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历险记

        波澜不惊的表象下面其实处处暗流涌动,时刻酝酿着不可预知的风险。就像幸福每天都来敲门,却总被我们充耳不闻、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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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立特里亚第二大城市、位于红海之滨的海港阿萨布


1﹒送行

        亚的斯亚贝巴时间2007年11月8日13时,UNMEE任务区,布瑞队。

        玻利维亚队友Aguilar已经在UNMEE任务区工作近一年,任期即将在本月底结束,计划明天回到阿斯马拉休最后一个CTO后直接办理Check out结束任务回国(注:CTO为Compensatory Time Off的缩写,系联合国独特的休假制度:每连续工作五天即可获得一天假期,假期可以累加,但连续工作不得超过60天,为什么?因为联合国的思路是:如果那样的话,人将处在疲劳状态,不仅降低工作效率而且极易出现事故)。

        按照任务区虽不成文但却通行的一惯做法,为安全起见,从以人为本的角度出发,今天下午要由队里派车专门将他送到阿萨布,他在那里安稳地住上一晚后,明天早上就可以从容地搭乘从亚的斯亚贝巴飞来的俄制安–24型联合国班机到达阿斯马拉。有意思的是,这趟本属送站的行程被安排为了布瑞队当天两个巡逻任务之一,并得到了东区司令部的批准,纯粹的私事公办却透着任务区内部上下级之间心知肚明、含蓄不言的浓浓人情味儿。

        本次“巡逻”的驾驶员是我,领队则是来自赞比亚性格内向、寡言少语的队友Siwale少校。

        下午1点整,我们一起将Aguilar早已收拾完毕的行李搬上车,随后Aguilar与队友们逐一拥抱告别,拉开车门坐在后排,我们三人按照“巡逻”计划准时从队里出发。3分钟后到达距离我们最近的PT-74检查站,这里由埃塞俄比亚军队控制,也是埃、厄边境上埃方的最后一个检查站。

        1998年,原本同宗同源同一个国家的埃塞俄比亚与厄立特里亚因在意识形态、货币贸易、边境划分上存在严重分歧,最终在巴德梅边境地区爆发战争。2003年,在联合国的调解下停止了武装冲突,在边境线厄特一侧划出一条宽25公里的临时缓冲区,由维和部队驻扎在其间要点,将双方分隔开。目前距离我们最近的维和部队是位于厄特境内PT-44处的印度营,他们同时也担负着布瑞队的各种日常生活和安全保障任务,指挥官是为人谦逊礼貌、脸上经常挂着微笑的Bhati少校,与我们保持着相当融洽和友好的关系。作为派驻在这里的军事观察员,我们每天的巡逻任务就是从驻在埃塞这一方的布瑞队出发,途经埃塞检查站、印度连观察哨和厄特检查站,跨越国境,来往于两国之间,检查双方有没有私自越界、集结军队、部署大型武器装备等违反停火协定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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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客印度营,布瑞队与印度营保持着传统的亲密友好的合作关系


        两相比较,总体上,埃塞一方对联合国的态度还算得上较为友好,每次巡逻通过检查站气氛均轻松融洽,个别官兵跟我们混得也很熟悉,甚至有说有笑地相互打招呼敬礼。这次也不例外,哨兵大致看了看车内成员和携行物品后,就解下拦在路上的铁丝给予放行。

        通过印度连哨所时,我接过那个敦实的印度哨兵递上来的登记本,逐项填写好姓名、军衔、往来方向、通过时间、随车人数,交还对方,那印度哨兵核对无误后,便向后大跨一步,升起拦杆,用我看起来略带夸张的动作抬起右脚,再用力地向下一跺,挺胸举手敬礼。我放下手刹,松开离合,轻轻加油起步,抬起右臂回敬给他一个小布什式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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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驻扎在PT-74哨所上的印度士兵合影


        再往前不到800米,就是PT-74检查站的厄特一侧。我远远地看见用黑色火山石堆垒成的防御工事的草棚顶后,就开始有意识地减速慢行。与刚刚经过的埃塞一侧轻松的氛围相比,厄特一方显得拘谨严肃,从军官到士兵大多不苟言笑,一双警惕的眼睛时刻准备着穿透我们的大吉普车。

