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看到悠悠的闽江水时,记忆的浪花便在脑海里粼粼波动起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闽江畔的水产捕捞学校当了三年的民办教师。这里是个 依山傍水,灯盏挂壁样的穷乡僻壤。
二十几户 渔民纯一色姓卞。听说老家是福州郊县闽侯的,几十年前流落到我们县地界落户,在闽江上栉(zhi)风沐雨捕鱼为生,过着流离失所、游移不定的贫困生活。
解放后,他们才结束了那种穿三斤衫五斤裤、祖孙三代一条船、餐风宿露、颠沛流离的“曲蹄子”困苦生活,住上了民房过着安定的生活。
现在又办起了学校,这是渔民们做梦都没想到的。我是这里的第一任老师。虽然学生不多才十几个,可渔民和孩子们待我亲如一家人。
那时文化生活很贫瘠,看电影 更是成了这里人的一 种奢望。偶尔县放映队下乡路过这里放场电影,一年也就那么三五回。每当这时,大人小孩会像逢年过节一样欢呼雀跃 。
一块镶着檀紫色边边的白色大银幕高高地挂在马路上空。一端绑在电线杆上,一端扎在梧桐树叉上。
随着夜幕徐徐降临,繁星在湛蓝色的天幕中眨呀眨地挟着眼,弯弯的月亮爬上树梢,电影开始放映了!
一阵风吹来,宽大的银幕开始唿唿唿地捣鼓起来,一个个演员原本漂漂亮 亮的脸蛋此时如同歪瓜裂枣般难看,身子拦腰像折了两截,上身歪在左边,下身屁股却还突在右边,摇來摆去的怎么也对不上号。即使风停了,银幕还在喘气一样地微微抖动;不一会,又一阵风刮来,银幕上又丑态百出,一场电影会反复出现好几次这种情况。
好不容易风刚平静下来,从远到近又传来一阵嘟—嘟—嘟嘟的汽车声,两束强烈的车灯光耀得人睁不开 眼。坐在路中央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赶紧拎起椅子往路边挤,不待汽车走远,就冒着汽车尾巴放出的黑色烟雾往中央涌去。屁股还没坐热,嘟—嘟嘟,汽车又来了,又要起来让路,几次三番的很是麻烦。
在那 “三月红绽雨肥天,桃红梨白花满枝”的阳春三月看电影,和煦的晚风吹拂,路边树影婆娑,软绒绒的花瓣裹着浓郁的清香,如翻翩起舞的彩蝶三三两两地轻轻飘落在人们的发梢、肩井上;
有时又很令人讨厌,那就是春天十八变,娃娃脸,说翻脸就翻脸。大白天好好的,到晚上却无休无止地淅淅沥沥牵起了雨丝,人们只好脱下外衣盖在头上,腿脚利索的人会跑回家拿雨伞,刹时间马路上就像甩出了许许多多七色莲花;要是雨点粗大又有刮风,大家只好沮丧地半途而归。
在那烈日炎 炎的七月流火夜,尽管地面暑气还未褪尽,四周热烘烘得像个火炉,人们还是会早早地扛着凳子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
一群小孩子围个红肚兜颠着光屁股,嘻嘻哈哈地在人群中穿梭来往,嬉笑欢闹;平时里帮男人织网捕鱼、刷洗船舱拾掇家务哄带小孩,一刻也不停歇的女人们,此时难得忙里偷闲,心急火燎地赶到场地上,呼扇呼扇地摇着葵扇,口里东家长西家短地唠嗑着家事;
男人们穿条短裤衩,光着膀子露出油光黧黑的皮肤,壮实的胸脯臂膀上面挂着摇摇欲坠的水珠汗滴,偶尔还有黏住不掉的一片半爪的鱼鳞。他们赤着大脚板啪唧啪唧地匆匆忙忙赶来,经过身边 ,一股淡淡的鱼腥味扑鼻而来。他们看完电影还得回船上撒网下钩。
金秋时节,“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丹桂飘香,黄叶翩跹,成熟了的 橄榄时常会不经意间从脑门上扑通一声掉下来,砸得人龇牙 咧嘴地哎呦直叫;
即便是凛冽的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人们还是会热情依旧,浑身上下穿戴得严严实实,缩着脖子,抱着身子,顶着呼呼的北风来观看。
看完电影,附近的山民高高地擎着火把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走回家去。远远望去,那火把如星星点灯隐隐约约闪闪烁烁,像一条蜿蜒曲折的火龙向山腰盘旋而去……
