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下
2036年11月4日 星期日 晴转阴转小雪
黑暗纯粹,美丽且透明。
所以我们留在日光下。
2036年11月5日 星期一 晴
早上,吴克说地面巡逻组的人发现了一具女孩的尸体。死因是硬物撞击太阳穴,颅内出血。
“你说巧不巧,她正好死在咱们区跟东边的B13区的交界处,估摸着两边儿又且甩锅呢。”
但都和我们没关系,昨天不是我们当班。
吴克非要开过去看看热闹。
“守望者”保持在距离地面十五米高度。
街角,已经损坏一周的路灯仍然没有修好。
不远处,警示标在闪烁。尸体已经转移。
白色的荧光粉笔,一个人的形状。交界线从中间穿过,咔嚓,一截两段。
“可惜了,听说年纪不大。”吴克撇嘴望着下方说。
我想象。
她的长发铺散在脑后,像漂动的海藻。她目视前方,略带青紫的双唇微微开启。愕然的表情,愚蠢得令人羡慕。
我想象。
花朵般盛开的裙摆将秘密掩藏,只露出两截白皙的小腿。一双单靴鞋尖安静地指向天空,右边那只的前端,漆皮掉了一小块儿。
是啊。可惜。
然后我们就开始了照常的巡视工作。
2036年11月7日 星期三 晴
仍然是庸常的一天。
下午经过东23街的时候,注意到有一群孩子聚在街上。下降。他们围着两只正在交媾的狗,一只黑色的斗牛犬骑在一只白棕相间的杂交犬的背后。因为奇特的生理设定,他们的生殖器被暂时卡在了一起。
吴克饶有兴趣地探身观看。
那些孩子用手里的石子投掷那两只叠在一起的狗,看着它们狼狈地转来转去。
吴克爆发出猥琐的笑声。
残忍,真残忍。他们不知道,为了这短暂的满足,它们走了多少路,受了多少苦。
后来住在附近的杨女士恰巧路过,驱散了那些孩子。
她头顶的资料栏显示:杨诗兰,43岁,本地人,万里无人机总公司废料分拣监控员,离异6年。
但吴克叫她“奶牛”。
那时候我跟吴克都刚接下这份工作没多久。某个周日的下午,途经杨女士的窗外时,吴克无意间看到她正在屋里自慰。她穿着宽大的睡衣半躺在椅子上,戴着无线耳机,肆无忌惮,全情投入。
吴克想要靠近一些,但又有些不安。
“他们真的看不见咱们对吧。”他问我,但更像自言自语。
是的,从我们的透明圆形飞行器里,可以360度无死角观察到外面的情况。从外面看,飞行器却是隐形的。
吴克的脸紧贴在飞船内壁上,用带有惊诧的目光打量着杨诗兰。
他毫无意外地勃起了。
“你见过这种女人吗?”他问我,但仍然像自言自语。“没有,你肯定没有,你丫这个从不说话的怪人。”他的眼睛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杨诗兰。
后来我们发现,每周日的下午都是杨诗兰固定的取悦自己的时间。但吴克不再去细心观看了,他感到没趣,他早就发现了更多新鲜有料的场景。
只有杨诗兰的乳房令他难以忘怀。
“她的奶子那么大,跟头母牛似的。”他感叹。自那之后,他一直称她为“奶牛”。
而我在想,杨诗兰的耳机里每次都放些什么曲子?她闭着眼睛抚摸自己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我在想,女人完事之后,也会像男人那样,在屋子里和自己身上,闻到一种酸涩的,充满嘲讽的味道么?就像……是的,就像我熟悉的那种味道。
2036年11月8日 星期四 阴
休息日。给家里的植物都浇了水。
2036年11月11日 星期日 晴
吴克说,今天是个为所有单身的人设立的节日。
街上到处是拉着手约会的情侣,还有一些人牵着自己的智能伴侣散步。
好像正是在这么一个日子里,孤独成了奇耻大辱。
临近夜晚,我们特意来到红灯区巡视情况。人比往日多,但没有异常。
我把飞船的收音器完全关闭,观察外面一出出静默的闹剧。
一个男人站在路边打电话,脚下走走停停。染着黄头发的男妓拉了下男人的衣角,男人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干嘛。我听到那个男人说。
包夜啊。我听到男妓回答。抱抱我吧。
男人烦躁地摆了下手,转身继续打电话。
“你这样可不对。”吴克抱怨着打开了收音器,红灯区的喧闹立刻涌进来。我于是把飞船升高了一些。
“听说上周死的女孩就住在咱们区。”吴克忽然说。“可是你猜怎么着,因为她的尸体大部分落在了B13区,所以最后裁定由他们区主要负责侦破审理。”
啊哦,这会很麻烦。两个区的上层关系向来不怎么样。
“我在想啊。”吴克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了。“既然那个女孩就住这片儿,那咱们以前可能还跟她打过照面儿呢。”吴克盯着下面的灯红酒绿,陷入了可笑的伤感。
是啊,我心说,每天你望着成千上万的人从你面前走过,但你没有真正看见过任何人。没有。
如果你真的看了,你就会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孩,从来不吝于把笑容赠予周围人。
你就会知道,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四周明亮,像有两团阳光在她的酒窝里浅浅地打盹。那样的美……让人嫉妒到发疯,愤怒到心碎。你不禁发问:我该如何靠近它,珍藏它?
