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有什么

时至今日,文学影视作品中的密室桥段已难免老掉牙之讥。此类情节,若是出现在侦探悬疑小说中,必是跑不脱的密室杀人案,正好能将百无聊赖的侦探拉出乏味的泥沼,让其有机会活动活动,顺便嘲笑愚蠢的凡人。而武侠、奇幻小说中,密室更是绝佳的旅游圣地,武功秘笈,巨额财富和奇珍异宝皆任君挑选。让人不免对藏宝之人心生怜悯,费偌大力气设下重重机关,只为后来者过关夺宝,未免太为他人做嫁衣。

密室里有什么_第1张图片
《神探夏洛克》

略去侦探小说不谈,在大部分通俗小说中,密室往往与财富、宝藏紧密相连,即便是武侠小说里面的密室秘笈,也只不过是财富在以武力为通用货币的武侠世界中的变种形式罢了。如此说来,奇异之处倒在于,财富为何偏生安在那险远幽僻之地的密室中?

犹记得少时看《基督山伯爵》,常爱从唐泰斯基督山岛寻宝处看起,唐泰斯在洞穴密室中挖出尘封的藏宝箱,一铁锹下去,箱中便露出黄灿灿的金币,奇珍瑰宝晃人眼,亦晃动人心。唐泰斯喜不自禁,心中长舒一口郁气,读者开卷至此,亦难掩面上笑意。小说行文至此,再无经验的读者也能料到,唐泰斯从此必是改头换面,走上人生赢家的道路。作为十九世纪的经典报刊连载通俗小说,《基督山伯爵》对密室寻宝这一桥段的演绎再经典不过,得知宝藏线索时的将信将疑,寻宝时的小心谨慎、忐忑不安和得宝后的狂喜与宁静安置得悬念迭出却又急缓得当,堪称典范。

翻翻小说,诸如此类的桥段屡见不鲜,却又屡用不止。其原因大概在于它解决了通俗小说中的典型困境——如何让草根男主以合法的方式摆脱其所在的的社会阶层,进入那所谓的名利场。藏于密室的财富往往有两个特性,无主而又隐秘。因其无主,主人公尽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其纳入囊中,而不致招来小说中人物,小说外读者的双重道德批判,因其隐秘,故无人相争,主角尽可以从容取之,不堕风流,免于吃相难看之讥。

若是密室不密,人人皆知皆向往,那这儿势必要上演一出讽刺世人利欲熏心的闹剧,密室不再是应许之地,而成埋骨之墓。在没有彩票的年代,人们幻想天降横财,除了宝藏,或许还能想想来自从未谋面亲戚的遗产。可是继承来的财富难免失却几分神秘色彩(再想想奥斯汀的小说,想想《唐顿庄园》,这遗产尚后面不知藏着几个着急结婚的姐妹哩)。因此,密室财富的组合可说是人们对天降横财最富于浪漫传奇情调的合理化幻想。此桥段虽老,却也微妙地折射出一般人对待财富的态度。对于藏宝人来说,密室象征这对财富的层层保护,囤积了巨额财富却不能如巨龙般守住自己的自己的珍宝,那财富不过是待晞之露。而密室寻宝之人拿走无主财富的心态则未必有异于在东方黄金之地掠走所谓无主黄金、无主香料的冒险家们。

虽然密室的命运经常是被人发现,但人们往往不仅期望它能保护自己的物质财富,还指望它守住人心之隐秘。在很多通俗小说中,密室成了可怖秘密,人性黑暗面的的物化象征。财富之密室可卧于荒郊野外,人心之密室则须伴人身侧,不可离之须臾。此等密室或是李·克斯特伯爵夫人的城堡地窖,或是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其中埋藏之物永远无法曝于日光之下。

密室里有什么_第2张图片
《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密室财富的故事中真正的主人公只有一个,那便是寻宝之人,藏宝者无关紧要。然而人心之密室则紧密关联着两个个体,心怀隐秘者和探寻真相者。故事的焦点不在于密室中到底所藏何物,而在于双方的博弈。密室被打开的过程中,人心之复杂、多面、诡秘、伪善、险恶亦随之一层层被剥开。此时,人心不可言说之秘与密室之秘终是合二为一,相互映照。

