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次见到她,是在七年之后,一家恬静淡雅的咖啡馆,四周弥漫着浓郁的咖啡的馨香。
李明皓独自坐在玻璃窗前的卡位上,十分专注地写着元旦促销方案。他刚注册了自己的墙纸品牌,新品牌没有知名度,全靠老客户支持。而老客户最在乎的,是利润空间。所以,促销政策做得好,有吸引力,就能赢得大量市场份额。
李明皓经常提着笔记本到这家咖啡馆办公。不为别的,只因为亲切。这里曾是一家火锅店,名十里香。因地段好,生意异常火爆。上学那会,他和同学经常来。还有她,以前也最喜欢来这里。后来不知为何,十里香生意逐渐萧条。两年前,十里香换了老板,重新装修,变成了风格独特,文化气息浓厚的咖啡馆,名尚品。顾名思义,是时尚有品位的意思。不过,李明皓喜欢这里可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时尚有品位,他是单纯的喜欢、眷恋。因为,这里有他纯净的美好的青春的记忆。
他从来不曾奢望,还能再见到她。然而,命运有时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让人捉摸不定,啼笑皆非。
尽管隔了七年时光,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穿着件鲜红色的呢绒大衣,看上去犹如一朵娇艳似火的玫瑰,静静地绽放着。她的桌前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她正噼里啪啦的写着什么,神情十分专注,完全注意不到周围投来的轻佻目光。她看上去总是那么清冷那么孤傲。当然,这只是看上去而已。就像第一次见到她时,他主动与她说话,她连眼皮子都不屑抬一下,弄得他十分尴尬。后来他帮了她,她一下子就变得热情起来,反弄得他不好意思了。
李明皓静静地望着对面的她,脑海里浮现出初见她时的情景。
那是一年一度开学季,车站里到处挤满了学生模样的人潮。前往B市的班车刚一检票,他就立即上了车。他的座位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空气好、视线好,十分称心如意。距离发车时间还有将近半个小时,百无聊赖的他翘着二郎腿,听着MP3,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无意识地流转,时而也抬头看看美丽的秋阳。
天,湛蓝湛蓝的,如洗过一般。正空,金色的太阳如明镜高悬,发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咦,这是十二点半的那班车吗?”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传来,他下意识地收回目光定睛一看,啊,好漂亮的女孩!
那天,她身穿一件纯白色的中长薄款风衣,没有扣纽扣,里面衬着件橙色T恤,图案简约而别致;飘染成酒红色的发丝随意地搭在肩上,显现出一种凌乱的美感;近乎完美的五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非常精致漂亮;尤其那对秀眉下的那双大眼睛,如一汪清泉,清澈见底而又特别有神采。
“是十二点半的车。你也是宏远的学生吧?”他友好地笑着。
“嗯。”她对陌生人的莫名友好似乎有着本能的敌意,竟然眼皮子都不屑抬一下,只自顾自地找位置,放背包。
也真巧,她的位置就挨着他。但她从头至尾没看他一眼,他不想再自讨没趣,也就故意不去搭理她,只是仍旧忍不住悄悄关注她。只见她抬手看了看表,然后犹豫了一下后,起身,下车,往车站外的超市去了。
她刚下去没两分钟,司机上来挪动了车位,另一辆同是开往B市的客车占用了原来的位置。远远地,他看见她提着一袋水果零食上了那辆客车。透过车窗,隐约可以看见她正在焦急地与人说着什么,最后无奈地下了车。她站在原地四处张望,一脸惊愕茫然。
傻丫头!他立即跳下车,朝她跑过去,“别找了,车子在这边!”
她定定地望着他,一脸错愕,像是在努力回想这陌生男孩是谁。
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傻愣着干嘛,车马上就开了,走啊!”
