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晨曦/插队三题

文/周晨曦

            (一)深深的坝坑壕

      一个人的一生中,会遇到许许多多的困难,有的人还要吃许许多多的苦。生活的道路上,永远一帆风顺的人,世上大概不存在吧?

      我这人老相,还不到四十,额头眼角已有不少皱纹。同事们常对我说,你这人一看就能吃苦。

      其实,能吃苦谈不上,倒是吃过一些苦。

      吃苦的事儿说来话长,但最难忘的,是当年在黄河岸边插队劳动的年月。

      鄂尔多斯的黄河之滨,是一块狭长而平坦的滩地。开荒种地,自然短不了修渠筑坝。那高高的堤坝,是抵御河水泛滥的;那深深的渠道,是引来河水灌溉的。

      修渠筑坝,是这地方年轻男人每年要做的事情。那时候没有推土机,全靠锹挖肩挑,所以人们都称筑坝为担坝。每年春上,队里就把我们这些后生们打发出去挖渠担坝,有时还要“出外工”到几十里、几百里外的地方去担坝,往往一干就是几个月。

      在农村所有的营生中,最苦重的便是挖渠担坝。小渠小坝用锹扔,一天要扔几十方土,扔得两手僵硬胳膊麻;大渠大坝用担挑,一天要挑几百担土,挑得腰酸腿困肩膀疼。大夏天,烈日当空,浑身是汗,还得挑着两箩筐沉重的淤泥,从深深的坝坑壕里,爬向那几米高的坝顶……

      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挖渠担坝的队伍里自然少不了我。

      老实说,我刚到这里插队的时候,决不是一个能吃苦的人。那时,我对乡村那种早出晚归的紧张劳动常常感到吃不消,曾因叫苦不迭遭到人们的嘲笑,也曾因逃避繁重劳动而受到队长的训斥,

      记得第一次“出外工”去担坝,我的肩膀没一天就被搓起了油皮,印出了血,汗水一渍,火辣辣疼得钻心。第二天,我便借口肚子痛向领工的请了假,躺在帐篷里。吃晚饭的时候,我看到和我年龄相仿的社员,担了一天坝,一个个仍然有说有笑,一边拍打着身上的蚊子,一边啃着硬硬的烙饼,似乎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累,什么是苦。他们对生活的求索精神更使我感到惊讶。有一个比我小两岁、个头没我高、身体素质也很一般的小后生,头一天因家中有急活儿,未能随大家坐马车同来,但他连夜步行近百里路,到工地时正赶上天亮,他二话没说,扔下行李就与大家一起在坝坑壕里干了起来,其紧张、疲劳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如此的吃苦耐劳,如此的执著追求,不禁叫我自愧不如,使我找到了自己与普通农民之间的差距,也使我愈发钦佩他们这种献身生活的精神。

      于是,我一咬牙,又走进了那深深的坝坑壕。我干脆脱去背心,只穿一条裤衩,挑着一担担沉甸甸的泥土,爬向那陡坡,爬向那坝顶……

      风卷起的沙粒粘在印血的肩膀上,土担子搓得人眼黑心疼,脑海里只剩一个“苦”字。然而我继续咬着牙,不吭一声,任你把箩筐装得多满,任你挑到什么时候。

      乡村农民终究是善良的。我的力不能支和痛不能忍,被“坝友”们发现了。于是,他们提出,让我挖土装筐,暂停挑担。他们的同情,给了我一种安慰,更给了我一种力量。

      我想,自己终归要在这地方当农民了,迟早是要闯过这一关的,因此,我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我再不愿意被人嘲笑和可怜。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农民,一个会劳动能吃苦的农民。

      挖啊挖,担啊担,我的两个巴掌上结满了老茧,我的两面肩膀上也都磨出了死肉。中午我能吃一斤半面的大烙饼,晚上我躺在麦秸上睡得又香又甜!

      担了一季坝,回到村里,房东大娘见我这个白面书生变得又黑又瘦,心中不忍,眼也红了。

      其实,这有什么。你看人家土生土长的农民,不也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吗?

      他们没明没黑、家里家外地做营生。有时填进肚里的,不过是两碗稀粥、几个窝头或几颗山药蛋……

      世上最苦是农民,然而他们谁叫过苦!