江对岸是安仁溪火车站,几乎每星期都有放映一场电影。傍晚,每当我眺望着对面球场上像从天边飞 来的那朵白色的飘拂不定的“吉祥云”时,就会心旌摇荡。于是会在放晚学后, 急急走上一段路赶到大溪渡头坐船过江。
如果船恰好在这边,人不多又顺风顺 水,只消十几分钟就可到达对岸。可是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慢了半拍没撵上,船刚刚离岸,此时你会感到一阵惋惜,连连地跺脚拍腿“哎呀呀”地叫:“刚才快点走就好了。”
要是船停在对面,就用两手拢成广播喇叭 状,向着对岸大声嚷:“喂……!过——渡——啰……!请把船划过……来……!”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喊话在空旷的大江上空回荡……
有时“野渡无人舟自横”,任凭你喊得声嘶力竭,小船仍孤零零地停靠在江边,可渡船姆仍姗姗来迟,真是“会急又没汗”。
水波在夕阳中跳跃,白帆在晚风中拂动,渔烟袅袅,眼看红日就要落入远山的 怀抱,甚至能隐约听到机器的轰鸣声,电影快放映了。面对宽阔的闽江这道 不可逾越的大鸿沟,我一筹莫展,急得抓耳挠腮。
此时对着江面上 那“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的美丽景色,根本无心观赏。心中念想的老是电影,望眼欲穿地徘徊在松软的沙滩上,对着波光粼粼的闽江水,跳脚把一颗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重重地踹入水中,溅起的阵阵水花惊跑了浅滩中水戏小鱼儿的柔情缱绻,吓走早早匍伏在蒌蒿芦芽 丛中,正准备栖息的几只白颈黄蹼羽毛黑麻的水鸭子,它们突然被惊醒似的扑棱起来,噗噜噜地扇着翅膀,嘎嘎地叫唤着向空中飞窜;
一簇簇灰白的芦苇花在金黄色的夕阳和温暖的微风中轻盈地飘飘扬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焦急而耐心地等待着。在灰蒙蒙的暮霭中终于看见影影绰绰的船身在移动,黑影越来越清晰,能听见伊伊呀呀桨橹的声音了。不等船只靠近,就咚一声跳上去。小船摇摇摆摆地好一阵子才 安定下来。
渡船姆熟练地掉过船头向对岸划去。小船像把利剪,剪开了浑厚的江水,在船两边溅起了堆堆雪浪。
这只小“蚱蜢”一次只能载六七个人,要是人太多,只好分两趟走。如果时 间迟了,天太黑船就不过来了。你站在江边眼巴巴地等了好半天又没坐上船,只能望江兴叹,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打道回府是常有的事。
上了船,心头的—块石头落了地,总算能看上电影了,高兴地坐在船舷, 任一双光脚丫在船边悠荡着,脚趾触碰着清凉的江水,弄得水花四处弹蹦。望着站在船头弯着身子俯仰有节奏地划船的渡船姆,心中油然升起对她的一份敬意。
渡船母名叫茶花,有的人也叫它茶花姆,是个六十多岁的孤寡老太。整日在 江上风吹雨淋太阳晒,岁月和大自然像把刻刀在她脸上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皱纹;脑后梳一个松散如鸟巢似的发髻,云鬓斜簪一朵塑料小红花,江 风像一把梳子撩起她缕缕斑白的发丝;她常穿一件灰色布扣子的短汉衣和一条裤衩大大的黑色灯笼裤,光着脚丫,干瘪的胸脯显得身单力薄。
如果是大 白天时间充裕,她会边划桨边亮开嗓门,用沙哑的声音摇头晃脑地给船客们唱起渔歌:
“大大鲤鱼粉红腮,
上江汲水下江来,
头动尾巴甩,
一跃跃到船上来……”
她唱得很兴奋,一双不大的眼睛咪咪的显得更小了,脸上则像朵绽开的百褶花。
这时江面上“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莹。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船到了对岸。我下了船来不及向老人家挥手道别,就急忙向球场飞奔而去。
