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白素贞，还有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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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是妖，徐克是怪，黄霑是佛。

这三人，是完全不同的琉璃珠子，李碧华纯青，徐克幽黑，黄霑金光灿烂，把这三个琉璃珠子往地上砸烂了，用纯白的狼毫把稀里哗啦的碎屑子扫进朱砂笔洗里，回炉去重新烧制一颗整的，那颜色混沌复杂，又变幻莫测的，是《青蛇》。

看《青蛇》，年纪轻的时候根本一点都看不懂，混乱的叙述方式，非常多的象征，欲说还休的人物关系，还有好人根本不是好人，坏人却动了恻隐之心。一团浆糊的时候看《青蛇》,只把自己绕进云里雾里，回头想想只是一片氤氲水气，彩粉嫩绿的。

因了黄霑的《流光飞舞》去回顾这部电影，在洗手间里含着牙刷听虾米的推荐歌单，被“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迎面一巴掌，从堆满了陈年旧事的脑瓜子里向四周喷出了久违的青春蒸气。不过用耳朵听歌，远远不能感受到王祖贤、张曼玉一起泡在温泉里的香艳，合着画面我才知道这首歌有多么靡靡之音。

憋着在家看了四遍这部片子。两遍粤语，两遍国语。粤语有粤语的奇，国语有国语的妙。看小青最后冷着脸把许仙一剑穿透，还是粤语的冷清更配着些。但每次白素贞一撒谎就从国语变成了京剧念白，也是奇哉妙哉。

小青是白素贞的妹妹和丫鬟，但其实远古传说里，小青化为人形可男可女。白素贞救了它，它感激陪在身边，但白素贞不爱它，所以化为姐妹，也心甘情愿。小吉祥天写《灵魂摆渡》的剧本，有一集倒是忠实于此，小青是男儿身，白蛇痴恋凡人，屡次赶他走，最后青蛇不得不化为白蛇所恋凡人模样，无悔作伴。

所有人都喜欢称赞白素贞和许仙的爱情忠贞不渝，但在《青蛇》里，白素贞是抱了自己的执念要好好学做一个人，而且要学做一个好人，所以必须要选一个人从一而终。她努力学着为人，她描述爱情就是，选择一个老老实实的人，从一而终。可笑的是许仙不仅爱白素贞温婉大气，也享受小青调皮轻佻，白素贞不仅学了凡人的温良贤德，连忍气吞声也一并会了。最后在金山寺的漫天大水里把孩子托出水面，像极了这尘世里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的母亲，哪里还有一丝妖气？镜头里她唯一落的泪，是小青挑衅她和许仙的感情，也挑衅她和自己的感情。伴着这滴无奈的泪，她告诉小青自己已经怀上了许仙的骨肉，而掏心掏肺的忠告，竟是让小青回紫竹林里再去做妖。这个镜头里，白素贞满满的无奈，还有一点后悔，苦苦追求为人，最怀念的竟是紫竹林的时光，充满讽刺意味。

小青在这部片子里一直轻佻，但是白素贞要盗仙草她陪，最后决战她问，我们这么多年的修为为了一个凡人，值不值得啊，白素贞说，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必须要去做，她也陪。最严肃的脸是因为为了白素贞出生入死，但是白素贞却记挂着要她赶紧去救许仙。小青问，你们男女之情是情，姐姐我陪你五百多年不是情吗？你说人间情爱妖不懂，但努力学做人，倒是让我更不懂。

一个妖努力学着当人，甚至要当好人，剥掉了神话里圣母的光辉回头来看，真真是挺好笑的。白蛇说人是万物之灵，千年的妖比不上一月的人。许仙是白蛇眼里的老实人，可是白蛇却又谆谆教导小青，一个男人老实，是没有得到你之前，得到之后都不会老实。许仙娶了白素贞，于平庸人生中挣脱出来，却又听不得书院的同僚议论他依靠女人。发现了妻子和妻妹是妖的端倪，恐惧又不敢声张，但是法海要来收妖，他又把佛珠扔进河里，懦弱又勇敢。做一个人，既谨小慎微又想做大英雄，非常有意思。

小青想像白素贞一样去学做人，但是又不能明白为什么要简单复杂化。小青愿褪去妖气做人，白素贞偏又教她撒大谎。小青撒大谎一阵胡言乱语，说比什么都累，白素贞却说这是做人的修行。做人就要把直接了当的心意弯弯曲曲，把想要的东西推到远远的手边，背叛自我然后取得自我满足，也是“人”之特有。

法海也不能算是人，小青遇上法海，一个妖娆多姿，一个佛光万丈，遇上了倒是有巨大的化学反应。法海以为自己是个旁观者，永远高高在上看人跟妖执迷不悟，其实那么努力地除害，他的眼睛里才尽是暴虐。一个以为自己肩负重任的佛，到最后才发现最执迷不悟的居然是自己，杀伤力真的不小。碎裂的金片从巨大的佛像脸上掉下来，成千上万的金山寺和尚因为他替天行道淹死在水里，最后，居然还救了白素贞的孩子，一个他要除掉的妖精和凡人的孩子，可悲可叹。

除了白素贞，还有小青，这个在各种版本的传说里，连个全名都没有的妖精。在这部电影里，它才是真正的主角，是上帝视角的旁观者。小青不是人，也不是妖，非男非女，也有爱有恨。它戏弄世人，看不起一心要捉了它换取赞誉的瞎道士，但是金山寺大水失控，它说的第一句话是，糟了，大水冲到无辜百姓家了。说它妖气难去，它的确自私狭隘，白素贞有的它都想有，所以它想占有许仙。可是白素贞要去送死，它也甘心相伴。相比之下，法海变走了许仙的房子，拽着他的领子要为他除掉妖怪，许仙却大喊，你毁了我的房子，要抓走我的老婆，你算什么高僧，真是特别好笑。

电影开篇有一首更加意蕴难测的歌，叫《莫呼洛迦》，印度风格，曲调妖娆绮丽。这首歌伴着小青的开场，不看歌词根本听不懂。黄霑从《心经》里取了词，暗含了一个佛教故事，是整部电影里小青的命运轨迹。太难解释，诸位看官自己去搜了听，通篇写下来已经脑袋疼，就此搁笔。

我常常想，要是我有做一个什么的权利，我要做什么。

反正不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