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语
—— 曾经,有没有在人海里凝视过一个人?
人海里,有没有人曾对你浅然一笑?
独白:
“笃、笃、笃……”
木屐声声,穿过大街与小巷,穿过前世与今生。
我是谁?
一个卖药的而已。
人们不需要认识我,于是姓名也被自己渐渐淡忘。
陪同我一起行走的,无非是那几样:天平与剑、药箱与伞。
还要算上的,也就是这木屐与地板叩击的声声寂寥了。
“笃、笃、笃……”
木屐声声,不急,多年来的历炼让我从不慌乱;不慢,因为下一站正在等待着我,我并非漫无目的地穿行于人世。
我能看见细微的风从我眼前吹过,它们像顽皮的小孩子手中挥动的丝绦,三三两两地忽然从我眼前掠过。
不用闻,我能看见风里带着的花香,有着极细极美的花瓣,旋转着经过我画着油彩的眼前。
我极少与人们交谈,除非必要。
更多的时候,在花香经过我身边时,我会停住脚步,主动跟它低语一些心里的事。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风听了会发出细小的笑声,并且笑着继续前行。
每逢此时,在别人眼里看来,我是在自言自语。
你问我说的什么?呵呵,已经被风带走。
你想知道?那么,就去倾听风中的细语吧!
进入坂井家前,我照例向微风细语了几句,然后掀帘而入。
庭院里,戾气浓。
今天,这里必将发生不平常的事——当然我不是指他们家的小姐出嫁这件事。
只是没想到,还会发生预料之外的一些不平常的事。
我来到厨房,正想找个地方呆下来,等待妖怪现身,厨房里的小女佣正调皮地对着女管家吐舌头,一回头她就看见了我,立即快嘴地问:“啊?你是送东西来的吗?送什么的?”
也许是我的药箱太大,所以她才看了我一眼,就直接下了这样的定论。
她叫加世,皮肤黝黑,并不美丽,乡下长大的普通女孩子。
但她有着活泼的性格,心灵十分纯净,没有贪念,没有私欲,没有任何阴暗与压抑。
因此,在我眼里,她是很美丽的。
时间尚早,为了能呆久一点,我向她看药箱里的东西,她时而吃惊,时而大笑。平时极少与人言语的我,难得地与她说笑起来。
见过太多女子,她们是斯文婉约,温声细语,绝对不像加世这样又笑又叫,然而那是被扭曲过的姿态,她们的内心大多遍布忧郁与哀伤的阴影。我看得太多,读得太多。
而加世的声音直爽清脆,一惊一喜完全是与生俱来的纯净。
只是没想到她那么胆小,不过一只小小的老鼠,耳中充滞着她一连串的尖叫后,我眼前一黑,身体一沉!
当然我不是昏过去了,而是加世突然整个跳到我身上,双手紧紧抱住我的头,于是我的眼睛看不见……
也许,继某送货工之后,她又把我当成某棵树了吧?
我的头脸完全被埋在她的衣襟里。
我看不见,但是清晰地闻到了淡淡的香味:青草,还有栀子花,混合的香味,像是……
短暂地惊吓,加世松开我,跳回地板上又继续研究那些小玩意儿,完全不在意刚刚自己的举动。
于是我也不在意。
这样的欢欣很快就要过去了。
这个家里,马上就要发生险恶事,我到来,并不是为了认识这位心灵美丽的加世小姐的。
果然,即将出嫁的小姐,盛装华服,突然就在玄关倒下,我赶到时,芳魂已逝。
这是命运与因果运作而来的结局,我不是神明,人类的命运,并不在我手中掌握。
我为斩妖而来,而不是救下所有人。只有破魔剑拔出,妖才能被斩,才能救下之后剩余的人。
可是,没有找到妖怪的形真理之前,破魔剑决不会出鞘。剑不出鞘,面对妖怪我几乎什么也不能做。
我也无法预知活着的人下一刻的命运,在破魔剑拔出之前,这个屋子里有多少人能幸存?加世呢?
我不知道。
加世被主人逼着去猫妖占据的外面取酒。
在生死时刻还不忘作乐,且不顾别人的死活,这类人遇见得太多,使我失去与人类对话的兴致。
不屑争辩,那么我就和加世一起去吧。
回来时,我带来一罐盐,用来布置结界。
屋子里的主人们并不认为我所做的真的有用,只是一边担心着自己的生死,一边却又袖手旁观地看着我忙来忙去。
我并不在意他们的表现如何,斩妖,本就是我一个人的事。
加世却凑近我,热情地问:“药郎先生,有没需要帮忙的?”
“那么,帮我把抽屉里的东西递过来吧。”我指的是天平。
其实并没有她帮忙的必要,天平是我的法器,会随着我的意志飞去任何地方自动摆好,只是觉得不忍辜负美丽的加世小姐的一番心意。
天平飞到加世手指尖,向她鞠躬行礼。
第一个时,她吃惊地瞪大眼睛;第二个时,她开心地笑得连眼睛都眯起来了,完全忘记自己正处在猫妖的包围圈中。
恐惧从来不能长留在她心里,唯有快乐可以随时随地进驻,这样的加世小姐实在是令人喜爱,就连天平也喜欢,纷纷跳到加世的肩膀和头发上。
出乎意料,后来盐的结界被破坏,危险逼近!