      我还常常想,为什么其他阶层的人在忍受生活艰辛时不如农民有耐力?为什么城里青年的烦恼总要比农村青年多?农民,很少市民的忧愁、烦恼和玩世不恭;农民,勤劳朴实,刚毅顽强,即使身处困境,也从不轻易低下头来。他们总是那么坚定、乐观地向前走去,似乎总是坚信明天一定胜过今天。

      这个道理简单而深刻。尽管乡村昔日的凄苦正在逐渐消失,也许今后永远不会再有了,但是,农民吃苦耐劳的精神永不会消失,他们对党的富民政策带来的新变化,对用自己两只手创造的甜蜜的生活,定然会十分珍惜。因为,他们吃过苦,他们能吃苦,他们深深懂得没苦哪来甜!

      在乡村,在坝坑壕里,跟着农民吃了十几年苦,我开始读懂了人生。

      劳动永恒,创造不朽!

      苦得其所,乐在其中!

      哦,那深深的坝坑壕!

              (二)爱犁的缘起

      往城里搬家的时候,我将一只磨得光秃秃、亮闪闪的犁铧,塞在柜子里带了来。那是从我用过的那张犁上卸下来的。这些年来,我得空时总要将它拿出来看看、摸摸。看到它,我似乎看到了那无边无际的土地,带着春天的梦向我迎来;摸着它,我仿佛摸着了一个横在春天和秋天之间的破折号,它告诉我一个从开拓到收获的命题……

      插队第一年春天,队长指派我跟七八个社员一起去耕地。黄河岸边的滩地大都是红泥,土硬。因此,一张犁得套两头壮牛才能耕得动。

      耕地看起来容易,但对从来不曾做过这种营生的人来说,却也很难一下子掌握。一只手扶着犁杖,一只手挥着鞭子。眼睛既要盯着滚动的犁砣,还要瞭着前进的方向,随时掌握犁沟的深与浅、宽与窄、弯与直。在鞭子起落的同时,“嘚嘚”、“来来”的吆喝声也必须随口而出,这不仅与牛拉犁的速度有关,还决定着既防“左”、又防“右”的正确路线。

      我学耕地,也是有一个过程的。起初,我顾了扶犁杖,顾不了甩鞭子;顾了盯犁砣,顾不了瞭前方。深浅不一,左右摇摆,断垄夹沟,好不别扭!原以为这营生既省力又简单,不曾想它还需要手、口、眼和辨别思维的和谐协调,否则你不仅手忙脚乱,声嘶力竭,而且你耕过的地高低不平,犁沟宽窄不匀,弯弯曲曲像蛇蠕过一样。

      看到那些老把式耕地时扶着犁杖、哼着山曲、不紧不慢、悠然自得的神情,我真有点嫉妒。可你心急也没有用,你必须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因为,这也是一门学问,也需要练就一套基本功。

      于是,我仔细琢磨老把式耕地时的眼神、手势、姿态和吆喝声,揣摩他们是如何根据泥土的软硬和草根的多少发挥手劲、控制犁杖的。我还每天起个大早,提前套犁下地,反复操练。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我手中的犁听话了,在老牛的牵引下,那犁铧在土地上划出了一道道深深的、直直的的长线,划出了昨天和今天的界限。我也欣喜地听到了草根被断然切割时发出的呻吟。我的心,随着那被犁铧掀起的褐色的波涛,翻滚着,颤动着……

      看来,做一个开拓者并不容易,不像哼一支春歌那么无忧无虑,不像刮一场春风那么轻松惬意,也不像绽一朵春蕾那么闲适自在,更不像捧一掬春水那么浪漫蒂克。只有把庄严的爱和深沉的力,同时溶进那锋利的犁铧,只有像犁杖那样扑倒身子去耕耘,荒芜和贫困才能远离大地,大地母亲才会获得丰收和繁荣。

      在农村耕了十余年地,我也成了一个耕地的老把式。我对像庄稼人一样憨厚朴实的犁铧,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犁铧,它对生活的态度是那样的严肃和虔诚;它在泥土中埋头思考着怎样才能获得最好的收成;它在奋进中执著追寻着被严冬耽搁过去的时间;它不怕被荒草绊倒,不怕被荆棘刺伤,也不怕被板结的土层磨损;它抱着一种对丰收的坚定不移的信念,在艰难困苦中奏响了一支开拓的歌。