“哦!”她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很不好意思地连连感激,“谢谢你啊。”
他耸耸肩,笑了笑,然后先行上了车。
她坐下后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笑盈盈地递给他,“给你。”
“谢谢,我不吃。”他本能地客气道。
“拿着吧。”她满脸真诚的笑。
刚才那么高傲地漠视他的存在,现在又来讨好?他忽然也想装一下清高,于是说,“真的不要。”
“哦。”她的脸又微微泛红,很尴尬,却故作无所谓的笑笑,将苹果放回袋子,便不再说话了。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他们没说一句话,途中各自靠在座位上睡觉也是秋毫不犯。尤其是她,似乎总刻意将脑袋往外偏,生怕一不小心碰到他。其实,他当时一直是假寐,她这下意识的小动作,他看得分明。后来每次回想起她当时那微蹙的眉头,他都情不自禁地想笑。
二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相遇的美丽只能定格在回忆中,现实的疏离往往非人力可以改变。
李明皓轻声叹了口气,终于起身向她走去,并用他那浑厚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低声喊道,“逸尘。”
沈逸尘正专注地写着新构思的小说,整个人都沉浸在故事情节里。此时忽听有人如此亲切地叫自己的名字,着实吃了一惊。她回到B市才两个多月,虽然知道有几个同学在B市,但都多年没有来往了。她在B市除了老公,没有一个熟识的人。
是谁呢?她抬起头一看,娇美的脸顿时僵住,“明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明皓轻佻地笑了笑,然后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们不是在广东那边买了房,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你怎么知道?!”沈逸尘诧异地望着他。
“有心自然会知道!”李明皓一脸坏坏的笑。
沈逸尘嗔怪道,“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样!”
“哦?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样啊,难得难得。”李明皓的语气总带着几分讽刺的意味,连他自己都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当初分明是他为了所谓的锦绣前程选择了去上海,现在又有什么理由来责怪她?难道就因为她比自己先结婚,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明皓,你还在怪我?”沈逸尘垂眸,低声问道。
李明皓忽然一阵心疼,“逸尘,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有些不甘心。你说,我们也是真心相爱,不得已才分开的,可你为什么那么快就和别人在一起了?!”
“这个问题我早就回答过了,你又何必纠结呢,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反正也不能改变什么。今天在这里遇见你,说实话很意外,我原本还以为我们这辈子也不会再见面了呢。所以说啊,人生充满新奇和意外,许多事都不在你我的掌控之中,尤其是感情,爱了就是爱了,不爱了就是不爱了,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
李明皓自嘲地笑笑,“我又自讨没趣了。逸尘,你说你这么绝情,我怎么偏偏对你念念不忘呢?都这么多年了,还是时常想起你。”
沈逸尘嫣然一笑,“你呀!就爱油嘴滑舌!”
李明皓舒心地大笑起来,脑里又浮现出昔日的美好。
那是新学期军训的时候,四大校区的学生全部集中在一个大操场上,师生教职人员共计上万人,都统一着迷彩服。一个个绿色小方队,齐整整的特别壮观。
原地休息时,教官领唱军歌,声势宏大,气氛高涨。
那天,教官突发奇想,请学生上台唱歌。一开始,没有人敢上台去,后来接二连三上去了几个。
忽然,又一个女生跑上了台。李明皓所在的位置离主席台不远,加之他视线本就极好,所以一眼就认出是那天同车返校的她!那一刻,他全身血液都翻腾起来,就那么目不转睛地一直注视着她。
她首先向教官微微颔首,然后接过话筒自我介绍,接着唱了一首《隐形的翅膀》。她清亮的嗓音如空谷幽兰,十分婉转动听。
歌声止,掌声雷动。她礼貌地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后,优雅转身离去。而他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恋恋不舍地收回。
他万万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胆量,居然敢在这样的大场合上台唱歌。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对她再也不能忘怀。
后来,他开始频繁的找她。帮她排队打开水,送她到宿舍楼下。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他在操场上向她表白,送了她三支不同颜色的海芋。
他当时是这样说的,“白色海芋代表青春活力;黄色海芋代表情谊高贵;橙红色海芋象征爱情,因为它的花语是——我喜欢你。逸尘,这是我的心意!希望你能收下!”
“这……”她看看花,看看他,又看看周围的人群,然后对他说,“这么多人面前,我要是不收,你就太没面子了,所以,花我收了,不过这不代表什么,懂吗?”