球场上人头攒动。我猫着腰迅速钻进人群,踮起脚跟,抻长脖 子,像只直楞楞的旱鸭子两眼紧盯着已开演不久的银幕。虽然每次都累得腰酸背痛脖子僵硬,可还是禁不住电影魅力的诱惑,仍然乐此不疲。
有—次,听说对岸放映 《南征北战电影,我心里又蠢蠢欲动,不顾老人们天会下雨的忠告,邀上几位渔姑,抱着侥幸的心理兴冲冲地划船去了。
果然天公不作美,电影没放映多久,天空突然暗下来墨一般黑,一道道刺眼 的霹雳闪电划过夜空,轰隆隆的雷声震得山响,狂风大作,枯枝败叶满天飞舞,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人们见雨势汹汹便哄一下作鸟兽散,个个抱头鼠窜纷纷逃回家。我所带的一班人马,也随着人流嘻嘻哈哈地撒腿就跑,慌不择路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忙忙上了自己的船。
这时风狂雨骤,倾盆大雨倒下来。江水暴涨,浪花翻滚,耳际呼啸着江风的嘶吼,密密斜斜的雨水织成一张漫天大网向小船罩来。小船像只大摇篮载着我们在茫茫的江面上忽高忽低、忽左忽右,颠 簸着前进。
小船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又跌下来,加上大雨落幽燕,江水又撒泼。 虽时值夏末秋初,天已见凉,可大家仍穿着单衣。经过这一番暴风骤雨的折腾,个个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像一只只落汤鸡。
从未见过这么恶劣天气的 我,蹲在船里两手紧抓船帮,全身起着一层鸡皮疙瘩,筛糠样直打哆嗦,上下牙还不听使唤地咯咯直打架。在雨雾朦胧中看见我特紧张,年长点的女孩璎说:“老师,别怕,我们几个都识水性,有我们在,没事的。”我虽频频点头说:“不怕,不怕。”可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砰砰直跳。毕竟是我始作俑者,极力邀约他们出来。
璎边安慰我边叫大家不要站起来 ,分两边坐稳。自己像个指挥员顶风冒雨站在船头,雨水从她的头上汩汩淌下,模糊了双眼,她时不时地摆摆头甩掉雨水;两脚一前一后,俯着身子,左手稳稳地攥着橹掌舵方向,右手奋力划桨,其余的几位孩子一手抓住船帮,一手当桨,在船边不停地拨着水,大家同心协力地将小船向对岸划去……
一叶小扁舟载着我们,艰难地跟风浪搏斗了近半个小时,终于横渡过浪涛翻滚的闽江靠了岸。
穿着雨衣待在江边翘首以盼的大爷大娘们(年轻的都到上游撒网去了,要次日清晨才回来),见我们平安归来,长长地吁了口气:“终于过来了!我们好担心会出什么事。”
此时,骤雨初歇,透过天边余光,能微微看见岸边橄榄枝头上的涓滴依然晶莹,摇曳不定。
那惊心动魄的雨夜横渡闽江的情景,我终生难忘。
青春的脚步在这里闪了一下,不觉半个世纪过去。今日无意中拨了拨岁月的琴弦,不想仍这么叮叮咚咚地响亮。
补叙:
改革开放后,在当年大溪渡江码头这里建起了华东地区最大的装机容量140万千瓦的水口电站,是福建省第一个利用世界银行贷款兴建的能源工程,1993年竣工。
一座巨大的灰色大坝把宽阔的闽江拦腰截断。大坝长870米,高101米。坝身上有12道溢洪闸门,门高22米,宽15米,在全国百万千瓦水电站质量评比中名列前茅,达到国际水平,被誉为“五朵金花”之首。
它位于福建省闽清县境内的闽江干流上,上游距南平市94公里,下游距县城14公里,距福州市84公里。电站建成后向华东电网和福建电网供电。
水库蓄水后形成92平方公里碧波荡漾的库区湖面——“碧波湖”,为度假休闲旅游业和淡水养殖业的发展,创造了良好条件。
在大坝的下一点还建起了一座大桥,“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每天行人车辆南来北往,再不要划船过江了。
昔日静谧的闽江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