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的初春,我住上海。念某一所师范大学的第二年,是免费师范生。师范学院常常是穷人的归所。而我就是这群人中的一员。
我念的是中文,在现在的社会中亦是很没有用的课程,风花雪月、。我不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也不是一个认真的孩子,总是容易厌倦,但是我还是埋头于学业中,因为我的父亲,母亲。
去年的冬天,还记得站在街角,对着公用电话亭里,那边传来的父亲的声音,突然之间,痛哭流涕,哽咽着说,爸爸成绩出来了,我是第一名。那时天空中满天的飞雪,很奇怪,那一年南方的上海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寝室里不是没有电话,但是因为某种少女的自尊或者说矫情,我不想让她们听见我的乡音,也不想让她们错以为我是骄傲的。那是种很微妙的感觉吧。年轻人的沧桑。
挂上电话的时候,我蹲在电话亭里,环抱住自己,感觉冷意侵袭我的全身。我欢乐地告诉父亲我的成就,而那些代价又有谁知道了呢?
十二月的天,我没有棉衣,因为那要父亲花多少个日日夜夜俯首在黄土地上,那要母亲戴着老花眼镜缝制多少衣服才能换来的呢。也不是完全没有棉衣,而是很老土的母亲缝制的,我不愿意穿。双十年纪的女孩谁不爱美呢?
那时,不过午夜是不回寝室的,总是在自修教室里,一包泡面,一壶热水是我全身的装备,俯首在灯光下,总是最后一个步出教室。
父母亲给我的钱并不能完全满足我的需要,上海的消费总是很高,但是我再也不能说出口向他们要钱的话了,每一次想起父亲满头白发,我的心就纠成小小的一团。我找了两份兼职。一份送报纸,一份家教。
做家教的家庭不是不好,他们甚至是热情的,但是那份热情让我更受伤,每一次见到那个小孩子喝着牛奶,红扑扑的脸蛋,温暖而宽厚的棉衣,开阔而明朗的公寓,再想想自己的处境,心就往下掉。
母亲常无奈地对我说,穷人就要有穷人的自觉,不要事事和别人攀比,人各有命啊。用读书人的话说就是知天命,乐天命。她大概知道我不是一个平静到可以不去思考这种不公的人吧。
那天,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每一个家庭都在欢乐的过节,上海是一个很西化的城市,圣诞节也是很热闹的,而我的家在远方,我不能回去。课上到五点,我还有报纸要送,一切的娱乐都将不复存在。寝室里的人,有的要回家,有的要和男朋友约会,回去也是一个人。
厚厚的报纸一份份叠在我的后车座上,满满的有一个小孩那么高。刚下过雪,路上积了薄薄一层雪,我不敢骑车,只能推行。把一份报纸插在门把手上回来,却发现自行车已经倒在地上,报纸散了满地,有的已经被雪水渗透,连忙扶起自行车,脚底一滑,连人带车,摔了下来,车压在身上,努力地推起车,耳边响起尖锐的口哨声,一群显然是要参加派对的奇装异服的少年,在敞蓬的跑车上对我吹着口哨。同样是青春,为什么我的青春是如此廉价呢?我厌恶地瞪着他们,仿佛此生都和他们结着仇怨,但是他们只是一闪而过,而我还要面对此地的不堪。摔倒的时候,脚是扭到了,倚着树爬起来,却听见远处《平安夜》钟声,突然之间,泪流满面,摔倒的时候没哭,美妙的音乐却易使人哭,上帝造人之初应该是完全公正公平的吧,为何此时我是如此不堪。想,想自己如此的苦苦折磨,所谓何来,想成了呆子。倚着树,眼看着一个又一个行人从我身边走过,奇怪地看着我,让时间慢慢地流淌成了一条虚度的河。
决定死好了,反正不想活了。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这样苦苦折磨自己,最终也只不过是图个温饱。反正不想活了,死好了,死好了。
把车锁起来,报纸湿了,散了,也不管了,漫无目的地开始游荡在街头,在巷尾。
圣诞夜的街道像拥堵的河道,人潮像水流,经过我的身边,人声鼎沸,于我却是安静的氧气,像鱼在河里需要氧气,我需要这样的人群。不知彼此的过去,不知彼此的未来,经过即是诀别。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一个贫穷的人,不论是经济还是心灵,都是一样的匮乏。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贫穷呢?世界上并非只有我一个穷人,而为什么我怨言那么多,有时候会不自尽地埋怨父母,我厌恨这样的自己。我的物质欲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我厌恨这样的自己,为什么我不能安贫乐道呢?
