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挂断老罗电话已是夜里十二点,我丢下发烫的手机,起身去刷牙。在平时,这个点我应该是在熟睡中,忽然打乱了作息时间,让我精神有点小恍惚。
老罗是我大学同学,嗯,这么说吧,是同一个大学的同学。我大二的时候,在校门口小吃街吃酸辣粉时认识了皮肤白皙的重庆女子老罗,那时候她烫着栗色的梨花头,戴着厚厚的圆眶眼镜,笑起来露出一个小虎牙,右脸有浅浅的梨涡。
我们同年级,我是经济学专业,而她,学的是兽医。这是一个充满了神奇的专业,我后来有一次私底下问过一个兽医专业的小师妹:为什么要学这个专业。
膀大腰粗声音洪亮的小师妹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卖萌似的看着我,说:“因为喜欢动物呀,我不想要它们受到伤害,我想让它们都健健康康的呢。”
嗯,真是一个有爱心的小师妹。因此我一直觉得读兽医的女生都是有爱心的人。但经过一学期与老罗的接触,神经大条的她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类似小师妹那种对小动物的爱心和热情,有时走在路上看到一条大狗经过,她还会条件反射般地伴随着一声大吼跳到我身后。对此,我很是不解。
直到大二那年期末考试的到来,自习室天天人满为患,抢不到位置的我跟老罗只好穿着大棉袄蹲在实验楼架空层的地上复习,瑟瑟发抖地各自背诵着考试内容。继穿着人字拖在寒风中复习了三天后,有一天晚上,老罗把书本往地上一摔,一副崩溃的表情作捶地状,哭喊着:“当年要不是高考没发挥好,也不至于被分配到这个专业,一个期末考试要背这么多内容,天杀的,我不想活了啊啊啊!”
至此,我方知道老罗读兽医专业的原因,我很同情她。为了安慰老罗,我拿出手机给她看我读高中那会因为埋头备考,不修边幅又黑又土的照片,老罗瞬间找到了活下去的动力,边翻看着照片边哈哈大笑对我说,“阿苏,你怎么能丑成这个样子啊。”
嗯,我想老罗误会我的意思了,其实我给她看这些照片是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这货完全没能理解我那充满诗意的初衷,导致我要用来安慰她的那篇腹稿也没机会说出来。
这次互相“揭短”的经历,让我们的友谊迅速升温。就像童年的时候,小朋友间交换了秘密,两个人就似乎举行了某种庄严的仪式,无形中结成了有着神秘契约的同盟关系一样。
02
大三第一学期开学没几天,老罗失恋了。
那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老罗提着两块家里快递来的油腻腻的月饼找到我,问我能不能陪她一醉方休。那时宿舍里有男友的女生都趁着月色出去约会了,我独自在宿舍享受住单人间的乐趣:一个人霸占走廊三个水龙头洗衣服。我看她这个时点找到我,又是一脸心如死灰的表情,便知道大事不好,赶紧一口答应了她。
到宿舍楼下的小卖部选了四瓶罐装啤酒和一瓶菠萝啤,嗯,菠萝啤是我要喝的,我酒精过敏。忍痛买了单,提着啤酒拉着老罗到学校东区操场找位置坐。因时值佳节,秋高气爽,月明星稀,操场上到处是成双成对的情侣席地而坐,依偎着赏月。这场景对老罗而言定是诛心,毕竟她差点就可以成为依偎赏月的一员,如今却只能和我这么个无趣的人一起借酒消愁。
坐定之后,老罗闷声不响地开了一罐啤酒,开始仰头独饮。我借着月光找到滚落在草地上的那瓶黄色菠萝啤,打开后插上吸管,小口喝着,静静等待老罗开口。
“我失恋了。”就在不远处的蟋蟀叫声越来越亢奋的时候,老罗终于开口了。
“嗯,看出来了。”
老罗的男朋友比我们高一年级,也是经济学专业,是一个有主见有想法的男生,热衷于社团活动。据说老罗在大一社团招新的时候遇到经济男,经济男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老罗一见钟情,展开猛烈追求。很快,老罗就打破了兽医专业学姐们在开学最短时间内找到男朋友的记录,与经济男出双入对。
“他说他给不了我幸福。”
“咳咳咳……”我被菠萝啤呛到,一股酸爽的汽水味穿过鼻腔迅速直冲脑门,我被这个狗血的理由惊呆了,转头一脸震惊地看着坐在隔壁的老罗。
“我知道,他其实是嫌我不善交际,给他丢脸。”月亮被云朵遮住,操场暗淡下来,老罗看不到我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上学期末他们的社团聚会,他带我去参加,其实我不想去,我去那里完全不知道做什么、说什么,他一直忙着跟学长讲话,我很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整晚都坐那里陪着傻笑,很尴尬。聚会结束后他便质问我怎么跟木头似的不说话,这让他很难堪,那以后我们关系便开始冷淡了。其实我们在很多事情上有分歧已久,这事只是一个导火线。”
