闻见粪坑,他就目眩头晕,习惯性屏住呼吸,冲将过去倒了秽物,再赶去井边荡马桶,马桶筅帚在桶里用力的来回刮刷,常常是边刮边流泪。

彬彬特别想念之前住的筒子楼,过道对面就是厨房和卫生间,不用生炉子,打开煤气罐,点上灶,用红双喜高压锅,一会儿就把饭做好了。那时虽然爸妈总是吵架,但是吃穿住都还算舒服,想到这里,他心里满是内疚,也许不该劝妈妈离婚。

半年后,老骆娶了一个寡妇,带来一个继子。听说这寡妇长得比黄莺好看,就是爱叨叨,比老骆还省,早上只吃泡饭腐乳,舍不得买油条,省下的钱都给她儿子买好吃的,上好学校。离开后,老骆和亲儿子沒怎么见过面,爸爸婚礼那天,彬彬托小伯伯给爸爸送了一束康乃馨,上面附了一张小卡,“祝爸爸幸福”。

一年之后,黄莺所在机关体恤她的困难,给分了一个小套,离上班的地方很近。有了间自己的小房子,靠黄莺一个人的工资,生活依然很拮据,每顿饭只有一个半荤半素的菜,也不可能有闲钱置办任何东西了,但娘儿俩并没有为此闷闷不乐,反倒积极起来。黄莺开始去上夜校,准备考个学位,好转正成正科级,涨一级工资。彬彬已经快到高三,他心里对高考上好大学,充满了向往,每天复习功课到深夜,而黄莺会体贴地,给儿子端上一碗,熬得稠稠的银耳莲子汤。这段清苦日子,成了娘儿俩最美好的回忆。

转眼到了快高考的日子,让黄莺欣慰的是儿子的学习不错,考上一本的可能性很大,同时又发愁,自己没钱供儿子上大学。于是托小伯伯去找老骆借钱,说等儿子毕了业,就还。

沉寂了两天,小伯伯回话,说老骆很认真考虑了,鉴于娘儿俩的经济状况,建议彬彬高中毕业去深圳打工,直接挣钱,来改善家里的条件,这比上学靠谱多了,再说也不见得能考上什么好大学,就算考上了也不一定挣得到钱,这种赔钱的买卖划不来。黄莺听了这个回话,气得浑身颤抖,脸煞白,手脚冰冷,彬彬心里也气煞,爸爸一点儿都没变。他只是去扶妈妈躺到床上,还给冲了杯麦乳精。

彬彬沒日没夜的复习,虽然高考成绩优异,但是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上海的师范大学,好处不光学费全免,还有国家的伙食补贴,听到这个好消息,黄莺既高兴又无奈,觉得自己委屈了儿子。从娘家借了些生活费,独自送儿子去上了大学。

03

大学毕业后,彬彬为了挣钱,去了一家外企软件公司,做销售,一个礼拜恨不得出三回差,别人不愿意去的偏远地区,他去,难对付的客户,他主动请缨,打单子压力大吃不好,睡不着,但他从来都不觉得辛苦,出差常常给同事们带好吃的,主动分享自己打单子的经验,逐渐成了公司里的万人迷。才两年功夫,他就当了经理带人了,当时他挣得是美元呢,一个月工资加提成小一千美元呢,当时的黄莺早已转成正科级,工资才几百块人民币!

已经在上海定居的彬彬,最喜欢陪老婆,去新天地逛街,那是个洋气又怀旧的去处,是以前的旧石库门改造的,后来加上了画廊,咖啡馆,小沙龙,时装店。每看到一片片青色的砖木墙壁和拱形的大门,就能勾起他的,许多往日怀想,和妈妈住亭子间的日子,七十二家房客的喧闹,冬日清晨倒马桶的刺骨…还有和爸爸住筒子楼的日子…常常到这里他就黯然伤神想不下去了,已经有八年沒和爸爸说话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黄莺约见,老骆虽满心狐疑,还是应了约。

听说儿子已经结了婚,在上海虹桥买了房子,一年挣的钱顶得上他大半辈子存的钱,他瞪着眼睛,微微张着嘴,翕动鼻翼,顷刻间,老泪纵横。

黄莺说彬彬很想见他,老骆不住地点头。

你可能感兴趣的:(伤口,是光可以照进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