他爽朗地笑着,“懂!懂!逸尘,你真好,这么为我着想!”
她是喜欢他的。他们也曾有过一段无比幸福快乐的时光。比如周末,租一辆双人自行车,一起骑着出去游玩。他在前面踩得十分辛苦,忍不住抱怨说,“大小姐,你究竟是有多重啊?”
她在后面偷着乐。他这才发现,原来她坐在后面悠哉悠哉的,脚根本没踩,难怪他感觉身后似有千斤重!
“拜托,你也踩啊!你这样是,是想累死我么?”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她愠怒道,“哎呀,这就累死了?看你牛高马壮的,没想到连个弱女子都载不动!我就不踩,你能把我怎么着?难不成把我赶下去?我跟你说哦,我这么好,这么漂亮,这么可爱,要是被人捡了去,可是不会还的……”
他当时又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是爱……
三
相恋的幸福被埋藏在记忆的最深处,每一次回想都是对青春的缅怀。
“逸尘,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李明皓忽然一本正经地说。
沈逸尘笑了笑,“生活哪里会没有波澜,关键看自己怎么面对。这些年在外地风里来雨里去,历尽世事浮华,终于学会了淡然,也终于明白了故乡才是最温暖的港湾。这不,我们就回来了。他现在在做电器生意,我没有去工作,只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你呢?在做什么,又怎会回到这里?”
“和你一样,在外面漂泊了几年,还是觉得家乡好。我现在做墙纸生意,刚注册了自己的品牌,我正在写元旦促销方案。你在写什么?”李明皓说着便要看她的电脑。
沈逸尘“啪”地一下合上了电脑,“别,别看!”
李明皓一头雾水,疑惑地问,“这么大反应?商业机密么?”
沈逸尘摇摇头,“不是,是,是小说。”
“哦?你在写小说?!”李明皓知道她文笔好爱写作,只是那会她只写一些零散的文章,没想到她现在竟开始写小说了。他很好奇地问,“写的什么小说,叫什么名字?”
“这……”沈逸尘支支吾吾不肯说。
李明皓笑道,“难道怕我剽窃你的创意不成?傻瓜,我哪有那能耐?”
沈逸尘扑哧一笑,低声说,“不是怕这个啦,只是这小说题目叫,叫海芋之恋……”
李明皓顿时收起笑容,“逸尘,其实你和我一样,一样忘不了我们之间的那段感情,是吗?”
“我……我只是觉得海芋很美,外形简单,清纯,柔美。还有海芋的花语也很美,是幸福、纯净的爱。还有海芋的传说,也非常美……”
“哦?海芋的传说?”李明皓目光炯炯,满怀期待地望着她。
沈逸尘沉吟片刻,说:“有一对老先生与老太太很恩爱,但有一天老先生病了,没办法动了。老太太就守在他身旁照顾他。有一天,老太太告诉儿子,她想学开车。儿子很讶异,因为老太太连脚踏车都不会骑。她竟会想学开车?儿子问了老太太。老太太回答……”
李明皓抢过她的话,“老太太回答,我想开车载你老爸去阳明山看海芋,因为以前你老爸曾载我去阳明山看海芋,指著海芋说,此情永不渝!”
