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agon (10)

她想跳跃

想谛听那遥远的鸟儿的鸣啭还有那蠕动着的虚无

既像记忆又像希望

既像快乐的往事又像萦绕于未来的不安的影子

对岸之间的距离令她心急火燎

她想跳跃

一步——只当她跨出一步——

左脚便陷入水浜松软的泥土

完整得粲然发光的彼岸横斜着身子从眼前白白掠过

来不及捕捉它的全貌便已经悄然逝去了

于是她就站在此岸望着看不见的彼岸

兀自沉湎于自己的诗境


海未起得非常早,在每日例行的晨练之前,她会进行不可或缺的阅读。送小鸟上国中后,秩序井然的生活又加上了定时与学校联系,了解孩子的学习情况这一点。好在小鸟各方面情况都很好,学业更是非常优秀,并不会让人费心。工作日的大片时光,除了道场的训练和管理,基本就成了海未自由支配的绝对时间了——阅读、写作、绘画是她空闲时间的主基调。

小鸟单独上学之后很长一段日子,海未是不习惯的,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到学校去看一看,被小鸟察觉到时还遭到了小抱怨,虽然最终还是以她孩子式的撒娇耍赖和解了,不过海未也再未如此频繁地去学校了。

在旁人眼里,海未的某些地方总有点与众不同,但却因为这些不同寻常总是以极其自然的外表出现,加之海未从不诉诸言语的性格,所以总是显得井然有序、美丽祥和,堪称完美之人的典范。从孩提时代起,严酷的道场训练与传统的家教便充盈在海未幼小的身躯与纤弱的精神,她从未考虑过现实世界的结构与生活的本质,只是一味地适应着这个如蚌母的软肉将她细密包叠的世界,并丝毫未觉其格格不入。

“我为什么要活着?”

“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我是否正在体验快乐?”

“它又与悲伤的情绪有无本质的区别呢?”

“瞧,我这一剑挥出去,是否会真正击中某一个存在的实体?”

“旁人是否、又为何赞美我?是否、又为何惧怕我?是否、又为何讨厌我?”

诸如此类的纯粹思辨性的哲学问题,海未完全感觉不到有解答这些问题的必要,但却又雾沉沉地始终沉湎其中。当然,她更不会去想要解答生活中零散、繁琐、机械、千篇一律到可憎的平庸之事——尽管那才是生活的本质与前提。一切现世的、非现世的问题,在海未眼底,即不存在着温腻的妥协,也不存在着尖锐的对阵,因而她始终与人类社会保持着一种疏离又不显得冷漠的所谓含着微笑的距离。她可能是一个行动家,她有时的确名副其实,饱含炽烈的动机,无可回旋的强制,光荣璀璨的命令与武士的荣誉感,强大而丰饶的内心与一切与宿命密不可分的观念从来不会出现密度上的龃龉——一家之主的义务感,必要时有效的自我牺牲。丰盈的河水般的关于斗争的喜悦,无限清润闪亮又简洁的死的归宿向来难解难分,日常性阴影与生存所伴随的繁琐夹杂物的阴影交错在一起,半精神半感官的快意始终如一地流淌着犹如真丝般柔软的情感秩序。它不是纯粹的肉体,也不是清澄的精神,更不是伤痕累累的箭靶、血迹斑斑的刀锋。完美之所以完美,是因为本质是茫然的、混乱的、装模作样的、心怀鬼胎的幻影。尽管如此,某种温软如云的甜面包卷似的情绪依然不可抵抗,倏然从背后闪现出来,继而猛地揪住她的衣襟,重重地、大声地呵斥道!

“跳过去!!跳过去!!!”

只有此时,海未才会被笼罩在这个世界最幸福的虚无之中。

......诸如此时,隔着透明镜片一行一行阅读着晨报上突兀的铅字——仿佛就要立体站立起来似的,如同城市钢筋水泥一般齐齐整整的、新崭崭的文字符号,死亡讣告、通货膨胀或者紧缩、新政府、房产、股票、新投机、犯罪、争端、异闻等满含疲惫现世之类的消息映入海未的眼底,但她并不厌烦,只是毫无关联地阅读着。因为这样才比较自然,过于一丝不苟的纯洁实乃不自然的发端,恰如衣袖上被她故意弄上的一点茶渍。无论如何,不管她会面对什么样的事态,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态度,因为她一点也没有那是什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的实感,也许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她会丝毫不犹豫地接受成为小鸟的监护人——而绝非这孩子已经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了。她只关注着她想关注的事情,她的精神世界一片果决与纯粹,恰如挥剑时剑锋朗照下一片皎洁的月辉,以及与之相对应的熔岩一般灼烫而光辉的、不可说的哀思。