        如果说埃塞士兵的穿著破旧不堪的话,那么形容厄特士兵的就只能是衣衫褴褛了,不仅又破又旧,而且颜色和样式也不统一,衣服上没有军衔标志,帽子上也没有帽徽,脚下穿的则是那种前裹脚趾后包脚跟的老式搭扣凉鞋。也有穿得稍微整齐一些的,估计是军官或是军士长,再不就是老兵;还有些士兵的装束干脆就是军便混穿、平战两用,上身随便套一件脏得分辨不出来颜色的T恤,下身再配一条制式迷彩裤。总而言之,五花八门,穿什么的都有。


UNMEE总部联络官到厄特阵地了解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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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特士兵,重点是脚上的鞋子


        在厄特边防士兵手里不停摇晃的AK-47指引下,我减速、停车、摘档,然后降下车窗,边微笑互祝“早上好”,边握手示好,随即车里的一行人等主动亮明胸前的身份牌,三名厄特士兵打开车门仔细检查随行人员和大包小裹,确认无误后,升起栏杆放行。



2﹒红海

        阿萨布(ASSAB)位于厄立特里亚东南沿海的阿萨布湾内,濒临曼德(MANDAB)海峡的西北侧,是厄特最大的港口,也是从埃塞到红海最近的出海口。从布瑞到阿萨布的距离不到100公里,仅有一条公路,这也许是我在UNMEE任务区厄特境内见过的最好的一条路,完全由沥青和柏油铺就,平坦、宽敞、坚固、质量上乘,即使是在厄特首都阿斯马拉也没有比这还要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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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瑞-阿萨布“高速”公路


        16年前,由梅莱斯领导的埃塞俄比亚人民革命民主阵线(埃革阵,EPRDF)与由伊萨亚斯领导的厄立特里亚人民解放阵线(厄人阵,EPLF)并肩作战,推翻埃塞俄比亚的门格斯图军事独裁政权。随后,厄特通过全民公决,以近乎100%的赞成比例从埃塞版图分离出去并宣告独立,这带来了两个显而易见的结果,一是厄特成为世界上最年轻的国家,二是埃塞失去了原有的全部沿海领土,成为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内陆国家。起初,双方关系尚为友好,埃塞为方便境内到阿萨布的海上贸易,独资修建了这条由法国人设计的公路。两国爆发战争后,埃塞海上贸易不得不改道邻国吉布提,昔日这条繁忙热闹的公路一下子变得冷清孤寂起来。现在,除了联合国维和部队巡逻车和厄特的军用卡车外,几乎看不到其他车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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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荡荡的公路没有车辆来往


        Aguilar与我年龄相仿,生性活泼,乐于助人,担任布瑞队的Finance Officer已2个月有余,尽管从冠冕堂皇的英文字面来看,Finance Officer是财务官,但实际上就是司务长,主要负责大家的伙食、收缴房租以及观察员的MSA(任务区补助,mission subsistence allowance的缩写)领取发放等事项。在UNMEE任务区,任务区补助统一由阿斯马拉司令部按月集中发放,军事观察员的MSA每个月都要由各队派人专程到阿斯马拉领取。因为布瑞地处埃、厄偏远荒凉的边境地带,交通不便,去一趟阿斯马拉最省时省事的办法就是从布瑞开车先到阿萨布,然后搭乘联合国航班到达目的地。但联合国航班既不是每天都有更不固定,这样就得根据每周在UNMEE内部网站上更新公布的航班飞行计划提前一天赶到阿萨布并住上一晚,然后第二天一早再坐飞机飞到阿斯马拉。返程亦需如此这般辗转周折,每一个来回都得大概3-5天的时间。

        看上去是一趟美妙的公务出差旅行,不是吗?

