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刺猬,请不要来温暖别人,”晓晨摆弄着手机,心不在焉地说。他眼皮底下,手机屏幕飞快的切换,手机无聊,人更无聊。
“好,原来,我俩是‘我与别人’的关系。”亦如搅拌咖啡的手指一震,铁质勺柄磕在陶瓷杯口上,发出厚重沉郁的闷响。
亦如是北外毕业的,如今是一家器械公司的业务员,她那沉重的双肩背包里塞满了全英文的材料,天天背着它们跑单,向只会说汉语的顾客讲解,身心俱疲、口干舌燥。她这段时间跑“好久不见”咖啡馆附近的药店,忙完公事后就约晓晨在“好久不见”会了个面,商谈小两口的私事。
亦如拎起背包走了。桌上的咖啡凉了。微风中,康乃馨含苞待放,粉色的蕾像极了亦如的唇,晓晨把手机塞进牛仔裤前兜,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亦如的嘴从不轻易说重话,这次她是真的生气了。晓晨双手后曲抱住后脑勺,将后背重重的砸进沙发窝里。很懊悔自己刚才说的话。
夏天如期而至,室内依旧摆设着布制的紫藤萝和葡萄叶,隐隐约约的散发出迪奥香水的味道。这是大部分女人所追求的味道吧,就像男人喜欢奥迪,孩童喜欢奥利奥一样。晓晨的脑海里突然浮现老同学的QQ签名,“我要为了我的奥迪、你的迪奥、娃的奥利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老同学已“鞠躬尽瘁”就差“死而后已”了,可是依然过得不好,前两天还嚷嚷着找他喝酒借酒浇愁。一旦现实照进理想,大家内心不免悲凉。
玻璃窗外,一对男女在吵架。拉扯中,男人把女人推倒在地,女人趴在地上哭。男人竟漠然的盯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无动于衷。对面的旺铺里传来嘈杂的音乐声,有网络的娘哭腔,港台的靡靡腔,大陆的咆哮腔……众腔夹杂不堪入耳。乞讨的老人坐在地上打盹。男人从耳后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脚不耐烦的跺来跺去,旧皮鞋的细缝里藏满了灰尘。再新潮的东西总有一天也会褪去华泽变得衰颓。人活着到底是在追求什么呢?仅仅是一茬接一茬的物质享受吗?晓晨突然有些茫然了。
女人有着亦如那样的长发,顶端束了根玫红发带;身穿一条米色长裙,裹着一件网状针织白披风,她那单薄的身躯打着颤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黄花鱼。
一辆路虎急速驶过,男人撕下齿间的烟,对着远去的车唾了一口空踢了两脚,“有钱,有钱你就了不起啊,有本事你开到人行道上来啊。”他走到女人身边,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摔向女人的后脑勺,“你拿走了我做人的尊严,做男人的尊严。”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和女人在一起他只是活得没有尊严的人而已,离开女人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亦如!”
晓晨想起了她的亦如,他亦不能忍受这么好的妻子遭受丈夫的羞辱,于是冲过来推男人。男人打了个趔趄,抱着路灯柱子站稳,嘴里嘟哝着骂词,“你的眼睛白内障吗?你好好看看,我是个人,不是这个灯柱子!”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语调凌厉咄咄逼人,混沌的眼睛里好像长满了刺,有种劫后余生的窃喜和窘迫。
晓晨捋起袖子,两个男人对峙着。晓晨是某大省的武术散打冠军,长得人高马大,他摆好架势,男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胆怯了。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拽走了男人。她的红发带躺在地上滚来滚去,灰暗的水泥地面顿时鲜亮起来。夏天活了,开始了往年的沉闷、暴躁和冲动。
男人回头盯着晓晨,一脸的疑惑和愤恨。他又快速扫了一眼晓晨,晓晨脚踏play boy,身披李宁,头顶乔丹,他这身打扮算得上是中产阶级了。而男人自从公司破产后就成了无业游民,整天浑浑噩噩,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女人买的。如此一来,他有着太多的不甘心,指着女人的鼻子咿哩哇啦的破口大骂。女人点头,唯唯诺诺。其实这又能如何呢?他的软饭是吃定了,一吃就吃了两年,不知还要吃多久。一厢情愿的爱,注定一方要卑微到底。
贵鸿广场上到处都是在卜卦算命的人,他们大多和晓晨一般年纪。角落里算命先生捏着男孩的手,摇头晃脑,“车子、房子会有的……不过你得改名字,你命中缺水,把你的‘火’字换成‘淼’字……”
晓晨无奈的笑了笑。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谎言,却不敢面对现实。话又说回来,他自己也不例外。
这是老城最繁华的地带,承载了这座城最沉重的历史。新城区不断的扩建,巴黎花园成为郊区新的风向标,可是贵鸿广场依旧是最值得人们依恋的地方。保利海德公馆是晓晨这代人梦寐以求的领地,广告板上说它定义了一个阶层,圈定了一种时尚的生活方式。房价之高,又有多少人的生命是不能承受如此之“时尚”的呢?
“盲目的追逐,必定会迷失人性的方向。”这是晓晨爸爸的话。爸爸是高校教师,下班回家经常给晓晨补习教育课。晓晨把它设为了电脑桌面格言。可是他依旧在追逐着,至于在确切的追逐什么他不知道,也来不及去想,因为一迟疑就会落后。思考是需要时间的,浪费时间的代价是沉重的,就像广告牌上吆喝的那样“快快快!不买加州房一年又白忙”“买买买!再迟疑,你的存款变成了首付,首付变成了车库!”