“你怎么也知……”沈逸尘呆呆地望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刻意记下了,本想有一天能当面讲给你听,可……”李明皓目光迷离,有些哽咽地说,“逸尘,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当初我选择去上海,是因为我觉得我们都很年轻,两三年对我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直到后来,你在电话里对我说,你爱上了别人,你准备结婚了,我才恍然大悟,什么距离产生美,狗屁!逸尘,你真的很绝情,竟然换了所有联系方式,让我根本找不到你。诶……如果当初我不那么自我,不那么执着于梦想,选择和你一起南下,那么结局就不会是今天这样!逸尘,是我错过了你……”
沈逸尘眼角泛起晶莹的泪光,但她没有急忙去擦拭,而是深深叹了口气,“明皓,不是你错过了我,而是我们错过了爱情。当初我也一样自我,一样执着于梦想。用一句流行的话说,我们都爱自己胜过爱爱情。明皓,我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越是在乎越害怕失去。所以,谁能给我安全感,我就依赖谁。当依赖成为习惯,便再也离不了,分不开。他对我很好,能给我百分百的安全感。和他在一起,我不会患得患失,不会紧张,不会害怕。那种发自内心的安然,才是现实生活中最需要也最重要的。爱情之所以美好,不过是因为人们赋予了它太多不切实际的想象。就像我,写着浪漫唯美的爱情小说,却过着无比平凡的现实生活。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逸尘,你变了,变得成熟,理性,还有,陌生……”李明皓只觉心隐隐作痛,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喉咙却干涩得根本发不出音。
他将视线转向窗外,只见夕阳的余晖洒满了街道,街道上人来人往,个个形色匆忙。也不知他们这是要去哪,去做什么;不知他们有着怎样的经历,怎样的情感;是否也有人和他一样,心爱的人就在身边,却无法触碰……
四
忽然,一首非常熟悉的曲子骤然响起,那是林海的《琵琶语》,是他们曾经一起听过的最喜欢的曲子……
她居然用这首曲子做手机铃声?
和他一样!
是一直都用这首曲子么?为什么?
她怀念的究竟是什么?
是他,还是他们的爱情,还是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喂,哦,我在尚品咖啡馆,哦,好。”
沈逸尘接完电话后微微一笑,“他现在过来接我。”停顿了一下又说,“大概十五分钟后到。”
李明皓轻点了下头,“嗯,好。”
一阵长长的沉默后,李明皓有些失落地说,“逸尘,你就不问问我现在的感情生活?你真的一点也不关心?”
沈逸尘像是忽然想起似的,“哦是哦,你现在是?”
“一个人。”李明皓斩钉截铁的说。
“哦?”沈逸尘神情恍惚,显然并不太相信。
李明皓淡淡地说,“我结过一次婚,但很快又离了。”
“哦。”沈逸尘没有惊讶,也没有追问细节。李明皓想,也许她是不敢问吧。毕竟不管他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对她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
李明皓还想问她手机铃声的事,以及她为何会来这家咖啡馆,却听她说,“他到了,我要走了。”
沈逸尘迅速收好东西,并叫服务员过来结帐。李明皓挡在她前面付款,她没有阻拦。她一向识大体,懂得给男子面子。就像当初他当众送她花,她欣然收下一样。
李明皓就坐在原位,静静的看着她轻快地走向那个他……
就这样匆匆别过?不!
李明皓闪电般冲出门去,大喊:“逸尘!”
沈逸尘和她身边的男人都回过头怔怔地望着他。
李明皓笑容可掬地走上前,然后从包里摸出名片盒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沈逸尘,并十分亲切地说,“这么多年不见,真是高兴得过头了,聊了一下午居然忘了留电话。逸尘,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找我。”
沈逸尘拿着名片,神情有那么一丝丝的慌乱,但很快被恬淡的笑容取代了。
她身边的男人问,“逸尘,他是?”
沈逸尘笑笑,“哦,一个校友,很多年没联系了,今天碰巧在这儿遇上了,就聊了下。”说着将名片递给他看,“他是做墙纸生意的。”
男人瞥了她手中的名片一眼,没有说话,只拥着她朝车子走去。
匆忙间,沈逸尘回过头冲李明皓笑了笑。只是,李明皓已无法辨别她的笑容里蕴含着怎样的情愫。是礼貌,是不舍,还是别的什么……
李明皓看着那远去的车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华灯初上的街道,比白天多了几分温柔妩媚,让人情不自禁地迷醉,沉陷……
“橙红色的海芋象征爱情,因为它的花语是,我喜欢你……”
“我那么好,那么漂亮,那么可爱,要是被人捡了去,可是不会还的……”
“海芋的花语很美,是幸福,纯净的爱……”
“海芋的传说,此情永不渝……”
李明皓望着朦胧的夜空,痴笑道:“逸尘,你会有想要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