新娘母亲突然精神崩溃,扑向门边,我想阻拦,却突然发现死去的新娘牢牢地抓住我的脚,拔不出来。
猫妖终于现身!屋子里的人都吓呆,加世背着我的箱子站在离门边,忘记了要逃跑。
发疯的女主人已打开了门,血红的化猫瞬间吞噬了她,狰狞着即将扑进来!
忽然脚上一轻,手松开了!我赶紧飞奔向门口扑去,合上门,闪电般打满符咒,但显然为时已晚,符咒失灵,结界不再。
屋内强悍的男人们此时胆怯得不知所措,普通的兵刃也伤不了怨念所化的猫妖,灭顶之灾降临!徒劳地直接用双手与之相抵,仍旧无法压制住,它即将破门而入!那时这屋子里的人,包括我自己,转瞬间就会被它一口吞噬!
危急之时,忽听加世大喊:“你个大妖怪,让你尝尝盐的味道!”
心里一惊,眼角余光看见加世抱起装着剩盐的罐子,吃力地转了一圈后朝猫妖扔去!
这一招果然有效,猫妖惨叫逃离,一时不敢回来。
真是聪明勇敢的女子!没想到专门抓妖除魔的我,有一天竟被一个陌生少女搭救!
不久之后,猫妖再犯。
由于主人极力粉饰做过的恶事,致使无法及时找出化猫的真与理,破魔剑始终不能出鞘。
化猫猖獗嚎叫,吞噬掉一个又一个人,主人、客人、武士、仆人,最后是我自己。
在被猫妖吞噬之前,我奋力布下最后的结界,但愿加世不会受到侵害……
所幸,在最后时刻,化猫自己让我参破了它的真。原来它也只是一个被残害的生命。
它的怨念来自于坂井家二十多年前抢来的一个美丽新娘。她被贪婪的父子俩凌辱、囚禁,折磨至死,弃尸井底。她偷偷喂养的幼猫吸取了这怨恨,化作现在的猫妖,成为诅咒,潜伏在这个家中。
不被允许走出屋子的新娘,便是坂井家人自己种下的诅咒。当真央穿上嫁衣时,诅咒被唤醒,全家皆灭。只余当年的始作俑者,独自品尝这恐怖惨烈的果。
形真理皆备,怨魂必须被斩杀。
猫妖讲述完它的前尘往事,破魔剑带着三丈华光,离鞘而出!
烈焰般的斩杀之后,强大的怨念包裹下的,不过是一只灰色的幼猫,静静地躺在那件遗留了二十五年的白色嫁衣上。
妖已斩,我又要离开了。
经过院子时,我看见幸存加世蹲在井边。
她把幼猫的尸体移到了井边,让它和主人呆在一起,并且奉上了几束鲜花,又手合什在默念着。
“不管怎样,和主人好好一起生活吧!”我听见加世这样说。
我把眼角的余光转向那边,只能看见加世的背影和小半个侧脸,大大的左眼下边,一颗明显的朱砂痣长在那里。
“笃、笃、笃……”
木屐声声,伴着我走出这个院子。
与我来时不同,现在坂井家只剩下一个顽固老人。命运故意留下了他,让他面对子孙的惨死和家族的彻底破灭。
如此安排,残酷还是讽刺,哪个更多一点呢?
命运自有它的答案,我不予猜测。
加世会去向何方?不知道。
活着人的命运我无法预知,我说过。
破魔剑指引我走向有妖怪的任何地方,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宿命。
在登船的那一刹那,有风吹过,是海浪的气味,还有一丝熟悉的气息。
斩妖多年来,遇到同一个人的机会绝少,但今次,加世竟然在船上!
一上船就听到她的声音,一会儿惊叹金鱼,一会儿又叹气着讲自己过往的经历,包括坂井家灭门的猫妖事件。
不过,即使是那样可怕的事情也没对她造成多少影响,她的声音依旧清脆悦耳。加世的心里像春天,永远不会有阴暗的东西停留。
我,还是一个卖药的,无名,无姓,无闻。
只是这一次,竟然有一个加世认识我。
我一出现,迎接我的便是加世跳起来的欢快尖叫。
加世不停地向船其他人兴奋地讲述我如何斩妖除魔。而我只是坐在甲板上,背对众生,面向大海,细看风来风往。
活着的人也会有怨念化为冤魂,如果心里堆积了太多恐惧和阴暗的思想的话。
海座头抱琴而来,询问每一个人:你最害怕的是什么?
撒谎是没有用的,海座头考验的不是从你嘴里讲出来的东西,他甚至不需要你开口回答,就会把你丢进自己的最害怕的恐惧里。
加世害怕什么?她的回答就是心里所想:恋爱,结婚,生下可爱的孩子,她害怕不能拥有这些。
没有背负谁的寄望,没有贪念,世俗却又不俗。
加世想要的就是这种平凡的幸福,纯净如水的愿望。
果然是可爱的女孩子!