在海未的人生中,根本就不可能会“发生什么”,因此才分外泰然自若。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海未应声抬头,于是正对上小鸟躲在门扉处,想偷瞧一眼却又不想打扰到她的亮晶晶的双眼。

“进来吧。”海未确实被打扰到,永恒的温柔语调听起来有些逞强的意味了,但又确实隐含着对于眼前女孩的某种情意。

得到了亲口允许的小鸟旋即雀跃着小跑进来,今天是休息日,所以不必上学,因此她还穿着睡裙,裙摆上绣着蓬松的泡泡似的花边。她左手尚端着饮了一小半牛乳的玻璃杯,右手紧紧攥着一枚青苹果——只啃了一小口,就那样翩跹着、仿佛一只小白雀一般轻灵绕过书桌,出其不意地一蹦就坐到了海未的大腿上,而手中的牛奶杯随着动作一晃,在杯沿漾起一层白雾,眼看着就要泼洒出来。

“小心!”海未动作十分迅疾,几乎是在刹那便稳住了女孩手中的杯子,得以避免大半杯牛奶都被泼出来的惨剧,只是无论如何,牛奶还是漾了出来,一线细白顺着海未凸起的指关节缓缓地流淌、滴滴答答地坠落在花梨木地板上。

海未尚未来得及指责,小鸟便受惊一般转了半截儿身子回来,清亮的蜜色眸儿盈满愧疚与不安,她轻轻地惊呼。

“呀!抱歉......”

说时迟那时快,她一低头便吮去了海未手背上滴淌的牛乳汁,又舔了一口,然后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接过海未手中的杯子,惴惴不安地转了过去。

“你......”海未彻底地被这“发生之事”给惊扰了,半个手臂都僵在空中。

“您在看什么呢?”小鸟似乎存心要装傻,大半截身子赶紧扑上书桌,假装认真地开始翻看摆在海未面前的报纸。她想把差点弄翻牛奶这事给蒙混过去。可毕竟是个孩子,越着急反而越紧张,一个重心不稳又踩着了睡衣裙摆摇晃着倒下去,可足尖本能地想找到一个着力点,于是又重重地踩到了海未光裸的只穿着木屐的脚背。

海未差点就要把这个祸精从身上扔下去了。小鸟是光着脚跑过来的,也不知在门外逡巡了多久,与之接触之时,足踝凉得像漂流的花朵或雨丝。

小鸟口里还含着她忘都忘不掉的牛乳,就着眼前第一篇经济新闻念得含含糊糊。

“新......唔、镜挤政策的推行使、产业链......唔——”

——海未一把捏住了小鸟的下颔。

“胡闹,像什么话!”海未训斥道,又稍稍使力,把她倔强着不啃转过来的下巴尖儿强行给扭了过来,动作可称不上特别温柔了。她一边保持着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平的距离一边又表现出一伸手便能握在手中的颇带诱惑性的邻近,无论如何,秩序被打乱了,又将距离本身幻化成闪烁流动的情绪的连锁。

小鸟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奶,咳嗽起来。

“咳、咳咳......海、唔、咳咳......”

海未松了钳住她下颔的手,自顾自一言不发地生气了一秒,然后抚上她单薄的后背,轻轻拍着。

“今天一早上犯了多少次家戒了?”她冷冰冰地说着,语气却因小鸟不见好转的咳嗽声变得隐忍而温柔。

“咳......”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小鸟十分委屈地说:“嘴里包着牛奶,所以吐词不清,虽然不好,但是也没有到受罚的程度吧?”

“我哪里在同你说吐词不清的事?”海未受不住她央求似的眼神,尤其还因为呛咳的缘故蒙上一层薄雾似的水汽,“......罢了,以后不可以这样冒失,更不可以光脚走地板,容易受凉。”

小鸟点头,才刚止住咳嗽,又就着杯子喝了一大口牛乳,凑得近了,海未也能嗅到奶香之中萦绕着的一丝挥之不去的甜香——她一定偷偷加了很多蜂蜜。

“以后不可以吃太多甜食,要长龋......”海未正色。

小鸟含含糊糊地咬着杯口点点头,打了一个嗝儿,唇边也围上了一圈奶胡子,连脖子都溅上了点。海未又看到她脖颈处被蚊虫噬咬过留下的伤痕,微微泛红肿起一个小包。她觉得痒了,又伸手去挠了挠。

越是想要打倒这不安的敌人,就越是不得不直面这种行为所具有的酷热难当,以致于完整的秩序恰恰于无形之中梦幻般地挥发殆尽、无踪无影了。

“......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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