如果你真的看了,就像我那样。
2036年11月12日 星期一 多云转阴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吃了番茄意面。
下午坐在沙发上,欣赏植物。想起了早晨做的梦。
梦里我收到了一个盒子,我隐约觉得那是我的生日礼物。我很高兴,因为我从来没收到过生日礼物。我打开,里面是另一个盒子,再打开,又是一个盒子。拆到最后,我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我明白我又被耍了。这种把戏我经历过太多了,怎么还这么蠢的上当。学校里那些男孩儿忽然又冒了出来,他们把我挤进墙角,然后来回推搡。还是那些嘲笑。“娘炮儿!”“怂包!”“结结结结……结巴!”于是在梦里我跑了起来,可是我的腿很沉,很沉,想跑却怎么也跑不动……
就这么惊醒了。
2036年11月13日 星期二 晴
今天吴克说,他在B13区警署的朋友告诉他,那个女孩的案件进展很糟,我区提供的支持太少,他们根本找不到人证物证来证明是一起凶杀案,所以正琢磨着怎么将其归为一件意外事故。
那帮警察一向无能。
“按理说奶牛应该能听见点动静,她家不就在案发现场边儿上么。可是她居然跟警察说她什么也没听见!”吴克忿忿不平。
很正常不是么。那时候杨诗兰应该正戴着耳机,漫步在云端。
“更邪门儿的是,所有的探头和两边儿的守望者也都没逮到现场。这孙子要不是运气太好,那肯定就是老奸巨猾。”吴克若有所思。
诱捕高级的猎物,需要一张精巧的网。也许是这样的。
“我朋友还偷偷跟我说……”吴克压低了声音,尽管飞船里只有我们两个。“据说那个女孩死时光着下身,但没有被侵犯的迹象……这凶手绝对他妈的是个变态。”
变态?他说的变态是什么意思?
