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晚我可以去你那里吗?”
今晚原本是阿鸣的预定,一反既往,他临时取消了约定,我就只能接接散客了。我住在城中村里,透过防盗网可以看到客人进来的身影。客人分为很多类,有一类中年人肥头大耳,样子憨厚,走路摇晃;还有一类读书人,举手抬足间温文儒雅;更有一种年过花甲的老男人,气喘吁吁,又一次次踏平我家的门槛。
每次他们到来时,对面屋的大婶就会开门探出头,狐疑的眼神搜来搜去,那些不同模样的男性,不同年龄层的男女人,都会引起她对我的厌恶。
是的,我是一个陪睡师,陪睡是基于睡在同一张床的范围内,我们守着道德界限,不进行肉体的接触,我秉持着职业操守,他们不对我倾注情感,也不想和我产生任何联系,毕竟把我当成不认识的人才能安心睡着。
我人生中第一份职业就是陪睡师,可钱来得很快,适合存钱给妹妹治病。即便工龄尚短,有不少客人称赞我老成,我愿意整天整夜听他们说话也不露一丝倦意。他们的倾述大同小异,有人身在异乡没能归家,和我讲了很多小时候的趣事;有人在别国当杀手,回国避难,和我讲的却是他的妈妈。
相同的是他们都思乡和信命,离家千里的人都相信他们的命途出不了方圆。异的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故事,有让我无限迷恋的特质在。并且,我和客户两人躺在同一张床时,背靠背,话语对耳朵,心跳伴胸骨,我们赤诚,却又毫无可连接之处,他们各说各话,我想的却是各类的空无。
“女儿想要我住进老人院,我不肯,又怎样?”中风老人垂下手,捂头痛哭。他的一生像一个弹簧,壮年时蓄足了力,年老气衰后啪的一下就崩坏了,毫无征兆地就松垮下来,连残壳都没法自主安置。
“我这一辈子什么大事都没有做成,钱又没有,名啊,利啊,什么都没有,你说我活了大半辈子,有什么是可以一起进土的?没有……我跟你讲,没有,什么都没有。”一个中年男人如是说。富有的人从不会知足,孑然一身的人却不敢奢求什么,他们只会恳求上帝——上帝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仅仅想要人世间的理解。
于是我存在了,我不理解他们,可是我的存在就是一种假意的理解,他们相信我,相信深夜心事在我耳朵里兜上一圈,然后就会溶解掉。
2.
阿鸣是两年前就寻到我的,那时的网络还没有如今那么发达,他每次来我家的时候都会打电话,他来的时候,我都会特意将那幅画挂出来,画里那个人在雪地里,脚印一直沿着下去,可人却是孤零零的一抹,从未挪动过。
我的家不仅仅是我生活的场所,还是我工作的场所,我会精致地装饰它,好让客户有宾至如归的感受。于是我会挂上不同类别的画,从一些小型画家购置回来的,虚幻的,写实的,我一直都偏爱那幅雪地图,也总是没有恰好的人能够让它展示出来,还好阿鸣出现了,他是唯一一个让我想把这幅画放出来的人,多少和他是盲人有关。
阿鸣是视力一步步减弱的时候来到的,那时他的世界是模糊的,当时他形容色彩都是揉在一起的,人与人之间没有间隙,人无时无刻都在拥抱。
“那么你看见我时,我在和什么拥抱?”
“雪。”
南方的冬天可没有雪。
“那你见过雪吗?”
“见过,水流般的、花团锦簇的、飘絮的,我都见过。”
我活了二十几年都没有离开过南方,没去到北方,也没见过大雪纷飞。他见过雪,那他说我和雪拥抱可能是真的。
可他的眼睛都没有办法看见雪了。
阿鸣大部分来的时候都会磕碰到物件,时不时会手撞一下电视机柜,脚磕到化妆台,一撞到,即便很疼到出血都不会喊出声,蹲下来,不露任何惊慌,连嘲笑自己的神情都没有出现过。我一直以为这位少年就是天生恬淡的,他不同那些白日不动声色,晚上都会哭得稀里哗啦的人一样,他是真的从不表露自己的情感。
而且,他不同那些客户一样,其他人是不停说,无时无刻都在说,而他很少会说话,他不停听我说,我说什么他都听,即便我从白天讲到夜晚,再从夜晚讲到清晨,可他除了笑还有时不时“嗯”几声,就再也没有接话了。
于是,我更像他的客户,他才是我的陪睡师。
3.