        答案是:NO。

        因为这涉及到了一个联合国发放给军事观察员任务区补助及额外开销的问题。一般来说,联合国军事观察员的补助大致有生活补助(MSA)、公差补助及服装补助三种。从任务区最高军事长官–任务区副司令到最基层的军事观察员,生活补助毫无二致,都是一个标准,服装补助基本上只发放一次,数额固定。有变数的就是公差补助,在UNMEE任务区,公差补助较少,每天仅22美元,且被总部负责财务的民事人员事前限制、事后审核得很严。对观察员来说,出一趟差辛苦不说,还需要自己在亚的斯亚贝巴、阿斯马拉、阿迪格莱特等大中城市找地方想办法解决住宿和吃饭,支出远远大于收益,这个经济账大家都算得一清二楚,对于善于精打细算、能省就省的老外来说,这绝对是一笔不可忽视的开销,特别是在地理位置极其不便的布瑞队,很少有人愿意出这趟差。但是作为队里的Finance Officer、司务长来说,为大家领钱并回来结算公共开支就是无法推脱的责任了。

        除了到阿斯马拉领MSA之外,为改善伙食,合理规避地区性价格差异,Finance Officer还需要根据情况时不时地跨越国境到厄特的第二大城市、红海之滨的阿萨布去采买包括大米、牛肉、鲜鱼、食用油、罐头、香烟等各种主副食、日用百货在内的物品,因此,对差不多每周都要在布瑞-阿萨布公路上跑个来回的Aguilar来说,这条公路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用玻利维亚人自己的话来说,就像了解自己的内裤一样。

        沿着这条准“高速公路”,我们一路高歌猛进,1个小时后,安全顺利抵达UNMEE东区司令部。我径直来到作战值班室,再一次见到先我半年到达UNMEE任务区工作、来自广州军区的玉岗。玉岗已经接到最新的Posting order,即将到UNMEE总部任联络官,明天一早也要搭乘这班联合国飞机赴阿斯马拉报到,因此,这也许是我在阿萨布能够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在UNMEE任务区共有7名中国军事观察员,分散在西、中、东三个分区,目前只有玉岗在东区司令部工作,其余都在基层一线的队里。就是在一个分区里,队与队之间的来往也限于电话联络,如果离得远的话,平时见面的机会并不是很多。我早已在电话里与玉岗商量好,要利用这次公差的机会到红海边去玩一玩。待他把手中的工作处理完毕,我们三人即跳上玉岗事先借来的尼桑大吉普,直奔红海。

        阿萨布港口早已接近荒废,加上没有任何工厂,所以这里的红海海水就显得格外纯净,海天湛蓝,空气新鲜,景色怡人。从地理环境上看,从红海两岸汇入的河流较少,因而红海海水的含盐量很高,据有关资料介绍,红海的海水也许是世界上最咸的海水,游泳的人也感觉浮力较大。我给玉岗和Aguilar、Siwale当起了专职摄影师。意犹未尽的转眼间,头上竟已是彤云密布,彩霞满天,时候已经不早,我与Siwale告别玉岗和Aguilar,踏上返程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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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guilar和Siwa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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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guil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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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的红海海滩


        17时52分,UNMEE任务区,阿萨布-布瑞公路,零公里。

        我和Siwale开始返回布瑞,但我们所不知道的是,一段惊险的旅程就此开始了……



3﹒受阻

        自1948年6月联合国在中东地区部署联合国停战监督组织,创造性地出现了维和部队以来,每年都有维和人员或伤或亡,联合国对此做过一番统计。出人意料的是,造成联合国工作人员伤亡的主要原因既不是突发冲突,也不是遭受恐怖袭击,而是意外交通事故。更加具体的分析数字表明,超速驾驶则是名列榜首的头号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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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通事故高居联合国维和人员伤亡原因榜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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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速驾驶是造成交通事故的主要原因