《鹅妈妈故事集》里面蓝胡子的故事流行已久。妻子按捺不住好奇心打开了丈夫的密室,发现了他的杀妻嗜好,也给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此等情节已不新鲜,有趣的地方在于,密室不仅仅是蓝胡子纪念自己杀妻罪行的场所,更是其主动狩猎的工具。它悄然在某个死寂角落里呼吸起伏,就像一张吞噬之口,吞噬愈多,隐秘愈甚,阴影愈重,如同天狗噬日,吞尽人心之善念。如果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蓝胡子的密室也可说是男性秘密的经典象征,在不同时代的作品中不断重现,比如在倍受哥特风影响的《简爱》中,桑菲尔德庄园三楼的密室中便关着男主角罗切斯特先生不愿为他人知晓的疯癫前妻。随着密室的发现,罗切斯特在简爱心中的形象也悄然坍塌。

对蓝胡子密室的发现象征着又一次杀妻行为的开始。那么象征女性秘密的密室被发现又该如何?这种桥段在中国的《聊斋》、日本的物语中经常出现,它往往与人妖相恋的情节伴生,比如《鹤女房》,一仙鹤被青年男子救下,为了报恩,它化作人形与男子结为夫妇,每日在一密闭的房中织布养家。她要求丈夫绝对不要进入她织布的房间,然而男子好奇之下窥视房中,看到了妻子的真身。仙鹤随即转身离去。

仙鹤与蓝胡子的故事形成了颇有意味的对照,当象征着女性秘密的密室被打开,仙鹤也只能黯然离去,无心威慑也无力报复。此处的密室可说有了新的意味,它褪尽黑暗色彩,染上几分无奈与感伤情调,它更多地象征着解放自我的私人空间。对于19世纪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小说家而言,她们几乎不可能拥有读书、学习、写作的个人空间,而密室赋予人的自由感、安全感、隔绝感恰是她们梦寐以求的。

可以想见,密室及其变型,比如阁楼,便应运成为了她们小说中热爱运用的意象。《简爱》开头第一章便是“我”独自坐在一个隐蔽的窗台上,窗外阴雨绵绵,而隔着重重帘幕,没有人看得到“我”在这儿,“我”尽可以安静地看会儿书,辱骂与欺压暂时离“我”而去。初读《简爱》时,我便是被这种隐秘的喜悦、小心翼翼的安宁气氛勾住了。这一方窗台,岂不就是密室的变种,它是残酷现实中的孤岛,岌岌可危的庇佑之地。这样的密室既不隐秘,也不坚固,如同肥皂泡一般,一刻出现,下一刻破灭。《简爱》中,“我”才在窗台上呆了一会儿,便被表兄找到了。他一把拉开帘幕,密室瞬间不复存在,刺心的现实又逼至眼前。夏洛特·勃朗特似乎一心期盼这样一处秘密之地,却又深知其虚幻不可得。

密室里有什么_第3张图片
《简·爱》

在女性小说的密室中,居留者不再是巨额财富与惊天阴谋,而是渴望逃离现实、隔离外界、恢复自我的个体。这里不存在什么势均力敌的博弈,稍一交锋,脆弱的密室便溃散了。然而事情并不尽是如此,夏洛特的妹妹安妮曾写过《怀尔德菲尔府的房客》,小说的女主人公海伦离开昏聩的丈夫,带着孩子来到多年没有人入住的怀尔德菲尔庄园,深居简出,想要通过画画独立生活。此处的怀尔德菲尔庄园不也正是女性密室意象的变体吗?而在这篇小说里,海伦终究是实现了自己独立更生的愿望。

即使在20世纪初,女性小说家中的密室风潮仍未减弱,如《秘密花园》、《天堂树》。值得一提的是,《秘密花园》的女主人公玛丽,主动将她的表兄科林和颓丧的姨夫克雷文带入了她的秘密花园,帮助他们治愈了心灵的创伤。这样的情节设置,倒颇有点女性的密室写作获得男权社会肯定的的象征意味。伍尔夫曾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提到,女性若想写作,须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和收入。把它和《秘密花园》合起来看,我们大概可以说,早期的女性小说家虽然热爱密室意象,但其内心真正的渴求是走出那间从从她们父亲、丈夫那儿偷偷借来的泡沫般的密室,光明正大地拥有自己的房间。当她们关上门来,便是无人敢于打扰的城堡之王。女性密室的终极命运不在于被发现,而在于被抛下。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老套的桥段,陈旧的主题,但值得庆幸的是,熟悉的地方未尝没有鲜活的新风景。

你可能感兴趣的:(密室里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