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8年5月，地表以下，7号避难所内。
“刘玉杭！刘玉杭！”刺耳的声音传入耳道，却依旧被睡意阻挡在意识之外。直到电流的刺痛感流遍全身。
刘玉杭惊醒抬头，鼻梁上的眼镜掉在桌上。
周围的学员转过头，冷眼扫视着他。淡红色墙壁的教室，仿佛一个巨大的器官腔体。
“下周就要去主控室实习了，这周还在睡觉！”一脸严厉的女讲师周琳，玩命地按着手中遥控器按钮，让座椅上的电流调动起眼前这个胖小伙儿的所有细胞。
并非所有人都被这一声怒吼震慑，能不能去主控室实习还要看测试结果，毕竟，那里是7号避难所的心脏，只有优中选优的个体才有资格进入，一步步成长为未来左右避难所发展甚至人类存亡的关键。
“你们啊你们，有生之年将见证人类重回地表，文明复兴与否，跟你们这群废物息息相关！”她歇斯底里，没有血色的嘴唇颤抖着，让脸上仅剩的眼妆几近扭曲。
好一会儿，讲师才恢复了端庄的仪容：“刘玉杭，现在请你回答：避难所的主控人工智能叫什么？还有，它的来历和作用？”
“黑色皇后。”刘玉杭努力淡定下来，捡起来桌上的眼镜，双手把它捏在手里，回答道：“黑后系统是7号避难所的‘软件’，是2093末日核弹浩劫后，被幸存人类在地底发现的……关于来历有两种说法，尚未验证：一种是人类先知预测到了核爆，提前在地底留下的巨型生存堡垒；另一种说法是避难所来自外星球智慧，可能是运行期间的意外和无法完全解码的技术，让困惑的人类得出了这种猜想……功能是，调控避难所循环，编写机器劳工任务……”
“还有什么？”周琳在等着他继续说，然而他并没有想起来。
“还有筛选评判废旧机器劳工！”周琳一边甩出这句话，一边嘴角颤抖、用怨怒的眼神灼烧着刘玉杭。
这种怨怒让刘玉杭略感委屈，他不过跟周围这些年轻人一样，是这个避难所大系统中的普通一员，却总被讲师周琳重点关照。
“永远记住，学员们，你们的知识只是人类知识的一小部分，并且可能随时被更新！”周琳强调了最后一句。
“下课！”随后，她走出了教室，走向专门为讲师准备的休息室，准备着下一场的教学。
长出一口气，她拿起了一本旧时代的诗集，看了好久扉页上的几行字：
雨落时
树下是难寻的避风港
晴风后
树冠是唯一的积雨云
犹豫再三，还是合上了书页。
她所在的空间，属于7号避难所的培训系统，主要培训内容是各种机械仪器、运维系统的运行管理，在这里，达到年龄的人们被强制灌输大量的物理、工科知识，以便在避难所机械故障、系统出错的生死存亡之际能有所施展。而艺术人文等内容，则被迫成为选修课，仅供那些学有余力或是财有余力的人们体验，是的，人类的财富系统在这里依旧有条不紊地运行着，计划从根本上统一着大部分内容，而财富流通则调配着另一些不那么关系到生计、却更能彰显身份差异的内容。
周琳手捧着那本诗集，摇了摇头。
九个月后，培训结束，考核结果是刚刚过半的通过率，毕业生们按照成绩被分配到不同岗位。而刘玉杭也顺利被避难所主控室录用，在临出发前往主控室之前，那个平时严厉凶狠的讲师周琳，却当众拥抱了他一下。
“恭喜你，本届的状元，进入主控室记得多做笔记。”周琳表情严肃中带有一丝温和，指了指刘玉杭的腕表。
刘玉杭点了点头。
单调的培训生活的结束，这让刘玉杭对未来的工作充满了期待。
“欢迎来到主控室，这里是整个避难所的大脑，你就是脑神经之一，应该感到荣幸。”一个满脸皱纹，下巴勾起的老头，一边说着一边咧开嘴，他坐在一个舒服的高椅上，下半边脸微笑，眼睛却是三白眼，像极了枪支瞄准猎物时的瞄准镜。而他的手上，则不停摆弄着一个塑料做成的双尾翼宇宙飞船，他用飞船的头撞撞面板，再让飞船尾部的排气筒撞撞，来回颠倒着。
塑料飞船撞击的声音连续而清脆，却让刘玉杭焦虑起来，但他还是故作镇定地寒暄：“邰司令，初来乍到，还请多多指导。”
“哈哈哈指教什么指教！小刘，你是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不过不用急，这里迟早需要你来接班。快去跟黑色皇后打个招呼。”邰司令老练地说话间，座椅旁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全息影像，高达近2米，墨蓝色光芒幽暗深邃，短发长袍，神态淡定祥和。
“刘玉杭你好，我们提前获取过彼此资料，不必浪费卡路里开口，避难所很缺卡路里，也很缺你这样的胖子，合作愉快。”
刘玉杭不知所措地尴尬一笑，黑后已经在眼前消失。
“别生气，这个人工智能嘴很毒，心嘛，她大概没心？就是嘴很毒，慢慢你就适应了。”邰司令拍着他的肩膀，活像一只秃鹫用翅膀罩住一只吓蒙了的兔子。
“这里有一本避难所管理手册，你可以通读一下，我现在把最高权限给你，一周之内你可以任意游走在避难所，体验一下，黑后会照顾你的安全，一周后来主控室这里找我。”
刘玉杭接过手册，用腕表画出一个空间，罩住手册，一秒钟后，手册的内容已经拷贝到他的腕表里。
“有时我真觉得奇怪，实习生都在用这么先进的玩意儿，疫控中心的那帮废物科学家和医生竟然研究不透一种病毒。”司令斜眼看着刘玉杭的手表，接过递回来的手册，摇着头。