        为此,联合国采取了两条腿走路的方法来解决这一难题。首先是对全体工作人员加强教育,在报到培训期间专门开设驾驶安全课,并做到人手一份安全驾驶手册;其次建立起一套完善的车辆管理模式-car logo管理系统。既在每辆车上都安装有类似飞机“黑匣子”的记录仪,具体到操作,简而言之就是刷卡。工作人员的身份证即是驾驶证,就是把姓名、性别、国籍、身份、个人签名等相关信息全部录入到一张磁条卡里,发动车辆必须先用身份证在car logo上刷卡,系统自动检测磁卡有效后,方可发动车辆。车速、时间和驾驶员的有关信息会被完整地记录下来,一旦车速超过了联合国限定的标准(UNMEE、MINUTSO等任务区的限定时速均为每小时80公里),car logo首先会发出超速警告音提示,如果在警告音响后的45秒钟内没有把车速降到规定速度内,那么car logo就会将此记录储存并传至UNMEE总部的车辆管理部门备案,出现肇事、严重超速等情况的驾驶员则会收到正式通知,驾照将被停止使用一个星期作为警告。一旦出现意外事故,可以根据系统的记录分析主客观原因,如果是因为驾驶员无特殊原因超速,使车辆失去控制造成车辆事故,就要追究驾驶员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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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r logo系统


        这种事情真有过先例。远的不提,就拿两个月前刚离开UNMEE任务区,来自我们中国的观察员老彭来说,在阿斯马拉总部办完事情后,连夜返回队里,因前一晚休息不好,疲劳驾驶,开得急了些,结果车辆失去控制,一头撞在路边的火山石堆上,幸好没有人员伤亡,但是车辆却完全报废,最后交纳了一笔可观的赔偿金。

        因有前车之鉴,所以我驾驶车辆格外地小心,即使是在一马平川的阿萨布-布瑞高速公路上,也严格遵守不超速、不抢行的规定,车速始终控制在80公里/小时上下,偶尔听到警告响起,就马上减油放慢速度。

        车窗外,天边似血的残阳渐渐化为暮色苍茫,夜幕已在不知不觉间静静降临。11月的非洲之角,受副热带高气压影响,从东北方向来的信风带来重重的湿气,荒芜的地面在经历了白天的炙烤之后,正缓慢地向外释放着热量,更加重了潮湿难耐的感觉。我看着方向盘后面的里程表,发现路程仿佛依然遥不可及,一种莫明其妙的不安和焦虑悄然袭上心头。


        18时26分,UNMEE任务区,阿萨布-布瑞公路,厄立特里亚PT-44检查站。

        待我们赶到由厄特军人和警察共同值守的44号检查站时,夜色已浓,但比这更为沉重的是我们被告知:公路晚上6点钟即已封闭,我们现在不能继续通行。我不禁连声叫苦,这可如何是好?此时,一向不爱说话的赞比亚防空兵少校Siwale挺身而出,奋勇向前,与穿着淡蓝色制服上衣的值班警察开始了耐心的软磨硬泡,最后,那个长得黑黑瘦瘦的值班警察勉强地点了点头,用喉咙底部含糊地道了一声OK,慢腾腾地升起了拦杆。

        见获准通行,我们喜出望外,我忙不迭地一口气地完成挂档-轻抬离合-慢加油-立马走人的一系列动作,在这家伙还未醒悟过来反悔之前,如脱缰的骆驼般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前面无边的茫茫夜色之中。



4﹒狂奔

        二战后,日本在美国如私生子般的地缘政治策略扶植下,经济得到迅猛发展,并快速崛起为世界经济强国,为了实现经济巨人不做政治侏儒的大国梦,绞尽脑汁地努力扩大在国际事务中的影响,以“金元外交”形式出现的各种经济援助成为日本的主打策略。我们现在巡逻所使用的排量4.2升、采用线型直列六缸4汽门柴油发动机的尼桑PATROL大吉普即是日本以极低的成本价提供给联合国的标配车辆,联合国在世界各地的维和任务区所使用的车辆中,处处可见日本汽车的身影,如丰田、尼桑、三菱等,当然,这部分费用还是要被算作联合国成员国会费的,真是应了那句话“买的永远没有卖的精”,精明无处不在的日本人!