2036年11月14日 星期三 阴
又做了奇怪的梦。
我收到了一个盒子。但是这次我很聪明。我根本没有打开。我丢下它,就开始奔跑。跑了两步,掉进了一个湖里。但我没有溺水,我发现自己还能呼吸。于是我告诉自己我很安全。在水中轻轻地浮动。我告诉自己很安全。
2036年11月15日 星期四 晴转多云
从飞行器中望过去,整个街区是极美的。从前我一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
下午两点,路过红灯区,看到那天那个黄头发的男妓蹲在路边抽烟。远处走过来几个穿黑衣服的人。他丢下烟起身逃跑。黑衣人追逐。
飞行器下降。黑衣人的信息栏显示出来,是几个外区流窜过来的无业游民。
吴克把情况汇报给了秘密联络部,请他们转告地面警署。
几个黑衣人追上了黄毛,然后掏出揣在衣服里的器械开始群殴。大概三分钟后,一行人便散去。黄毛躺在街边,头上和身上淌着血。
“你觉着他死了吗。”吴克问。
不,这种人的命都是很贱的,不会这么容易死。经历再多屈辱,也还会捱下去。
就像我。就是我。
我盯着倒在血泊里的黄毛。他缓缓抬起手,擦了下流到眼睛上的血。
地面警察很快赶到,我们驶离了该区,继续飞行。
从飞行器中望过去,整个街区是极美的。从前我一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因为在我观察街区的时候,我从不在其中。
而现在它已经不再美,因为我看到了我自己,就在那儿。
2036年11月16日 星期五 多云
“谁此刻在世上某处哭
无端端在世上哭
在哭着我
谁此刻在世上某处笑
无端端在世上笑
在笑着我”
2036年11月17日 星期六 多云
身体不适,在家休息。
2036年11月18日 星期日 多云
休息。连续不断地做奇怪的梦。
2036年11月19日 星期一 阴
回到工作中。
我又看到了我自己。
我正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望着时阴时晴的天空,想,什么时候才能下起今年的第一场雪。人们三两成伴地进来,咖啡馆里渐渐变得吵闹。我带上手套,走了出去。
我看到我从街区的西面一路向东。路过红灯区的时候那个黄头发的男妓就蹲在街边。他用熏得发黄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颗烧到半截的烟。
“抱抱我……”
我站到他面前,他抬起头看着我,收回了嘴边的话。我们对视了几秒,透过彼此的眼睛交换了相差无几的匮乏。
吴克说,B13区的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已经与女孩的家属达成了初步和解。
“妈的,估计也就这样了。”他说。
我看到我转身离开了男妓,继续向东走去。
2036年11月20日 星期二 多云转阴
“谁此刻在世上某处走
无端端在世上走
向我走来
谁此刻在世上某处死
无端端在世上死
眼望着我”
2036年11月21日 星期三 阴转小雪
日常巡视。
吴克说,“西部一切正常。”
而我看到我在东21街碰到她。那时候,我的胃像被人轻轻攥了一下。
我跟着她,直勾勾地盯着她,就像我之前在飞船里一直做的那样。但在下一个路口,我转了弯。因为我猛然想到,我现在在飞船外,不再是透明的。我现在存在着。
我看到我贴着墙直走,低头盯着自己交替出现在视野里的左右脚。存在,我存在吗?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法,我要告诉她我对她所有的了解,她的姓名、年龄、身高与体重,她的作息习惯,她的兴趣爱好。我知道她有五套不同的内衣,她最喜欢的是深蓝色带碎花的那套。我知道她走路时总爱踢小石子,所以右脚的鞋前面磨损得更厉害。我也知道我们会在东23街重新汇合,因为她每个周日的傍晚都走同一条路去找她住在最东面的朋友。
我看到,黄头发的男妓迎来了他今天的第一位客人,任由腆着小肚子的男人揽住了他的肩。我看到,杨诗兰巨大的乳房伴随着耳机里的乐曲有节奏地颤抖。我看到,黑色的斗牛犬在墙根仔细地嗅着一泡早已风干的同类的尿。
吴克说,“中部一切正常。”
我看到我开口却语塞,无法组织出一句流利的对白,而她发现了我,匆匆加快了脚步。我于是也加快了脚步,只为了告诉她我对她的全部都熟稔于心,但是我绝无恶意。
她发现路灯坏了,边惊慌回头边跑了起来,我追着她,我想告诉她不要跑,没什么好怕的,暗处正是最安全的。可是我却磕磕巴巴地和她说让她抱、抱抱我……
她的头碰上一个突出的石台,身体轻柔地倒向了边界。她的长发像海藻一般地铺展,裙摆像花朵一样地绽开。
我看到我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为她整理好头发与衣衫。
傻孩子,现在你被藏进了黑暗中。现在你安全了。
吴克说,“东部一切正常。”
我看到。
男妓褪去了上衣;杨诗兰的腰在曲终时高高地挺起;斗牛犬缓缓抬起一条腿,傲慢地喷洒出自己的痕迹。
在我的身后,太阳溺毙。
“天儿又阴上来了。”吴克说。
我看到我转身走向了回家的路,同时耐心地等待着将在几小时后降临的初雪。我插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捏着她最爱的深蓝色碎花内衣,就像捏着命运对我亏欠已久的一份赠礼。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