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01

一九五八:童年的记忆

老圃

大青沟是河北省尚义县的一个镇政府所在地。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一九五八年,我七岁,那时发生的一些事,零零星星的有了些记忆。有的是亲眼所见,有的则是听家里大人们念叨。现在回想起来,有些事滑稽可笑。有些事又是那么殘酷无情。

大跃进,超英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不劳咱去评说。这里只唠唠我记忆中的两件真实的见闻。

先说一个”大炼钢铁”。

一九五八年,大青沟那时不叫镇,叫人民公社。大青沟公社管辖的地盘比现在的大青沟镇可大多了。周边四个乡、镇都属于大青沟公社的版图。

炼铁厂的地址选在大青沟的东北角,面积好几百亩。场地北边,从西到东排列着七八座“炼铁炉”。炼铁炉圆柱型,高约五六米,底部粗约三米。顶上细了许多,外部用土坯垒砌而成,内部构造不得而知。每座高炉的一侧都有一只木头大风箱。用来给炼铁炉鼓风。这风箱乃是用当地百姓家里的二节柜改造而成,只有一根粗壮的风箱杆,要两个人才拉得动。

工地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尘土飞扬。运焦炭的,运矿石的。牛车,驴车,手推车,还有威武雄壮的三套马车。

从全公社各村抽调来的青年男女,足有好几百人。中学,小学的老师学生也参杂其中。我们这些还没入学的小屁孩儿,是不允许靠近的,只能在周边看看热闹。因为偌大的场地里没有一处厕所,所以,常常有大姑娘小媳妇急匆匆从场子当中跑出来,褪下裤子就撒尿,白光光、肉嘟嘟的大屁股,并不避讳我们这些小屁孩儿。压根儿不拿咱当“人”看。

炼铁炉点火了,焦炭,矿石装进炉子里,两人一对儿轮流拉着大风箱。高炉顶上黑烟滚滚。不知这样烧了多久。干活的人都累成了死狗,却不见铁水往外流。怎么办呢?这样下去大炼钢铁岂不是要失败了吗?谁都知道这活儿是不允许失败的呀!

别着急,勤劳勇敢的人民当中藏龙卧虎。人才倍出,有着无穷的智惠。在共产党领导下,什么人间奇迹都能造出来。

这不?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最先想出一个绝招:弄来些砸碎的废铁,掺和到铁矿石里头,装进炼铁炉,烧到一定温度,废钢铁化成铁水就从高炉下面流了出来。高炉下面流出了红红的铁水,无疑标志着冶炼的成功。人们欢呼雀跃,热情高涨。紧接着就集合起队伍,百十号人高举红旗,敲着锣、打着鼓、吹着喇叭,到公社去报喜。报喜的队伍,和这座炼铁炉的负责人,理所当然的受到表扬。并且奖励一面大红旗插到流出铁水的高炉顶上,以示加嘉奖。那么,对其他没有流出铁水的高炉怎么办呢?有办法,插一面黑旗在上面。看你着急不着急。于是乎,一场收废铁的行动如急风暴雨般开展起来。开始的时候收集的是真的废品,可是搞到的数量不够多。于是就给每家每户定指标,完不成任务要处罚。没办法,为了完成任务。人们只好把自家所有用铁做成的东西拿去凑数。甚至做饭用的铁锅铁铲都砸碎交出去了。年轻的人可能要问了,把做饭的锅交出去,那做饭怎么办?告诉你们吧,那时候全民都得去集体食堂吃饭,家里头是不需要做饭地。而且家里也没有米面可做。

废铁越收越多,每座高炉都陆续流出来了铁水。并且陆续高举着红旗、敲锣打鼓吹喇叭去公社报过了喜。可让人无语的是,这些铁水很不争气。冷却之后你再看,那根本不是什么钢铁。而是一堆堆奇形怪状的,炭灰,矿石,铁水溶合在一起的废物。煤矿生产了煤,又把煤炼成焦炭。铁矿生产了矿石,耗时费力运输到此。又牺牲这许多人力、物力、财力。仅仅创造出这样一批四不像的东西。然而,从平民百姓到各级党政官员,绝少有人充当《皇帝的新衣》里的小孩儿。个中原由难道不值得后人深思?