但,海座头琴弦一振,幻觉迅速包围了她,我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她吓昏过去。
我赶紧伸手接住她瘫软的身子,扶她坐在甲板上。
熟悉的栀子花香味,再次悄悄飘进我的鼻孔。
她还没从她的恶梦中醒来,浑身颤抖,惊恐地哭,以为一切都完了。
捂住她的眼睛,我在她耳边唤醒她:“别怕,是幻觉,加世小姐的真没有被改变。”
松开手,加世惊魂未定地瞪大眼睛看着我,问:“真的吗?”
对她而言,这样的幻觉恐怕比坂井家的猫妖更可怕吧?我有点担心她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不过我的顾虑很快就被消除。
因为她在还没恢复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时,就皱着眉毛撅着嘴,看着一边呕吐不止的另一个人说:“我可不想去想象他吃的是什么!”
这之后,加世又恢复了她活泼可爱的本性,并且很得意地在众人面前伸出手指,让天平飞上指尖,然后闭着眼睛得意地享受别人的惊叹。
如同坂井家一样,加世只是我斩妖过程里一个小小的音符,当妖怪被除掉时,我还是转身离开。
能够伴随我的,永远只有天平与剑、药箱与伞,和那声声叩击的寂寥。
只是,后来,在我行走在道路上时,偶尔会想起加世。
行走世间多年,阴阳两界,多少活着与死去的人,要么贪婪,要么愚蠢,要么怨怼。这人世充满浊气,我无可流连,亦无法离去。
但,我已遇到过世间的最美丽的灵魂,那是我沉闷漫长生命里唯一一个跳动的音符,清脆悦耳。
只要出现过一次,便不会忘记。
我再没与加世重逢。确切地说,是她再也没有见过我。
她乘船到了江户后,在一家米店帮佣,勤劳快乐的加世在这里很受欢迎。
她一生都很幸福,清脆爽朗的笑声一直伴随着她。
只是,我还是我,继续我的宿命,踩着木屐的声音,不急不徐,穿过来世与今生。
年代,于我毫无意义,芸芸众生也毫无意义。
我,还是卖药郎,还是当初那个模样。
如今,我已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了,因为一切都不重要,包括我自己。
无数次斩杀之后,我背着硕大药箱,站在民治年间一个人头攒动的火车月台上。
有风从眼前经过,只是城市里的空气里已找不到花香的痕迹,风里污浊的尘,有呛鼻的烟,它们的身影,在城市里一点都不轻盈。
“又有怨魂出现了吧?”我对风低语。
风里已没有花香的笑声,它只是带走了这句话,行色匆匆。
忽然,风里夹杂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侧目望去,一个扎着两条长辫的年轻女孩正瞪大眼睛看着我。
她仿佛觉得我似曾相识,愣愣地看着我,在疑惑中努力回想着。
而我,真的认识她!
只是,她已在无数个轮回之后。
还是那稍黑的皮肤,纯净的大眼睛,微微撅着的嘴,还是那颗朱砂!
加世啊,原来是你!
箱子里忽然一声低低的铃音!
天平,你又在向她行礼么???
白描:
火车轰鸣行驶,车内拥挤嘈杂。
一个长相与衣着皆平凡的长辫女生,正困惑地凝视着斜对面端坐着的一个年轻男子。
他苍白,安静,神秘,宁然不动,目光深遂,异常俊美。
他一身复古和式衣着,华丽醒目,脚上的洁净白袜蹬着乌色木屐,身旁放着一个巨大的精雕棕漆木箱。
他一头灿烂金发随意流洒,深邃的紫瞳,眼周描绘着艳丽的鲜红油彩。
他如此特别,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仿佛从神仙故事里走出来的一个虚幻美丽的存在。
虽然早已惊艳了每个见到他的女子和男人的目光,他却冷漠肃静,视而不见,目无一人。
忽然,他转过眼来,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影间隙,独独迎上那个丑丑女孩的凝视,然后微微一颔首,嘴角难以察觉地微微向上一扬!
一弯浅笑,稍纵即逝!
—— 只有她看得见。
———— 完结 ————
注:
动漫故事片:化猫,08年8月看的。
绝不多见的浮世绘风格,色泽艳丽,线条唯美; 平面的描法,没有阴影,却有纹理,仿佛描绘在日式室内周围的画一般。
故事是十分民间的日本故事,音乐是浓郁的日式风,不要开太大声,因为静寂着突然一点梆声,效果相当惊悚,鸡皮疙瘩为证。
当年老邪很喜欢这个画风,整理电脑时竟然发现还写了这个文。
当时是因为克劳德的声优樱十三,循声而来,结果发现药郎:冷,抑扬顿挫,收放自如,拿捏刚好,很有气势。药郎的声配,也许是他声音中的极致之美,如贵族般地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