        不谈政治谈正事,话说尼桑PATROL还真就不错,输出功率大、动力强、车内空间宽敞,无论是机动性能还是舒适度、耐用性和可靠性均表现出色,极其适合沙漠、丘陵等野外恶劣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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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生产的越野车很适应复杂的巡逻地形


        布瑞-阿萨布公路虽然修得紧固耐用、物超所值,但因为地处火山岩地带,架设电力线路的技术难度和经济成本都极大,因此公路两旁没有任何夜间照明设施。天色已晚,视线不再清晰,我打开吉普车的大灯照亮前方,沿着公路疾速狂奔,两旁鬼魅一般起伏的火山岩和说不上来名字的野生植物似晚场电影里朦胧出现的舞台布景在眼前交替闪过,中控台上car log显示屏上不停跳动着的红色数字殷红如血,短而急促的警报声一再尖锐地响起,那声音简直可以刺穿耳膜,但我早已五内如焚,无心他顾,有如《谍影重重》里在莫斯科加里宁大街上奋力冲杀夺路逃生的马特达蒙,只有一个强烈而清晰的念头:快点归队!

        从厄特东南海岸城市阿萨布向西南到埃塞边境小镇布端,尽管全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荒漠,但两国交战以来,双方仍在这里投入了大量军力驻守,这条唯一可以通行的公路以外的地区均埋设了数不清的地雷和爆炸物。在公路沿线上,双方共设置了5处检查站,其中厄特3个,埃塞2个。其中,74号检查站是厄特实际控制的最后一个据点,位于地势较高的公路一段,两旁修筑了简易工事和地堡,由厄特军人和警察共同值守。


        18时45分,UNMEE任务区,PT-74厄特检查站。

        我将车停靠在路边指定的位置,忐忑不安地等待厄特士兵前来盘查。正如我们在路上所预料的那样:寒暑冷暖,风云已变。5个厄特士兵将我们的车辆团团围住,早上还能看得到的打招呼的热情笑容现在却换上了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任我们搬出仔细酝酿过的车胎漏气等可靠理由,巧舌如簧乞盼高抬贵手,只求宽容这一次,并指天划地发誓,甚至情愿签字画押通统无济于事。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摇头,僵持了约5分钟后,为首的一个士兵表示理解我们的处境,但他也做不了主,需要向他的上级请示后再做定夺,说罢,转身走向哨所后面用火山石垒起来的一排屋子。

        按照厄特士兵的命令,我将大灯关闭,车辆熄火,将车载电台继续保持开通状态。我们打开车门,站在尼桑大吉普车旁,Siwale点燃一支royal牌香烟不声不响地吸着,我抬头望向月朗星稀的浩瀚星空,大小熊星、猎户座、人马座、天蝎座、仙女座的轮廓异常清晰,一览无遗,恰似镶嵌在夜幕上的颗颗钻石,闪烁着寒冷夺目的光芒,与皎洁的月光竞相辉映,仿佛触手可及。我忽地想起陈子昂的名句:前不见来者,后不见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不禁由衷地感慨宇宙寂寥,苍穹无边,众生稊米,前途难料。在微观世界里,面对严苛的自然环境和强权统治,作为个体形式的人,犹如沧海一粟,是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等待,令人郁闷得要发狂的等待,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我们能做的,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寂静的夜里,一阵嘈杂的电波声音夹杂着提格雷尼亚语从厄特士兵驻守的营房里传出,看来他们拥有一台短波电台,藉此与上级保持联络。大约半个小时后,那名厄特士兵朝我们这边走回来,用绝对肯定的口气答复我们:经请示上级,你们不能通行。最后,干脆大手一挥,指向我们来时的方向,斩钉截铁地撂下一句话:Go to Assab(回阿萨布去)!