我无处可去,站在广场上听流浪歌手唱着一首首喜庆的歌,歌是快乐的歌,声音却是悲伤的疏离,我是泪流满面,为那歌声,为自己,因为没有人会看见,所以安心地流着眼泪。最后发现剩下的只有自己时,悻悻然地走开了,谁为谁停留呢?
我继续无目的地往前走,在人群的河流中,但是无论我往那边转,总有一道视线盯着我,紧迫的,追逐的。
转身,隔着人的河流,仿佛千千万万年过去,我们无话可说,只是彼此看着。
我知道我很美,母亲常说这样的美生长在农家是可惜的。但是也许正是这种美造就了我不安于现状的心态。后来我想,美也是一种祸患,给人不需要的期待。
街道上的风,虽是冬天的风,却因为人潮的关系,不太冷。风打乱了我的头发,迷离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是棕色的,总是带着某种忧伤,有人曾对我说过,我的眼睛像一口深井,幽深不见底,却温暖。因为风刺痛了我的眼睛,所以我的眼睛有着湿意。我知道这样的自己很美,很美。
“你不过来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什么叫一见钟情?在对的时间出现一个仿若深情的人,能够在你的心里,画出一小圈,一小圈的波纹,那就叫做一见钟情了吧。譬如寂寞的时候,寂寞到仿佛像要死了一样无能为力的时候,寂寞到无法自我救赎的时候,在无法解说的寂寞时,我遇见了这个人。
那个我为他流泪的流浪歌手拉住了我的手,拭去我的眼泪。靠在我的身边。他的一边是我,一边是他的琴。他是一个英俊的青年,有着我喜欢的脸。
我们谁都没有说要去哪里,他是从没有目标,我是今夜自我放逐。我们一起像鱼一样放任自流在人群的河中,自由自在,再也没有苦苦的折磨,什么都没有。
“你为什么跟着我?”
“你很美,我喜欢。”
我笑了,笑得更美。没有任何负担。
我们继续游荡,从早夜到子夜再到黎明,仿若我们知道离别就在眼前,时间也如河流般不能回流。谁都没有再说话。
人群终于疏散,仿佛是累了,在这样的狂欢之后。
我们游荡,游荡在街头,也看见了这个城市的另一面。
午夜过后,外滩一片狼藉,丢弃的报纸,花,随着刺骨的寒风满天的飞。也有和我一样的穷人,或者比我更穷,裹着棉被倚在墙角睡,安静毫无声息。
天很冷,很深的黑。不再下雪了,那更冷。我有大衣,是他的黑色呢绒大衣,他没有。我拼命发抖,他也再抖,外滩是空了,风吹来,吹成一种调子,夹着水面上一去不返的汽笛声。
就这么站着,对着,傻笑着,风从江面上,正面吹过来,反面吹过来,吹翻了我的长发,他伸手轻拂了一下我的长发,将我被盖住的眼睛,再度与他纠缠。
我抖着,他也抖着,抖成了一种环抱的姿态。
“我给你唱首歌吧。《莫斯科没有眼泪》。”
“好啊。”
冬天的离别在莫斯科的深夜,一列列军队在街上森严戒备,这里没有人察觉,谁有爱上了谁,因为苦难不许人崩溃。
感情上若喜欢防备,寂寞就多了一道墙围,爱情隐隐约约提醒我这一回,再不拥抱就是罪,莫斯科没有眼泪,大雪纷飞,你冷得好憔悴,单身的我原本以为可以一辈子不跟谁。
莫斯科没有眼泪,我却流泪,不住哭的赞美,让我付出不怕心碎是你最好的美。爱在最古老的国界,再不求全身而退。
我倚墙坐着,歪着头,抱着膝盖,微笑着听他唱歌,却不想听成了一种哭泣的姿态。歌声与琴声,流过江面,不知又会有谁和我一样,泪流满面。
我张口要说,要说什么却不知道,从一开始,我在他面前就是透明的吧,那样的歌声,我还有什么不能解说,我哽咽着站起来。他站在我对面,放下琴,看我,没有笑,没有泪,很深的眼睛,不知为什么那么深,叫人一下子犹如落水般无力而哀伤。
我走上前,环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我要跟你走,跟你走。”声音到了最后成了一种颤音。
反正死好了,什么都没有,死好了,死好了……
他拍打着我的肩,什么都没有说,等着我平静。
