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地狱

夜深了。他倒在黑布沙发上,拿起桌上那盒未开封的万宝路。火柴擦得一声,亮了,吐着红色的火苗,在寂静的夜里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他擅长吐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烟圈,白色的,缥缈的,在空气中如同有生命般跳跃着。他用嘴轻轻一吹,就散了。

生命也是这般容易消散吗?他问。

阳台上风呼呼的叫嚣着,底下是漆黑的一片虚无,他大喊一声,绝望的,没有回声。

许久,一个放在桌上的空易拉罐被吹了下来。在地上砰、砰、砰、砰发出四声清脆的响声后,失去了踪迹。

他翻开电话薄,想给他最好的朋友乔打个电话。乔在一家公上市司做基层的业务员。此时是凌晨一点,他会在干什么呢?在酒桌上被灌得酩酊大醉,在床上与情人缠绵,还是同他一样躺在疲惫的沙发上期待他的来电?

他深呼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他苦笑了一声。

他忘了,乔上个月就告诉他升职的消息。

他来到阳台。

他想起曾经被他抛弃的那个可怜的女人。那瓶廉价的香水还放在房间的梳妆台的角落里,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偶尔散发着的熟悉的香味,让他恍若她还未离去。

她的名字叫小丽。跟酒吧里成千上万个小丽一样,是个出卖自尊与肉体的女人。

那天他只不过去赶个酒会,谁知凌晨才散场。回来途中,经过一片废墟时,他听见前方一声凄厉的“救命啊”!他本来是个不爱多管闲事的人,可那天,他竟然热血的冲了过去,对着那片黑影大吼一声,那黑影吓得丢下东西仓皇而逃。

就这样,他英雄救美换得小丽以身相许。虽然她的身已经许了很多个人了,但是她将那颗不可多得的真心,也一并许给了他。

他从来不问及她的工作,她也从来不提。仿佛是两个人都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这是个不光彩的秘密,他们都心知肚明。

他们同居了。就像普通情侣一样,每天一起买菜,做饭,偶尔看看电影,一般晚上她都会很晚才回来,他会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开门时给她递过一杯热水。

曾经孤单的他们,因为有了彼此,心逐渐有了温度,被慢慢填满。

他还是忍不住问,可以不去那里上班吗?

她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她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她来这座城市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做陪酒小姐,除了练就了一身会喝酒的本事,她不知道自己还擅长什么。



那个十八楼,是他父母留给他最后的遗产,他是这个世界的孤儿,她说她也是。

她父亲死得早,母亲是个残疾人,耳聋。五岁时母亲带着她这个拖油瓶,改嫁给一个收破烂的单身汉。直到十二岁那年,上初中的前一个晚上,她被继父按在那床他与母亲夜夜相眠的破棉絮上强奸了,而母亲还在隔壁满心欢喜的帮她缝补新衣服。

她强忍着泪水与发抖的身体,不敢哭,不敢告诉母亲,不敢告诉任何人,她怕一旦告破,母亲又会走投无路。她无法直视继父,更无法直视母亲。她唯有选择逃离,离开这儿,或许才会让她的心有一丝安宁。

张爱玲说,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或许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任由她的泪水浸染他的衣衫,他说,这辈子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可她最终还是离开了。

像一只挣脱束缚渴望自由的鸟儿,从这儿飞了下去。十八楼,她落地的速度有多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十八楼,终成地狱。

他对着那一片虚无,喃喃自语,“丽丽,对不起。”可是她再也听不到了。

他说,不会让别人再伤害她了。可他却给了自己伤害她的权力。

那天,他去她所在的酒吧找她。看见一个老色鬼把手伸进了她的内衣。他内心的愤怒与羞辱驱使他拿起一瓶啤酒重重的砸了过去,对方发出一声惨痛的尖叫。后来不知谁拨打了120,他才拉着她的手慌忙逃了出去。

跑到半路,她突然奋力甩开他的手。他看着她一脸的愤然,他很错愕,继而愤怒,“呵,被人摸的滋味很享受是吧,看来是我打扰到你了?”

她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情。

他继续骂着:“怪不得你非要去那里上班,原来婊子就是婊子啊,狗改不了吃屎!”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一颗一颗的砸落下来。


“你娶我好吗?”她忽然仰起脸,声音微弱却坚定。

他余怒未消,“哼!谁会娶一个婊子啊!浑身上下被人摸遍了,看光了的婊子!我怕我父母在天都不得安宁!生出的孩子也跟我一样是个孽种!”