        怎么办?我望向远方,不到4公里处高高悬挂在布瑞队上空的夜间安全灯暖黄色的光芒就在眼前,近在咫尺,却相隔一方。Siwale回到车上,用车载VHF电台把我们的情况向队值班员做了简要汇报,并特意强调了我们是由于更换漏气的车胎而耽误返回时间的理由。电台那头值班员清晰标准的回复听起来就像电影里训练有素的纽约警察:“呆在原地不要动,紧急救援开始启动,我们马上就到”。



5﹒惊悚

        1948年5月14日,根据联合国大会通过的《关于巴勒斯坦将来分治问题的决议》,犹太人宣布在巴勒斯坦地区成立以色列国。次日,由埃及、约旦、黎巴嫩、叙利亚和伊拉克五国组成的阿拉伯联盟宣布:对以色列进行“圣战”,第一次中东战争就这样在阿、以两个民族间全面爆发。1948年6月,被战争拖累得筋疲力尽的交战双方在联合国安理会的调停下实现了脆弱的停火,作为联合国停战监督组织(UNTSO)工作人员的军事观察员首次登台亮相,被派遣到冲突地区,担负观察、联络、监视与监督、巡逻、调查、搜集信息与报告、组织调度等任务,由此诞生了著名的“蓝盔部队”(饶有意味的是,时至今日,UNTSO原本被设定的临时维和任务看来遥遥无期)。在UNMEE任务区,每个观察员队除每天若干次数的定点巡逻外,平时还有一项紧急救援训练。所谓紧急救援,就是为了应对突发情况,可以优先出动在家的任何车辆以确保在第一时间赶到救援现场。


        19时43分,UNMEE任务区,PT-74厄特检查站。

        不多久,遥遥望见越野大吉普的车灯从布瑞的方向交错闪动,远方柴油发动机的轰响犹如亲人的脚步不断接近。借着月光,车门开处,巴基斯坦少校Shahid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大踏步地走向PT-74厄特检查站,车上还有巴西上尉Adenir与队值班电台一端队长沟通的声音。有道是:心随境生,境由心变。霎时,无论是生活条件还是工作环境都极为简单粗糙的三类观察员队-布瑞队,于我竟然有了家的感觉。

        显然,无论是我和Siwale,还是现在赶到的救援小组都大大低估了厄特PT-74检查站军人们高度的革命原则性和组织纪律性,10分钟的交涉斡旋并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我们还得原路返回阿萨布。

        星光暗淡,月色迷离,看着一道拦杆那头的队友,我们只能挥挥手,互道珍重、祝福好运后,重新发动车辆,调头返回。

        夜幕犹如一张黑黢黢的网,孤独无助的人越想逃脱,挣扎得越猛,它就收得越紧,直至将你纠缠到精疲力竭,彻底绝望。茫茫戈壁,四顾无声,一辆漆着UN字样的白色尼桑patrol四驱越野吉普车疾驶在空无一物的公路上,车厢里是一黑一黄两个失魂落魄、默默无语的军事观察员,心情复杂之极。

        孤独到了极致,就是恐惧。

        谁能预料,今晚的结局是什么?

        透过挡风玻璃,视线所及之处,好像一片漆黑的无边大海,没有标识,更不见灯火,好似永无尽头,只有眼前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急弯、直道、再直道、再急弯接踵而至。

        大凡上乘之作的惊悚片都得险象环生,方才高潮迭起,从而显得有看头,我们也不例外。

        刚刚拐过一个转弯后,在吉普车远光灯照射下,仿佛从天而降一般,突然前方公路中央闪出两个人影,摇晃着手中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挡住我们的去路。只见其中一人上身著意大利AC米兰足球队黑红相间的运动衫,下穿迷彩军裤,那红色的线条在车灯照耀下看起来煞是刺眼。

        政府军队?民兵组织?部落力量?非法武装?

        天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我心头一惊,不禁倒吸口凉气,我和Siwale悬着的一颗心尚未落地,又马上提到了嗓子眼。

        接下来将会发生怎样的故事?这些人是什么身份?他们是要拦路抢劫还是要劫持人质?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如果人生是一部随时可以剧透的连续剧,该有多好!

