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筠和林鸰的噩梦之旅(九)

“……每一个人都欠大自然一笔账,人人都得还清账……”                           (弗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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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新的一天。这样的一天,总是过一天,就少一天。

夏筠对自己的未来,已经有了一个决定。她要留下来,留在这山水之间,就像一个隐士。

这里,有着超然的宁静,有花草、树木,有森林、小溪,还有着涤荡心灵的新鲜空气。在这里生存,才是一种享受,正好满足她的渴望。尤其是,自从她某种意义上,被人生所流放之后。

她喜欢梭罗和他的《瓦尔登湖》,这本书就带在身边。这里还有一间不知由谁搭建的小木屋,阳光可以从窗户照进去。她也可以推开门来晒太阳,享受纯粹的日光浴,感受一个人的王国。

本来她就推崇极简主义,生存对她来说,就是一系列的极简化。她感觉什么都不缺,她也接纳缺少一切。如果早晨醒来,她还有力气——把鞋子穿在脚上,她就带着一颗平常之心,照顾木屋周围的花草,再种上喜欢的蔬菜。前几天,远处村落里,有个好心人看见她,还要送给她一些种子呢。

她不白白呆在这儿,每天都有酬劳。这些酬劳非常别致。晚上是蟋蟀和其他昆虫们的大合唱,清晨则是来自喜鹊和其他鸟类们,惬意的叽叽喳喳声。这些声音,自然,和谐,美妙,欢快,让她听着舒服。连疾病都似乎被感化,好像退缩了。她感觉状态不错。

林鸰离开的前一天,她们谈了很多。她们去集市买必需品的时候,也买了一份报纸。报纸上有那个企业家的新闻。他死后被关注的程度,一点不亚于活着,甚至比活着的时候还热闹。各种声音都有,有爱他的,也有恨他的,有赞美诗,也有控诉状。其中令人瞩目的是,有很多人举报他建的化工厂污染严重,不但污染了空气,河流,农田,还让无数的人患上绝症。人们没有得到补偿,穷困使他们躺在家里等死。还有人控诉他无节制地采煤,让村子塌陷,房子倾斜,已经岌岌可危,地面也有巨大的开裂,但是赔偿和搬迁,也都没有落实。他的钢铁厂同样存在问题,烟囱不分白天黑夜往外冒黑烟,住在附近的人,无法开窗也无法呼吸,烟尘落在植物庄稼上面厚厚一层,植物因不能正常进行光合作用,正在死去……还有地下水……

总之,都是触目惊心的污染。

夏筠和林鸰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来她们享受的,也不过是沾满鲜血的慈善。他所做的善事,只是为了搏得好名声。他的财富几乎都带着不能回避的罪恶。只要还残存着些许良知,在白天的风光得意过后,晚上回归安静的时刻,难道真的不会失眠吗?

看来不会。他晚上过得更加得意。当一个人眼里只有金钱的时候,他就选择性失明了。但是若干年后,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悲剧,就永远与他的子孙后代无缘了吗?恐怕不是。眼前利益一定会转化成更大的灾难,不放过任何一个人。

印第安人做一件事情,要考虑到第七代。而我们连第二代都扔到了一边。断子绝孙,在所不惜。

从集市回来的路上,两个人累得说不出话,一段不长的路程,她们得用上三个小时。她俩坐在路边休息,发现这个地区尚未被商业和经济所污染,日子虽然清苦平淡,但至少可以安然活一辈子,起码远离疾病吧。如果外出去打工,累死累活攒出来的钱,还不够往医院送呢。那就是说,出完了力气,他们什么也没得到,就被送向了火葬场

所以,他们宁愿家徒四壁,蹲在墙角里晒太阳。农产品价格是那样低廉,产量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但他们依然认为,土地是唯一没有出卖过他们的神灵

这里有一位年纪已经94岁的单身老人,他识文断字,在当地人眼里,是有文化的智者。他依然在自食其力,自己下地干活,自己做饭洗衣。看到这一切,夏筠和林鸰感动得落泪。同时她们也为呆在城里优哉游哉的那些五六十岁的所谓“老人”感到一丝羞愧。

这位老人还非常乐观,他不怕死,也不怕活着。他每天自得其乐,看不到烦恼忧愁。其实,在经济上,他是相当贫乏的,和几十年前的老一辈人没啥区别。那他的快乐从何而来呢?

带着疑问,林鸰和夏筠前去拜访。

老人热情地接待了她们。他孑然一身,但是很多人喜欢他。他为大家做和事佬,他帮助很多村民解决纠纷。他认为,如果出现问题有人来及时开导调解,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悲剧。因为再贫苦再没文化的人,也有自己的思想,也需要精神生活。大家伙对我的喜爱,对我就是最好的回报。人跟人需要互相关怀互相鼓励啊。你们问我孤单不孤单,有时候也会呀,可是,孤单就像生活里的油盐酱醋茶一样,它的味道有点酸,又有点苦,可是对健康却是有好处的。我赶不跑它,就得和它好好相处!

夏筠和林鸰两个人在回去的路上,还深受触动呢。至少对于她们自己的人生,是一种激励。

林鸰问夏筠,以后,晚上就你一个人,不害怕吗?你不是说你从小就怕黑吗?

夏筠告诉她,怕黑一直是她的传统啊。即使成年以后,又成了家,她一个人呆在家里也怕黑。但是不久前,她好像打通了天堂与地狱的通道,要不就是福至心灵,反正她不再怕了。她接受了黑暗,也接受了死亡。她时常想念死去的双亲。她现在感觉自己离他们很近,树上的每一片叶子,刮来的每一阵微风,天空中的每一朵白云……都让她感觉无比亲切,亲切得如同父母的陪伴。她憧憬着有一天同父母重聚。所以,并不觉得疾病和死亡有多可怕。她和这个世界,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于亲朋,她尤其不愿打扰他们的生活。他们也都不容易,辛苦劳累,竞争压力很大。而她以书为伴,自得其乐,曾经的苦难哀愁,已经掀不起她的内心波澜。

“我什么都不怕了,”夏筠说。

是啊,怕也没用,怕也没人来替你勇敢,怕也没人来替你坚强。也许是没有孩子,就没有牵挂,她们对世界的感情,就是对自己的感情。世界没那么可爱,她们也没那么爱世界。她们有时候觉得,爱就是贪,而她们一点都不贪。

“你绝望了吗?”林鸰问夏筠。

“如果处境值得绝望,我想我会顺着它的意思来。自从疾病来了,来缠着我,我觉得一切都可以来。来就来吧。你曾经反抗命运,反抗失败了。有时候想,如果我死了,跟那些姐妹们一样,什么都不会留下。几十年后老死也是一样,都是什么都不会留下。这样一想也不太委屈了。虽然我很伤心,可我却没有理由在别人面前哭泣……”

真的是“生无可恋”了吗?林鸰想。

但是安慰是苍白无力的,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不需要表层的安慰,她们的内心早就靠在一起取暖了。这也是力量。

分开的时候,她们拥抱在一起。这是永别,她们不会再见面了。

林鸰走在通向车站的路上,回过头去,看见远方的夏筠,还站在那里目送着她。

整个田野静悄悄的,只有她们两个人,风偶尔刮一下就停下来,灌木的柔枝和叶子跟着晃荡几下,也停下来。好静啊!林鸰挥手,示意夏筠回去。

林鸰犹豫着,不知道下一步去哪儿?

一只麻雀飞过来,落在地面,在长满车前草的土路上觅食。

一条岔路出现在面前。一个问题也闪现出来:要不,我先回家去?

紧接着又一个问题出现了:回家去干什么呢?

她还不知道。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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