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怎么会有一把小提琴呢?
它确实在我东北老家的仓房,和苞米碴子,苞米面,小米,白面,大米,咸菜坛子,自行车,还有挂着的红辣椒和盖帘在一起,仓房正中还有一口菜窖.它挂在土坯墙的钉子上.弗朗索阿·布歇的画作<音乐>中,黑色的一团突映着怀抱吉他的纯洁少女.那黑色的一团给我的错觉一直是黯淡的墙.似乎也就是我家仓房的那堵墙.没有琴盒,还能找到一块松香.哀伤的,欢快的,柔婉的乐音在我的童年没有主动也没有被动地响起过.
也许它就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
它是我记忆墙壁的斑点.
据说,琴是四叔从青年点拎回来的.怎么拎回来的,我没有查问.按当时的交通工具来推想,怎么也该是抱吧.坐着一颠一晃再一荡的马车或者多半应该是驴车,不抱着琴,就应该留传不到我长大吧.想当然,不求所以然,是我的善思,知道自己的狭隘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有时候可以按照假想的拥有量来判断一个人的财富.“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他想弹琴,也确有一张琴,无奈不懂音律,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听啊听,那么就可以认为他是热爱音乐的.上个世纪征婚广告中的“热爱文学”不在此列.要驳倒我是很轻易的一见事,这是我的狭隘.要迁就我也是很轻易的一见事,就四个字:附庸风雅.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换句话说我的家族遗传有这种基因.
我至今珍存着从未谋面的祖父着长袍戴无框眼镜的黑白照片.装帧的黄纸板依旧坚硬.凡黑白照片都能够拥有岁月浮沉后的淡定,即使不够清秀,岁月泛起的那几抹黄也足够抹去曾经的青涩,更何况俊朗的祖父.祖父于我出生前十年便已作古,令我仰望先人的是一盒<古文观止>,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七版.同照片放在柳条包里,在仓房的旮旯里.听说还有几盒书在那个十年里被陆续撕扯掉烧炕了.怎么还剩下这盒书呢?命运的偶然还是玩笑?或者是等待?一个不经意的事情会影响多少人的足迹?推算起来中华民国十五年时的祖父应该十五六岁,志于学的年纪.祖父后来闯到东北开了家饭馆谋生.
起初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盒书,蓝布盒的外形触动了我的思想,拥有别人没有的是一个少年真实的虚荣心.可我真的读不懂繁体字.当年我十五岁.但是我装模作样地捧着它,坐在小板凳上,捧着,翻开封二捧着:杭县张相鉴之 言文一贯 古文观止 上海文明书局印行.这是第一册的封二,十册书只有第一册有封二.后来在哈尔滨买到了阴法鲁先生主编的<古文观止译注>(1985年3月第3次印刷),才算清楚了几篇,目录上还留有我用铅笔写的87年10月13日, 87年10月18日,我还算用了功的.
刚刚10岁的儿子凑过来,翻了几下,嫌我写的太罗嗦,更轻视我当年的字体.为了速战速决,我拨马横刀:你拥有已经出版了83年的书吗?只一个回合,就得胜回营.
千淘万漉,吹尽狂沙始到金.
蓝布盒的针脚除了原有的蓝色,又添了黑白两色,我当年的女工,很拙劣.
天地,山川,虫鱼,鸟兽为什么都在我心里投下美丽的倒影?
歌德说:“我们周围有光也有颜色,但是我们自己的眼里如果没有光和颜色,也就看不到外面的光和颜色了.”
我的光和颜色从哪里来的呢?
父亲用几个小板凳围出套圈场地,任凭你怎样喊跳,不敲七声响亮的当当当,除夕之夜的娱乐活动就绝不开始.他有模有样地复制出家族版的联欢.父亲是组织者,赞助商,兼心理医生.家族的11个小孩挤成团,套的又是面值不等的崭新的人民币,场面失控在所难免.他的兼职并不高明,明目张胆地从衣兜里再掏出一张,直接放到扔偏了的铁圈里:套中了,你的﹗潜都不潜规则,因为他是拥有最后解释权的主办方.
有这样的父兄,又会有怎样的弟弟们呢?氤氲着涮羊肉的热气,叔叔们敲着筷子唱<草原之夜>: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等到千里雪消融,等到草原上送来春风,可克达拉改变了模样,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
他们的姑娘就在厨房忙碌,不时还给他们添菜,可他们依旧在等待春风吹绿草原.他们要打柴,要腌酸菜,要搬动菜缸上的大石头,还要挖窖,这些过程中还必须穿插斗嘴,闹气,动粗,他们什么时候喜欢上的音乐呢?在他们有怨有悔的青春?
难道是打柴的间隙偶尔看到天空的一朵白云静静流过?难道是岁月里跳动的烛火下不泯的向往?难道是低头生活抬头仰望,天空始终会有风儿吹动?难道是心中留存美好,无论音乐还是运动,都会充实我们 的内心?
毕竟在对生活的美好渴望面前,再艰难的岁月也只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向往实在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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