她身体一怔,眼睛里的光瞬间黯然了。

“真的吗?再给你一次机会,认真回答哦。”她说完,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

他觉得她简直是不可理喻,无可救药。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他丢下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站在原地,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原来他还未出生就是个孽种。

自从爱上他之后,她就没有再让任何人碰过她。她知道,他不喜欢她做这份工作,可是谁又喜欢拿着自己的尊严的肉体去博别人一笑呢?今天完全是个意外,她还未来得及躲闪与警告,他就迎了上来。

他举起酒瓶的那一刻,像一个英雄,踏着七彩祥云而来的英雄。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愿意为她挺身而出,愿意保护她,爱护她,她觉得她幸福地快要死去了。他牵着她的手跑,她的心如小鹿乱撞,那一刻,她多希望他就这样牵着她的手一直到天荒地老。

可是,她转念一想,虽图了一时痛快,但这份工作必丢无疑,而且这月的工资估计也拿不到了。想想这大半个月的忍气吞声,因为业绩最差,她必须更加卖命的推销,卖命的将酒水灌进自己的肚子里,才换来的血汗钱。可就在这这一瞬间,什么都没了。

她只是觉得有一丝惆怅与惋惜。

面对他的冷嘲热讽,她无法辩解,因为那已经是事实。她也想坐在家里当一个全职太太,做饭,打扫家务,带孩子。可他微薄薪水在这个消费巨大的城市也只够维持自己生存。如果以后孩子出生了,他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


回到家,她敲门,没有声音。

她知道他在屋内。她喊他的名字,嗓子都哑了,依然没有回音。她下了楼,却发现自己身无分文,无处可去。

她忽然感到一种绝望与无助。仿佛回到十二岁那年,那种,屈辱,无助,朝着她劈头盖脸的砸过来。寂静的夜里,她整个身体在莫名的抽搐,发抖。

夜里,她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八楼,躺在白色柔软的大床上,他睡在身边,表情安逸。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抱上来的,她开心极了,原来他还是在乎她的,他还是她的盖世英雄。

直到外面,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把她吵醒,她抬头一看,才发现周围依然是四堵黑黑的墙,她依旧坐在那条黑黑的过道里。原来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来找过她。

他把她领回去的时候,他想跟她说声对不起,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以为她会去她朋友那住一晚的,没想到她竟然那么倔。他以为他这样做只是叫她长个记性。

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当天晚上,她就从这里飞走了。她走时静悄悄的,没有留下任何遗言。等医生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她躺在地上,血肉模糊,早已经碎得没有形状了。医生在抬走她时发出一声尖叫:她竟然怀有身孕!

他像一台机器站在那里,眼神麻木,没有一起光亮。他看着他们将自己的爱人盖上白布,抬走。他知道,在死去的那一刻,他也消亡殆尽了。

他想起那天她问可不可以娶她时微微笑的样子,想起那个夜晚她跟孩子在漆黑的过道里绝望的样子,他的心如同一块放在砧板上的肉,把乱刀剁成碎末,痛到无法呼吸。

这个世界,仿佛所有的东西都是无坚可催的,房子,生命,和爱。可是,他没有想过,最容易摧毁的是一个女人残缺不全又渴望温暖的灵魂。

他对着天空说了无数次,对不起,我爱你。对不起,我爱你。对不起,我爱你。可是风声太大,夜里太黑,她睡在那里再也听不见了。


他带着她回到她的故乡。那个贫穷落后,带着她满身屈辱的小村庄。

他看到了她的继父,一个瘦弱的脏乱不堪,笑起来一口黄牙的老头。他曾经犯下的罪行,在一旁抱着骨灰盒泣不成声的母亲也许今生都不得知。

他将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她的母亲。便离开了。

夜越来越静了,静到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砰、砰的跳动着,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小丽,想起了他未出生的孩子。罪孽,大家都成了罪孽。

他拿起水果刀划过夜空,左手的静脉开始喷涌出甜腻的腥味,与打破的廉价香水味融合在一起,散在这寂静的空气里,经久不息。

幸福地狱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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