        此时,我的脑海里像开锅一样飞速地翻腾出一系列光怪陆离的场景:坠落在摩加迪沙的黑鹰武装直升机、火光冲天的巴格达街头、不明身份的武装分子、血肉横飞的自杀式恐怖袭击、暴尸荒野的塞拉利昂内战……,冥冥中,我感觉上帝为我安排的世界末日正在到来,眼前开始不断回放亲人和朋友们熟悉可爱的面庞,我开始回顾起我短暂却自认为并“不平凡”的一生……

        我松开油门,踩下制动踏板和离合器,双手抓紧方向盘,车辆开始减速、滑行,变速档没有摘也根本就不准备摘。

        “如果有意外,拼了命也要加油闯过去”,我一边做深呼吸,一边不断地告诉自己。

        30米,不过30米,从苏制冲锋枪的影子到我们的吉普车现在的位置,我反复计算后,确定应该是这个距离。这短短30米的滑行距离是我自学会开车以来走过的最长最难的路程,恐怕这里也极有可能成为我人生旅程的终点。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最难走的路不是人生之路,而是根本就看不到出路。

        此时,固定在车头的电台天线突突乱颤不已,惊悚万分。“耶稣基督、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观音力士、真主安拉、马恩列毛……”,惊魂甫定中,我无语呢喃,开始对所知道的全部神灵、超自然力量逐个呼点。



6﹒回家

        岂料一场虚惊!这两人是正规的厄特国防军士兵,作为夜间流动哨被部署在此,问清我们夜间出行的缘由后,很干脆利落地抬手放行。

        真TM刺激!我长吁口寒气,继续前进。


        20时18分,UNMEE任务区,PT-44印度营。

        一个直道再一个转弯后,PT-44印度营的灯光看起来如同吴起镇上空飘扬的红旗一般已然在望,就这儿吧,今夜我们将不得不在此借宿。

        此时才发觉,从南红海刮来的阵阵晚风正不断地灌进车厢,吹在身上,凉意袭人,我关上车窗,重新打开车载MP3,席琳迪翁那首《A new day has come》好像已等待许久,沉着舒缓的歌声开始飘荡在尼桑大吉普车里……

        I was waiting for so long,

        For a miracle to come,

        Everyone told me to be strong,

        Hold on, and don’t shed a tear,

        Through the darkness and good times,

        And the world thought I had it all,

        But I was waiting for you.

        不远处,夜空中迎风飘扬的蓝色联合国旗帜下,出现了正不停朝我们连续挥手致意的印度兄弟微笑的面容,没错,我们是UN,我们是一家人!

        我毕恭毕敬地向为我们搬开蛇腹形铁丝网的两名印度哨兵回敬军礼,拐进印度营营院,将车精确地泊在停车场用白灰划出的框线里,依次关掉大灯、车载电台、音响,熄火、关闭car log,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再一次把目光投向繁星点点的万里夜空。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今夜的非洲,星汉灿烂,莹光闪闪。

        夜色如水,宁静安详。我走在暖黄色的安全灯光里,像被说不出的温暖轻轻爱抚,如梦如幻,恍若隔世,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感觉那么不可思议。

        夜,如温柔的恋人,投向我张开的怀抱……

        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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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灯里的布瑞队



7﹒尾声

        亚的斯亚贝巴时间2007年11月10日9时48分,联合国驻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维和任务区所辖的18个军事观察员队的值班电脑通过内部办公系统intranet同时收到了来自阿斯马拉总部的一封电子邮件,内容如下:

各区司令部、维和分队、军事观察员队:

        2007年11月8日,东区布端队军事观察员UNMEE-3XXX于18时36分-18时43分间,驾驶UN-354巡逻车,持续超速,最高时速已达每小时100公里,鉴于该军事观察员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联合国关于维和任务区交通安全管理的相关规定,即刻起吊销该军官UN驾照一周,并不得以任何形式驾驶或操作联合国拥有的所有轮式车辆。

        特此公告,以儆效尤。

                                                                                                              UNMEE交管处

抄送:DFC(副司令)、SSUNMO(中区首席军事观察员)


        “下个月大家的MSA,就由你去一趟阿斯马拉领回来吧,中国舒马赫”。

        当天晚上,在布瑞队例行的Briefing即将结束的时候,坐在乒乓球台改成的临时办公桌一头、留着髭胡的马来西亚队长撒里胡丁冲我狡黠地一笑,不容分说地给我安排了新的任务。