今晚预定好的是一位老人,头发发白,上门陪睡的单子我很少接,可是这单的价格额外高,妹妹的病需要持续的钱,他让我很难拒绝。
说是陪睡,后来发现我仅仅是陪吃饭的,往往这天我需要陪他吃上三餐,然后什么都不需要我做,不许进他的房间,不能乱动屋子的东西,更不能说话打扰他读报,他会读整整一天的报纸,晚饭吃完饭后他会进房,门内的声音几乎没有。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出门了且留下了钱,然后再预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而屋子里的一切仍旧如前一晚一样。
我不禁诧异,这位无声无息的老人为什么需要我。
这晚我躺在老人家的沙发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朦朦胧胧间听见声响,睁开眼睛却看见老人拿着个小板凳坐在我眼前,他应该是等我很久了,一副肃然的模样,面前松垮的老人是让我很难相信他从前是位军人。
他说:“姑娘,你能进来一下吗?”
虽然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面对老人多少有点害怕。
进门后,他躺在床的半边,留下的半边位置给我。
我躺进那半边床,良久,老人没有出声,窗外零散的灯光忽明忽暗,背后太久没有动静,睡意渐有的我昏昏入眠。可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老人起了床,动作是特意的轻,他又搬了个小板凳坐我眼前,紧紧地贴近我,我没敢睁眼,不敢乱动,可我感觉到眼神在我脸庞上的逡巡,睡意一下子就没了。
他到底想干吗?为什么要看着我睡觉?如此异于常人的行为让我倒吸了口冷气。
可老人就望着我好一阵子,慢慢,窗外多了吵杂声,新的一天要到了。老人又轻手轻脚回到那半边的床。
背后的他说:“姑娘,你很像我闺女。”我没能看见他的表情,可是床褥随着他的叹气深陷了几分。
“我闺女死的时候就你那么大,太久了,太久了,我都忘记她长了什么样子了……”老人每次趁我睡着的时候,都偷偷望着我,面对面的,伴着他对女儿的思念,可我只是今晚才得知。
“我知道你没有睡,还能理解我,谢谢你姑娘。”
半晌,老人嘤嘤地哭了起来,蜷缩成一团,像个孩子一样。
后来他的侄子和我说,那晚是我工作的最后一晚,老人心脏搭桥手术入院,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侄子是我见过老人唯一的亲人,其他人呢,我问他,他为难地笑了笑,说老人唯一的女儿早早去世了。
4.
阿鸣来的时候,我特意把门口的鞋架给挪走,现在的他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连光源都接收不到。我现在问他,我还是不是和雪拥抱着,阿鸣笑说,现在的我已经和黑夜融成一团了,拥抱的也仅仅是黑色的雪。
阿鸣很规律,每周的周二都会上门,在这一天里,我和他共度一室,多半我会洗澡,他在的时候我会把浴室门敞开,任由水往厅外流。甚至,我会脱掉衣服,裸露身体,在屋子里擦地、晾衣服、给金鱼换水。
他听到窸窣声,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拖地,而踮紧脚的我在木地板上踢踢嗒嗒,在屋子里旋着一个又一个的圈,跳起一个个小曲儿。有时我把电视机声音调得雷鸣般大声,对面屋的大叔使劲喊过来——你丫的,在屋子做些什么!吵死人了。阿鸣哈哈大笑,笑我扰民的傻气。
我有时觉得自己像条金鱼,摇曳着细长的尾巴,在他的身边游来荡去。可惜他只是每个星期来一次,很多时候我都呆坐在床边,渴望着潮水再涌进来,就像金鱼离开了水,人没有了赖于生存的情感那样。可这些事情,阿鸣不懂,我也不想让他不懂,毕竟说起来,自己害怕接触没有眼睛的阿鸣,就像记住没有长久记忆的鱼那样,再说了,只有他一个客户可不会让我拥有不间断的钱。
我们就在期盼和等待下交涉着。
可有一天晚上,我半夜醒过来,清濛中看见阿鸣呆坐在窗前,窗外零星的光洒进来,洒在他的头发上,沾满了绒绒的光,衣角沾满星斗,真美啊。他满脸明亮,可他的眼神是空的,里面什么都齐全,可又什么光都没有。
我从身后抱住了他,我问他能看见什么,他说自己就像是被丢进一个深山野林里,没人理没人睬。不知为何,他说这句话时毫无波澜,即便被我抱紧后,他仍旧是如平日般讲话,语气冷淡得像触到一块冰,瞬间,我松开了我的手。
我第一次抱住我的客户,可好像什么都没有抱到。
5.