我跟老罗一样是个慢热的人,我们只在熟悉且志趣相投的人面前才会玩笑无忌。我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安慰老罗。我只是觉得经济男是个傻叉,人这一生,能够遇到多少像老罗这样有意思的姑娘呢?她既乐观独立又善解人意,有一个那么随和的性格。扮得了小清新咽得下重口味,赏得了天鹅湖撸得了羊肉串。但是老罗似乎不需要我安慰,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说自的。
“他都不知道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却说给不了我幸福。其实只是一个推脱责任的借口,对吧?”老罗是个内心柔软的女生,但作为一个高中数理化都曾考出过接近满分成绩的人,自然也不缺乏理性。她终于想明白这段感情无可救药之后,便开始进行自我反思,打扫内心一片狼藉的战场,“我确实是不够好,你看,我在微胖界混了这么多年也没减肥成功过,学兽医的还怕狗,情商又不高,经常缺根筋,说话也不够文雅,上次我还骂他是啥叉呢。”
“他本来就是傻叉啊。”我用手指揩掉从鼻孔里流出来的一滴菠萝啤,感觉脑袋清醒了一些,伸手拍拍老罗的后背,顺便把菠萝啤擦在她背上。
老罗感觉到我的小动作,嫌恶地拍掉我搭在她肩上的手,而后轻轻道,“两年了,跟他在一起都成了习惯,我就是忽然有点不习惯。”
云朵飘过,月光瞬间又洒满了大地,操场上赏月的人比刚才更多了。
“算了不说这些了,今天中秋节,我们来吃月饼,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过的中秋节呢。”老罗从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把放袋子上的月饼砍成大小不一的四块,用水果刀叉起其中一块递给我,“这是我老家的月饼哦,尝尝喜不喜欢,你喜欢的话我让我妈中秋节后把家里吃剩下的再寄几个来。”
我被月饼噎住,翻了个大白眼给老罗。老罗假装没看到,伸出手指着月亮道:“这么好的月色,希望以后可以不用跟你一起赏啊。”
我一掌拍下她伸着的手:“你丫的别乱指了,小心晚上睡觉耳朵被割走。”
在老家,每逢中秋赏月,老一辈人都会告诉小孩子:用手指着月亮晚上睡觉后耳朵会被割掉的。这么多年,我竟也习惯了这个说法。要改变一个习惯确实是很难的吧。
03
老罗不跟我过中秋节的愿望终究是落空了。
毕业后我们搬出学校,各自在社会上讨生活,很少聚会,平时只能通过电话联系。老罗深夜给我打电话的坏习惯就是在那段时间养成的。
那时我刚进职场一年有余,很多东西尚需学习,周末要么是去上专业培训班要么就在公司加班,忙得像个陀螺。适逢中秋放假,正想好好在家躺上一天看小说,老罗电话来了。
“晚上去吃川菜啊。”
“最近太累了,不想洗脸出门呢。”我拒绝。
“我请客,你随便吃。”老罗难得的慷慨。
“大过节的出去吃饭的人太多,要排队很久呢。”我有些动摇了。
“我失恋了,心情不好。”老罗抛出一个炸弹。
我还能说什么呢,默默起床做了个补水面膜。
老罗的恋爱对象是一个在投行上班的金融男。毕业后老罗在单位附近的小区与人合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室友是本地一所知名大学金融专业的毕业生,比老罗大一岁,两个人相处甚好,很快发展为好闺蜜。某日,好闺蜜的朋友生日,就邀老罗一同前往参加。也许是孽缘天注定,聚会上老罗便认识了金融男。金融男和老罗的好闺蜜是大学同班同学。于是在好闺蜜的帮助下,加上老罗的妈妈天天逼着她去相亲,老罗和金融男在一起了。我有段时间一直被迫半夜听老罗在电话里讲述她和金融男之间浪漫的爱情故事,黑眼圈都出来,公司领导以为我是工作压力太大所致,还好言宽慰了我几次让我注意休息。
我赶到约定的川菜馆时老罗已经到了,即使是失恋,仍然精心化了淡淡的妆,眼皮有点浮肿,可能是哭过。我假装看不到,拿起菜单递给老罗,失恋为大,让她点菜。点菜完毕,我按捺住翻腾的饥饿感,拿起桌上的瓷白色茶壶,给老罗倒了一杯大麦茶。
“他跟我那个室友在一起了。”老罗眼眶忽然红了,“我前天才发现的。”
我惊呆了。这时候,肥肠粉上来了。我赶紧给老罗盛了一碗,她开始埋头吃起来,似乎吃下这碗肥肠粉才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你怎么发现的?”老罗终于吃完一碗肥肠粉,唇上有淡淡的辣椒油,我递过去一张纸巾。
“那天晚上原本我要加班,临时取消了,回到楼下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个手牵着手在散步。”又是这样老套的狗血情节。
“你当场就上去撕了他们?”