好在这场运动持续时间并不是很长,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偃旗息鼓,烟消云撒了。炼铁的队伍也各归各家,只留下那些奇形怪状沉甸甸的混合物,静静地散落在那里,见证着这场让人啼笑皆非的滑稽戏。

说完了大炼钢铁,咱再唠唠”劳改队”。

大青沟这地方,统共有一条南北向大街和两条东西向大街。两条东西向大街分别叫前街和后街。我的家就位于后街中段北侧。对面就是公社大院。公社大院很大,由三排房子组成。五八年公社成立了“劳改队”。公社大院一分为二,南半边两排还是公社机关,北半边的一排房子就归了劳改队。看到这儿,许多人都不明白了,劳改队不就是监狱吗?怎么?人民公社还能成立监狱?是的,就是成立了,怎么着?不过这个劳改队里关的可并不是经过公安局逮捕,检查院起诉,法院审理判刑的罪犯,而是本公社所属村里自行送来的所谓坏人。这些坏人大概有这么几类:地主富农,给日本人和国民党干过事的人,当过土匪的人,还有对大跃进的所作所为表示不满的人。一百多号人分别关在十几间房子里。地上铺些柴草就算是床铺。而且伙食极差,根本填不饱肚子。这些人被关在这里,白天到修水库的工地劳动,晚上交待各自的问题。每天早晨,他们排着队。由端着步枪的民兵押送到工地,最苦最累的活儿自然是他们专利。看管人员挎着枪,手里拿着湿柳条。哪个干活稍有懈怠,便会招来一顿胖揍。或许你并没偷赖,只要看守的人不高兴,也会赏你几柳条。那场景,酷似电影里的某些情节。到了晚上,各个监室开始“帮助”队部指定的几个人认识,交待罪行。所谓“帮助”,就是拳脚伺候。而且这种帮助是互相的,今天甲乙丙帮助丁,明天乙丙丁帮助甲,如此循环往复,无一人幸免。我家距离劳改队一街之隔,每晚从那里面传出来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直到深夜。令人毛骨悚然。

我母亲的舅舅一一我的舅姥爷,姓李,三十多岁,光棍一条。在参加深翻土地的劳动时闯了祸。五八年的深翻土地,那可是古今中外都没有过的壮举。翻多深呢?三尺!您没听错,就是三尺,一米,一百公分。明白了吧?稍有一点农业常识的人都知道,土地深翻三尺之后,熟土被翻到下面,生土被翻上来,耕作层变成了生土,庄傢还能长吗?我那位舅姥爷干活的时候对领头的民兵营长说了上面这样的话,营长说反对深翻土地就是反对大跃进,反对大跃进就是反革命,叫他不要胡说八道。可他不识好歹,偏要坚持己见。民兵营长大怒,立马把他五花大绑。送进了劳改队。过了几天,托被释放的人偷偷带话给我姥爷,说他在里边己经挨了几次饱打。最要命的是吃不饱饭。吃不饱就没力气干活,干活使不上劲就更要挨打。所以要我姥爷无论如何想办法救他出来。姥爷一时没有办法救他。倒是想出另外一条妙计,让我姥姥做了些莜面锅饼子,天快黑的时候,把锅饼子揣在我的衣服里头,让我装着玩耍在劳改队墙根儿的水道旁边转悠。比我大两岁的舅舅则叫上几个小伙伴,故意在大门口站岗的民兵附近起哄。站岗的生气了去赶他们时,我就趁机从水道钻进去。跑到西边第二间房子门前,把锅饼子从门缝递给我的舅姥爷。第一次顺利完成,我和舅舅特别兴奋。感觉太好玩了。以后又干了一次。舅姥爷被放出来了,胳膊上被绳子捆绑过的印迹,身上被柳条抽打过的痕迹,一道又一道清晰可见。他说自己总算活出来了。可我和舅舅却觉得挺扫兴。那么好玩的游戏玩儿不成了。后来从舅姥爷口中得知,这两次莜面锅饼子起了两大作用。第一当然是减少了饥饿的折磨。第二是他把这东西分给别人一点儿,到了”帮助”他的时候,大家就会少使点力气。

劳改队的寿命也不是很长,大约只存在了几个月就草草收场了。然而这件事却在我稚嫩的脑海里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迹。五十年后的今天,民兵手里的湿柳条和那凄惨的哀号声,在我的记忆中依然挥之不去。

两段故事讲完了,不知道听故事的人,作何感想呢?

2018.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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