昨晚接待的青年人是我职业生涯里最后一位顾客了,我把屋子的东西都打包好了,那个发出雷鸣声的电视机都被我用袋子给包好,老顾客问我为什么金盆洗手,我说故事听腻了,是时候构建自己的故事了。 我推掉房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到医院,躺在床上的妹妹很惊喜,希望我能够一直留在她床前。
“姐姐,是早有所盼了才去的对吗?”
“钱什么的,你就不用顾虑了。”我摸了摸她的头。
“姐,你多要回来看我哦。”
“可能就住在医院附近嘛,会常来见你啦。” 我呆了很久才离开医院,手里拿着一个地址,地址是阿鸣无意中留下的。
那天临走前他放在家里的,自从那天后他已经一个月没有来了,没人能给我答案,而我就收拾好全部东西来到了纸上的地址。
敲了很久门,才有人开门,里面的妇女告诉我,阿鸣进院治眼睛去了,他一家子很久没有回来了,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他家的盲佬已经很久没有交房租了,要不你帮他交一下?”
最后妇女给了我一个电话,我打了电话过去。
电话的那头是一声欣喜。
“喂喂喂,你是小园吗?啊,真的是好开心啊,我能看见很多有颜色的东西了,你知不知道……”
是阿鸣的声音,从未有过欢呼雀跃的阿鸣,从未有温度的他,此刻都活了起来。阿鸣的眼角膜换成功了,现在他能看见东西了,和我一样视力正常。不似从前,我没能搭上话,话都梗在喉咙里。
“我都没有见过你的样子,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见面啊?我出院去你家可以吗?”
“你知道吗?我病房有一个小孩,天天吱吱喳喳的,可热闹了,你要不要来看我?”
“喂,还在听吗?喂?”
话筒声渐渐远了,我无意中低头望见满满当当的双手,左手拿着一袋膨胀食品:薯片、可乐、啤酒……右手一袋牙刷、洗面奶、剃须刀,那些阿鸣从来不喜欢吃的食物,也用不着的东西,就在货架上无意被我拿走了,从未被我认真注意过的它们,就这么赤条条躺在我的手里,它们嘲笑我——人渴望爱的力量和逃避爱的力量是对等的。
接下来他说什么我就听不清了,我按掉了电话,把双手的生活用品,全部扔进了垃圾箱里,无一剩下。 我没有往医院的方向走去,也没有回去自己的家,城中村的家早已被房东收回去了,我无处可去。
我租了一辆车,往北上开,开去哪里?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去哪里继续扩展我客源,总之,那些陌生的与我丝毫没有联系的故事,我只能继续听下去了。
end.
本文来源于葫芦世界的【职业人奇幻手记】主题,该主题世界由葫芦世界平台作者鱼子仙人创建。
主题世界简介:信条,类似于日本的匠人精神,将自己做的事说出花来,也是一门技术。 就连古代怡红院的老鸨,都有自己的职业信条呢!出来混,你要是没信条,咸鱼都不想理你。所以,本主题欢迎各种职业人来讲故事,无论你是股票之王,还是魔术师,或者是异世界的神神怪怪,只要你想倾诉有关职业的任何故事,这里24小时为为你留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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