刘玉杭想表达友善，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契机：“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一个导师，当时他指了指轮椅上自己的一条腿，然后对我说，他精通量子力学，却因为上周的车祸，要静养三个月，比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运动机能都要差。”
司令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着刘玉杭，叹了口气：“核弹要跟车祸一样简单就好了，小胖子。”最后“小胖子”三个字说得很用力。
刘玉杭离开主控室，按照手册指示的路线，来到自己的休息室。这是一个不大的空间，各种生活设施被固定在墙板上，白色几乎是一切的主题色。
他点击腕表，避难所管理手册在眼前开始成像，手册内容庞杂，几乎囊括7号避难所内所有信息。集训课上昏昏欲睡的他，竟然对手册看得津津有味。
第二天，他携带好了随身挎包，踏上了感知避难所全貌的旅程。他见识了从底部到中层，再到人造穹顶的构造，学习了这个巨型避难所不止一套的运作体系：轻重工业系统、生态运行、能源循环体系，体验了模糊国界、在困境中正融为一体的人类文明，巨型的蟑螂、变异的老鼠时常出没在人迹罕至的地带，还好从培训班里粗略学来的射术足以应付，当然，最危险的一次，是被一群单个拳头大的变异杀人蜂追赶，幸亏黑色皇后及时调动附近的三个机械劳工，用冷凝枪解了围。
“你出过错吗？比如晚了一分钟之类的，让我就在这儿喂了苍蝇？”刘玉杭看着头顶的全息成像。
“经常，人工智能，模板是你们人类。”黑后面无表情，连口型和发音都有些错位，惜字如金。刘玉杭叹了口气，看着听从指令逐步远去的机械劳工，喊了一句谢谢。
“话说，刘玉杭，你应该属于人类当中，最像机器人的那类，除了体型。”黑后撂下一句话后，空气中的影像消失。
这算是一句打招呼？
刘玉杭有些无奈，自学生时代起，发达的理工科思维带领他一路过关斩将，却也令他被相当多的人拒绝和排挤。
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他永远羡慕那些八面玲珑的、与人自来熟的人。
现在好了，没几天就被机器识别出来，自己是个跟机器一样的人……
……
七天后，刘玉杭已经按照手册目录，将避难所统揽了一遍。他再次回到了主控室。
“欢迎，你好像瘦了不少，小刘。”司令狡黠地笑了。
刘玉杭苦笑着：“被狗一样大的蟑螂追着跑，减肥效果当然不错，另外，我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手册里没有关于机械劳工的描述？”
“他们本身来历复杂，我之前也有疑问，后来不了了之了。”
这个回答显然无法让刘玉杭信服，细微处，他瞥见司令的法令纹抽动了一下。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质疑，司令补充道：“委员会尚且不知道如何制造它们，换句话说，它们跟避难所一样，都是不可再生的遗产。”司令透过强化玻璃，看向主控室下方，那里，数个机械劳工正在流水线上制造器械部件。
“可是，这些东西的内部构造是什么？它们为什么会在避难所里，像等着人类一样呢？”刘玉杭稍不注意，就拿出了学术上刨根问底的精气神。
然而，邰司令似乎无视了他的提问。
“那是一个沉闷的黄昏，人造太阳即将周期性熄灭，尚未完全探明的避难所内，五个拓荒者正手持探测器列队游走进入了一个蜗壳形状的巨型建筑，建筑内有一片小广场，当一个队员摸到照明开关后，刺眼的灯光突然亮起，眼前的一切都让他们惊呆了……
“整齐排列的数万个机械劳工，躺在玻璃罩里，堆叠起来成为一个方阵，让广场像个巨型坟冢。”刘玉杭被司令的语气镇住，噤若寒蝉。
“而后，经过苏醒测试，这些机器人成为了避难所中的主要劳动力，为幸存的人类种植作物、开采能源等等，如你所见。这就是一号避难所中机械劳工的发现过程。而后被发现的所有避难所中，都有这样的机械劳工。”
尽管还是有太多疑问盘旋在刘玉杭脑中，但他还是把问号压了下去。
第二天，主控室的又一名操作员，正式上岗。
没有人记得，遍布灼热和辐射的日子里，幸存者们如何自发组织起来，在地底探索到了多个堪称宏伟的避难所，又是如何重建秩序的。这些讳莫如深的往事，只存在于目睹一切又幸存下来的人的脑中。而这一切，都在特殊时期显得极为奢侈，因为，核爆销毁的不仅是肉体的结构，还有记录信息的介质。
在所有幸存者中口口相传的集体记忆，隐约是这样的：核爆后，位于亚欧大陆东北部的一个盆地下，一支幸存的勘探队在深约80米处探测到了一个直径几十公里的纺锤状巨型建筑，建筑墙体是厚重的混凝土，足以抵御地表核辐射，内部却有相当多中空的结构，更令人费解的是，这个建筑竟然在尾部有类似推进排气装置的蜂窝状孔道。而后成立的联合治理委员会，也是建立在被发现的其中一个避难所之内，事实上，在地球数个地方，先后发现了结构类似的避难所。
于是，辐射灼烧下的人们，抓紧了这些救命的稻草，陆续躲了进去。
经过科研及工程人员历经数月的改造完善，数座避难所内部终于变成适宜人类生存的样貌：人造太阳在轨道上周而复始明灭，与地表几乎无异的草木植物，小型的山川河流，运转有序。
通达的交通系统，紧张运行的工厂和能源整合中心……
尺度提供了让一切循环的可能，人类开始在地下世界中，缓过一口气，在幽暗中制造光明，拥抱下一次的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