      犁铧的精神是不朽的。

      望着、摸着我从乡下带来的那只磨得光秃秃、亮闪闪的犁铧,我想,在人生的道路上,人人都应该做一只永不生锈的犁铧,奋力耕耘,在不断的开拓中收获饱满的希望。

                (三)雨的记忆

      古往今来,有多少诗圣文豪为雨讴歌赞吟,在“好雨”、“喜雨”、“细雨”、“酥雨”、“甘露”、“及时雨”等些个词里,抒发感情,寄寓希冀。

      我幼时喜诵的诗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至今记忆犹新。“好雨”,深知当春乃万物发生之时,需要甘露滋润,于是便不违农时地深夜里悄然降临,造福于人。这样通情达理的雨,当然令人欣喜,值得称颂。可是,有的雨,在“无限旱苗枯欲尽”的时候,却仍然躲在“悠悠闲处作奇峰”的云朵里,逍遥自在,幸灾乐祸;有的雨,虽下了,但下得不合时宜,甚至于泛滥成灾,使得花败柳折,燕沉雀溺,禾苗失色,生机萧索。这样的雨,不能不叫人斥责它的无情,诅咒它的残酷。

      看来,雨犹人,也分好坏。

      记得有一年仲夏,在我插队的地方,下过一场恶雨。那场雨,曾使我和乡亲们一起,仰面怒斥苍天,低头泪沾衣襟……

      农谚曰:天旱雨涝没收成。

      那年春上,一场连阴雨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禾苗长得猛。队里又买了几吨“尿素”施下,禾苗吃着肥,好比顺风使帆,快马添翼,一时间由黄变青,由青变绿,叫人喜欢得睡着了能笑醒来。谁知,这场雨过后,老天爷存心作祟,一个多月没下眼泪大一滴雨。日头天天像一个火团,热烘烘、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禾苗黄焦焦、矮塌塌的,看了叫人难受得要命。靠种地打粮过日子的农民,此时救灾的心情极为迫切。有几位老者,竟宰杀了自家仅有的一二只猪羊,跪在焦黄的土丘上,对天频频磕头,献牲祈雨。我虽然并不赞成这种愚昧的做法,但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那无限的苦衷。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祈盼老天爷赶快下雨。

      说来也怪,老天爷似乎真的有眼,三天后的一个晚上,一场突然而来的暴雨把全村人从睡梦中惊醒。响雷一声接着一声,闪电就像一条条巨蟒的舌头,绕来绕去,像要吞没天地间的一切。我趴在窗台上,借着闪电的光亮,欣喜地望着窗外那瀑布般的雨帘。我敢肯定,那个晚上,全村没有一个人不兴奋、不激动。这是人们渴望已久的一场雨啊!天亮时分,雨仍然哗哗地下着,人们迫不及待地从各自家中跑出来,欣赏感受着这上苍的恩赐,浑身湿淋淋的都不愿躲避。

      该是阳婆上来的时候了,天非但没有晴的意思,云层反而愈聚愈厚,像无数大铅块,一个劲地往下压。雨只停了一会儿,突然随着一声炸雷爆响,又如盆倾下。风雨交加,一霎时又搅了个天昏地暗。雨水变成无数条混浊的泥流,在地面上旋转、汇聚,村里村外已是一片汪洋。人们怔怔地望着漂旋在水面上的被风雨斫死的麻雀,还有那冲来的拧成团、扭成片的禾苗。几个老态龙钟的农民,颤抖着轻声念叨:“老天爷,不要下了,快晴吧,我们给你磕头了……”狂风暴雨中,这几位曾经面对上苍献牲祈雨的老者,又跪倒在了泥泞里……

      那年,真的是“天旱雨涝没收成”。若不是政府拨来了救济粮,乡亲们肯定得逃荒要饭。

      喜也是雨,悲也是雨,善也是雨,恶也是雨!雨啊雨,人们到底应该怎样将你评说?

      自打那场带罪的雨过后,无论遇到多么严重的干旱,村里再没有人去祭天迎龙、献牲祈雨了。人们认识了老天爷,老天爷是不长眼睛的。过了两年,大队在黄河边建起了扬水站,生产队也逐渐有了机电井,天再旱,人们也不再指望老天爷了。又过了两年,公社组织社员修了一条排水干渠,雨再大,人们也再不用担心水淹庄稼了。看来,有时老天爷是斗不过人的。

      由此我想,雨,既是一种契机,也是一种启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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