                                              –End–


附:联合国维和行动现状及中国参加维和牺牲人员

大漠历险记_第15张图片
UN FLAG

        自1948年5月安理会授权首次在中东部署联合国军事观察员至今,联合国已部署了69个维持和平行动,共有数十万名军事人员和数万名联合国警察以及来自超过120个国家的文职人员参加了联合国维持和平行动。

        以军事人员为主体的联合国维和行动为调停热点地区的冲突、促进地区和平发挥了重要作用。1988年9月29日,因“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为减缓那些停战合约正在商讨中的地区的紧张局势所做出的贡献”,该年度诺贝尔和平奖颁发给了联合国维持和平部队。

        目前,受联合国维持和平行动部领导的、正在进行中的、有军事人员参与的维持和平行动特派团共有15个,遍布在5大洲和地区,它们分别是:

非洲(8个)

        ·联合国马里多层面综合稳定特派团(马里稳定团MINUSMA)

        ·联合国南苏丹共和国特派团(南苏丹特派团UNMISS)

        ·联合国阿卜耶伊临时安全部队(联阿安全部队UNISFA)

        ·联合国组织刚果民主共和国稳定特派团(联刚稳定团MONUSCO)

        ·非盟-联合国达尔富尔混合行动(达尔富尔混合行动UNAMID)

        ·联合国利比里亚特派团(联利特派团UNMIL)

        ·联合国西撒哈拉全民投票特派团(西撒特派团MINURSO)

        ·联合国中非共和国多层面综合稳定团(联中稳定团MINUSCA)

美洲(1个)

        ·联合国海地稳定特派团(联海稳定团MINUSTAH)

        亚洲和太平洋地区(1个)

        ·联合国印度和巴基斯坦观察组(印巴观察组UNMOGIP)

欧洲(2个)

       ·联合国驻塞浦路斯维持和平部队(联塞部队 UNFICYP)

        ·联合国科索沃临时行政当局特派团(科索沃特派团UNMIK)

中东(3个)

        ·联合国脱离接触观察员部队(观察员部队UNDOF)

        ·联合国驻黎巴嫩临时部队(联黎部队UNIFIL)

        ·联合国停战监督组织(停战监督组织UNTSO)

        截止2017年6月30日,因暴力、意外和疾病等原因,已有3400名联合国维持和平人员为这项崇高的使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目前该数字仍在不断增加。

        自1990年4月首次向联合国维和行动派遣军事观察员至今,中国已累计派出维和人员3.5万余人次,先后参加了24项维和行动,维和人员数量居联合国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之首,共有17名年轻的官兵在执行任务时牺牲。

        他们是:

        雷润民,联合国驻伊拉克-科威特军事观察员,1991年,因车祸牺牲。

        刘鸣放,联合国驻柬埔寨军事观察员,1992年5月,因感染脑疟疾,医治无效牺牲。

        陈知国、余仕利,中国赴柬埔寨维和工程兵大队士兵,1993年5月,遭遇不名火箭弹袭击牺牲。

        郁建兴,联合国对伊拉克武器核查机构化学视察组组长,2003年3月,因车祸牺牲。

        付清礼,二级士官,中国赴刚果(金)维和工兵连建筑分队三班班长,2005年5月,因病牺牲。

        张明,中国赴利比里亚维和运输分队士官,2005年10月,遭流弹袭击牺牲。

        杜照宇,联合国驻黎巴嫩军事观察员,2006年7月,在黎巴嫩和以色列冲突中,遭以军炮火袭击牺牲。

        朱晓平、李钦、郭宝山、王树林、钟荐勤、和志虹(女)、李晓明、赵化宇,中国维和警察,2010年1月,在海地地震中殉职。

        申亮亮,上士,中国驻马里共和国维和工兵分队战士。2016年6月1日,遭遇恐怖袭击牺牲。

        谨以一名曾经的联合国军事观察员的身份向这些烈士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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