我靠着他成了一种凝固的姿态。“再过五天就是我的生日了。”不知为什么我要这样讲。只是希望不再寂寞吧。他默默捡起地上散落的花,束起来成为一把,递给我“happy birthday!”他动情地说,我接过来,只是不停地流泪,点点滴滴打落在残败的花上。尽管是残败的花,也有生命,有着生命的陪伴,我也一样高兴。
我们继续肩并着肩毫无目的的乱走,黎明仿佛就在眼前,东方已经有着微光。
迎面跑来一个老人,耳里塞着耳机,手里提着早餐,一身的白衣,哼着歌,跑步。我们站着没有动,仿佛是对一个将军的敬礼,等老人走远。可是最后我们还是笑了,笑成一团。夸张到笑出了眼泪,在黑夜与黎明之间,我们见到一个欢快的老人。
那一夜充满着魔媚,而在那白衣老人出现之时,日光已在我们之间投下了阴影。
“饿了吗?”。
“嗯。”他笑了,点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看着他,穿过马路,一身的黑站在路边摊前,黎明已经有了车,划过,挡住了我的视线,心里没来由的一惊,没有了他的身影。
车辆划过,他跑过来,像翻飞的黑蝴蝶,对着我微笑。心里一松,没来由的被幸福盈满了心。
“傻瓜。”他又点了一下我的鼻子。“吃吧。”
“嗯。”我笑。
细细地挑走肉包里的肉,因为常听说路边摊上的肉有问题。时不时我抬头看他,他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我继续挑走肉,却突然之间停下了手,怅然地看向他,请求原谅地看向他,然而我们都知道一切都已经完了,我们对自我的欺骗都完了,一个虚幻的爱情的梦完了,它完美的缥缈的面纱因为一个小小的泄漏秘密的动作而完了。
我从来不是一个适合流浪的女子,我对物质的要求是如此之高,我甚至不能忍肮脏的肉,又怎能忍受饥饿,我一直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女子以至于我无法忍受贫穷的尴尬而逃离,那么我怎么可能和他一起流浪。从一开始我们都已明了,只是自我欺骗,因为黑暗是如此的美妙。
“不,不,请你,请你,带我一起走。”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我甚至已经不敢拉他的手。
他无奈地看着我,幽深的眼睛更深了,看着我,无语,却仿佛问我,你能吗?
我渐渐放开他的袖子,我知道我不能,黑夜的梦里,我可以不顾一切,但是现实里我知道我是怎样的女子,更何况我有我亏对的父母。
在白天与黑夜的轮替里,我窥见了现实的残酷的脸,他在残笑我的卑微。
我放开了他,看着他悲哀的笑容,凄苦而不可说,他最后抚摸了我的脸,转身离开,在黎明的薄雾中,他黑色的身影一点点,一点点消失不见。
手里依然捧着他送的花,怅然的看着远方不可说的梦境,消失在日光中的梦,如果不是这束花,它真的存在过吗?
转身却看见自己的自行车,我泪流满面。原来,原来,我从没有忘记过现实,即使在梦境中,我也无意识地朝着现实走来。我厌恶这样的自己,这样一个物质主义者,这样,这样地令人不可忍受的难堪,我却依然要面对这样难堪的自己。我蹲下来,在清晨的阳光中,雪化的流水中,环抱住自己颤抖的肩,落泪。
那束花我一直小心地保存着,但是它还是干枯了。很久以后,我带着它回到外滩,把它抛进了水里。
生命有如渡过一重大海,我们相遇在这同一的狭船里。死时,我们同登彼岸,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我默默地念着泰戈尔的诗,把花扔进了水里。于是一切都过去了,像那些花,那些流水……
二零零四年的冬天,我仿佛做了一场梦,关于自由,关于爱。后来梦醒了,我觉得更悲哀,却感觉很干净,很透彻。
于是二零零五年的初春,我依然这样读着中文系的第二年,写着这样一个可能是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