“没有……”老罗用我递过去的纸巾轻轻揩了一下嘴巴,“我一个人站在远处看着,后来他们忽然分开各自回去,我过了很久才回宿舍。”
“忽然分开?是因为看到你了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当时我已经蒙了,就是脑袋一片空白。”老罗眼神空洞,“我回去后想了一晚上,之前就已经有很多蛛丝马迹,只是我当时没有细想。”
干锅鸭唇上来了,香气四溢。
“那天晚上金融男有没有联系你?”我给老罗夹了一块鸭唇,自己也夹了一块,开始吃起来。
“没有。”老罗也开始吃鸭唇,“那女的那天晚上一直关着房间门,这两天早上都早早出门,看来是有心要避开我。”
干锅兔头也上来了,用铁盆装着,被辣椒油腌制成暗红色,一大盆。
“你没找金融男问清楚?”我有点害怕地看了兔头一眼,继续问老罗。
“电话一直不接,信息也不回,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老罗拿起一个兔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昨天下班后就去他住的地方找他,在小区楼下不停给他打电话发信息,等到晚上十一点多,他都没出现。”
老罗泣不成声,咬着的那个兔头滚落到桌上。我赶紧挪到她旁边的位置,左手搂住她的肩膀,右手抽出纸巾给她擦眼泪。
老罗哭够了,抬起花了妆的白皙脸蛋,冲我勉强做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露出小虎牙。
“好像每次我最囧的时候都是你陪着我,看在今天是中秋节的份上你可不要对我感到厌烦啊。”拿起刚刚掉在桌上的兔头,不顾形象地啃了起来,同时含糊不清地对我说,“不过话说回来,反正你也没人陪,就当是我们互相陪着过节吧。”
真是好朋友,把我的心窝都戳成马蜂窝了。
“你也不要太担心我,在约你来之前,我已经决定放弃这段感情了,就是想找你倾诉一下。”曾经那个在感情世界中单纯得没心没肺的老罗一脸决然,看得我心疼。
老罗的爱情,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次日,老罗从合租的房子搬出去了。不久后,我听说金融男跟老罗的碧池室友闹翻了,金融男打探到老罗的住处,去向老罗求和,被系着围裙正在煮面条的老罗一巴掌打出门外。
而后老罗更新了朋友圈:永不说再见,从此是路人。
是的,女人一旦决定放弃一段感情,就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老罗是这样,我们都是这样。
成人世界里的爱情,来了不惊走了不送。
04
忙碌遮住喜怒哀乐,浮华推动过眼云烟。
老罗把全部的精力投入了工作,开了一家小小的宠物医院,雇了两个刚毕业的小鲜肉师弟当助理,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刚好那段时间我换了新工作,经常出差,算起来也几个月没见面了,临近中秋,我开车穿过半个城市去找老罗。
我到老罗的宠物医院时,她正准备给一只肥橘猫做节育手术。看到我进来,放下手上的猫笼子,走过来结结实实给了我一个拥抱,我黑色的阔腿裤上顿时多了几根橘色猫毛。
老罗留着时下流行的黑色齐肩半长发,发尾微微内卷,一边夹在耳后,完美修饰了圆圆的小脸,摘掉了厚厚的眼镜,穿着白大褂,整个人显得青春爽朗。
她打开笼子,把肥橘猫放在桌上,肥橘猫有点蒙,看上去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老罗掏出手机,朝橘猫咔擦咔擦几声拍起了照片,嘴上说道:“这是你作为男人的最后一天了,给你拍几张照片以后留着纪念。”不顾我惊呆了的表情,拍完就带着橘猫进手术室去。
很快,老罗就出来了。我指着左边大笼子里那只一直朝我翻白眼的金毛,问老罗:“这也是你客户?”
“是啊,要洗澡和剃毛的。”
“你现在不怕大狗了?”
“人都是逼出来的,没有谁规定我们这样辈子永远要喜欢什么和怕什么。”老罗洗好了手,脱下白大褂走到我身边坐下,指着正在安置肥橘猫的小鲜肉助理悄声对我说:“不过我一般让他们去给大狗洗澡,我总不能在下属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你说对吧。”
我哈哈大笑,金毛气愤地把头扭到一旁不看我。
“罗姐,甄先生又让花店送花来了。”助理拿着一束玫瑰走过来。
“搁桌上吧。”老罗不在意地说。
面对我眼中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老罗用手扶了一下额头,淡淡道:“一个客户,一直说要约我吃饭。我最近正准备报读MBA,暂时没时间理这事。”想了又想,朝金毛的方向努了一下嘴,“就是它的主人。”
我看了一眼正在假寐的金毛,毛发整齐光亮,感受到森森的阴谋。
“快中秋了,来吃月饼吧。”老罗拉着我到茶水间,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斜射进来,照在窗户对面的照片墙上,我走近去看,相框里是各种各样的动物在宠物医院的照片,其中夹杂着几张老罗怀抱着不同的猫咪开怀大笑的自拍。
我转头看着老罗拿月饼刀把饼整整齐齐切成四块大小相同的扇形,翘着白皙的兰花指轻轻给饼插上小叉子。忽然想起了那年中秋,老罗在操场上为一段逝去的感情伤感流涕,拿出水果刀把月饼砍成四块的情景。
时光总是能够给每一份回忆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让我们在多年以后回忆起来觉得温暖又纯粹。
End
20170711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