现在,房子变得比家还重要。牺牲了温暖的家庭时光,拼命加班还房贷!不敢生病更不敢生孩子。晓晨的内心五味陈杂,到底是谁绑架了我们原本简单快乐的生活?
晓晨去附近的TESCO买了六听蓝带,边走边喝。路旁的白玉兰开得很绚烂。晓晨老家的院子里也种满了白玉兰。那时候他还小,爸爸种好了白玉兰,他穿着塑料拖鞋帮爸爸踩土。如今它们已经亭亭玉立了。时间过得真快,晓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先成家后立业,这就是晓晨的人生轨迹。幸好他有一位贤淑的妻,不在乎他到底有没有名车豪房和存款。可是,虽然她越不在乎,他却越在乎。所以,他很累,只能马不停蹄不停的打拼。
晓晨沿着马路漫无目的的晃着。阳光炽热,他的脚要燃烧起来。路上的行人竟然撑起了阳伞,伞底下的人依旧怨声载道,这是什么鬼天气?才几月啊就已经烤死人了。这座城是火炉,住在里面的人都被烤成了焦糊喷香的红薯,他们油亮着脸用浓浓的香水遮掩汗水的酸腐气息。这暧昧的气味熏得晓晨头晕脑胀,亦如的身影不断地在他眼前晃荡。
“如果我们的孩子是男孩就叫‘寄安’,是女孩就叫‘可依’,行不行啊?”
“我不想要孩子,我们还是……”
“刘晓晨,孩子在我的肚子里,不占你的地儿!我自己养!”
“亦如,你……”
“从今往后,我们不占你半张床,你就和你的房子过吧。”
……
晓晨拐了个弯来到公园里,去洗手间冲了把凉水脸,坐在长椅上闭目沉思。他被压得快要喘不过气了。晓晨深知这一点,亦如一旦认真起来,是绝对不会后退的。他甚至开始怀疑妻子太不体谅他的辛劳了,真是不当家主不知柴米油盐贵。
“现在的孩子即使生得起也养不起啊,婴儿每周得一罐奶粉,至少两百五,再加上其他开支,什么尿不湿啦,营养品啦,一个月就得小两千,这就花掉了我工资的二分之一,再加上每月两千块钱的房贷……”
晓晨吓得冒了一头冷汗。打了串激灵后心想这孩子万万生不得。嗯,生不得。等再过两年事业有成了,能负担得起各项开支了再生也不迟。
时间慢慢流逝,晓晨人生的天平一直在不停地摇摆着。
自从亦如嫁给晓晨就再也没有添置过新衣服,她的衣服都是大学时期的,尽管结婚一年了,亦如还是学生模样。亦如唯一像样的包还是国庆节时三江商城搞活动,一折买下的。他俩结婚一周年纪念日时,他花了十块钱请亦如吃了顿福建沙县米线和蒸饺。亦如生日时,他从地摊上花了二十块钱买了一条手链,她还兴奋了一整天。在物质上,亦如是很容易满足的人。亦如从没有要求过他什么,这是她第一次提要求,他知道她很喜欢孩子。可是,生活逼的他无能为力。嗯,要是怨,就怨这残忍粗暴的生活吧。
小男孩把球踢到了晓晨的怀里,晓晨抱住了。
“叔叔,把球递给我好吗?”
晓晨把球递给了小男孩,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小男孩的头发软软的,就像晓晨刮胡子时涂在脸上的泡沫。香香的、甜甜的。
“谢谢叔叔。”小男孩抱着球跑了。他还穿着绒线裤呢。小腿有节奏的移动着。脚上的白球鞋像草坪上盛开的小花。就像他小时候,他穿着散打服装,在室内有板有眼的跳跃着,爸爸趴在窗外偷偷地看他有没有长进。他是爸爸的传承。小时他看爸爸儿时的老照片,嚷着说那是他,他不得不承认,他俩真的很像。这就是活着吧,永远地活下去,靠无数个“自己”的血脉传承。这场角力,无关贫富,只在乎爱和文化的鲜活生命力。
“多好的生命啊。还是生命比任何东西都来得真诚!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到底是要快节奏的生活呢?还是要慢节奏的生命呢?晓晨又开始犹豫了。
手机响,晓晨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喂,妈。”
“晨晨,你快回家,快啊……摔倒了……妈妈不知道怎么办……”
晓晨打完急救电话,一路狂奔,在超市拐角处拦了一辆出租车急忙飘往家的方向,他额头上的汗水大颗大颗的渗出来擦不净,双手紧扣抱拳贴在胸口,哆哆嗦嗦的闭上眼睛,就连嘴唇都变成了青灰色。
当晓晨和救护人员推着亦如跑在医院压抑清冷的走廊里的时候,亦如的额发湿了,脸上都是血,唇色苍白,人已昏迷。晓晨妈妈扭着肥胖的身子跟在后面,她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早已分不清了,“亦如,我的好孩子……”
“亦如……”
晓晨完全顾不上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光辉形象了,眼泪就像瀑布一样倾泻而出。没有了亦如,他也是一无所有了,更别说孩子了,晓晨扶着冰凉的床楞突然顿悟,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此刻,内心的天平不再摇摆。你在,家就在;惟愿婚姻如山不倾城。
生离死别总关情,好在他白捡了两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