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不凉

      院子里垛满了噪音和脚掌,恼得大卿手脚踢腾。纷攘的“的确良”女人不客气地揉摸娇嫩的脸蛋,紧着盛赞个儿大肥圆端正水灵,大卿躲不开一口口的客套话茬,躲进了狭小的梦里。这天足月了。

        胡同里傻乎乎弹球的哥一把夺过门口被怀抱的大卿,耷着鼻涕顺向口袋摸出晶亮的冰糖块,甩开娘的手把甜腻塞进大卿嘴里。娘忙跟着掰开大卿紫红的嘴唇,随后白褂大爷一顿折腾捏出化小的冰糖。娘打红了哥的屁股,手掌也被骂声印上了条痕。大卿濡着嘴巴,回味舌苔上留下的温热,望着房屋顶的横梁开心得咧嘴拍手。鸡毛掸子下的冰糖还有些藏在哥的铁皮笔盒里,大卿常盯着盒上的大彩狗,和烛光下写字的一年级男孩。爹娘撕着日历掐着表让大卿拥有一个八岁的哥,可大卿来早了一年。九十年代的娘晃着可爱的大卿串门串户躲着队里的罚,守家的爹拦不住黑白电视被墨镜大爷拉走。

        日子继续过,大卿仍旧想念冰糖。

        似乎从娘胎里搬出来始,大卿就打算用力鼓捣本是规律的日子。初始便是百天里,大卿翻起身来触倒了烛台,不紧不慢地,被子里的棉花燃起来好看的火光,大卿喊哑了嗓子引娘来一起赏黄澄澄的烟火,狗子也来凑了热闹。爹怪罪娘缝补丁用的烛台灯火近靠了孩儿,爹没怪大卿,大卿也没怪娘。娘的泪珠滚进了大卿嘴里,第一次咂摸着奶腥以外涩咸的味道,很奇特。大卿的梦扎进了装满荞麦的老虎枕里。

        在大卿的世界里,初始便是结束。大卿还有机会能在睡不醒的世界里吃到甜腻的糖吧。

       



        马尾高高地扎在了大卿头顶,话被大卿吐得也密了起来。大卿逢人夸赞可以吹口哨的嘟笛糖替了冰糖,是可以一口气吃二十颗的神奇果。串巷的二八大梁是大卿第二向往的物件儿,见爹骑了二八回来,大卿激动地要拍烂哥的大腿,扔下小浣熊卡片就奔去把屁股卡在后座上,铃铛叮叮当当转着跑着跳进了大卿耳朵里,心里堆满了幸福的糖水罐头。二八超载着四个小伙伴冲进了坡下的麦秸垛,老母鸡丢下鸡蛋扑棱着羽毛低空飞行。从此这里是集合跳远掏鸡蛋的基地,是爹娘两天也没找到的地方。大卿望着枯干的麦秸,闭上眼想的尽是望不到边的金色海洋和爹娘厚重的老茧。爹娘总呆望着老虎枕,红布一如往常没有灰尘。大卿心疼他们,但大卿哭不出来。

        哥拉走大卿去到小河边捞鱼,哥举着木棍踩着水花像是齐天大圣,大卿对哥讲她和孙猴子见过面,浑身发着光,那时背后的落叶也长回了枝丫。哥顾自摸鱼,一会儿便背满一篓小鱼丁给娘炖了去。每早准时的煎蛋挂面就着鱼咸菜满足了大卿的胃,小瓷碗扒拉得干干净净,娘瞅着背包的哥满是温柔的目光。大卿随着哥的呼声迈着大步坐进了课堂,角落里的座位正适合涂画美少女战士和爹娘噙着泪写信的面庞。

        大卿厌恶冬天,厌恶洒脱却冰凉的雪。爹从房顶滑到了硬邦邦的阳台上,熟悉的红色浸润了白沙沙的雪片。房顶的雪再也不扫了,娘手上的冻疮和爹的折骨到了春天才会好起来,侧房里的煤和白菜不多了,暖气管瘆凉。大卿找来毛线团仿着大人的样子为烤炉火的爹娘织了厚实的连线手套,手背上还勾了新学的拼音。哥唤来小伙伴给爹娘表演摔元宝和翻跟斗,娘端来了冰糖开了小喇叭广播,满屋是香甜,到处是欢笑。大卿嘴里的冰糖嘎嘣响,酒窝甜了出来。冰糖不凉,嘟笛糖也不敌冰糖。大卿知道,包裹苦难日子的外衣是笑脸和坚强,不是这拥有漫长冷夜的冬季。




        日子过得快,像极了突然出现又逝去的流星和火光。

        在每天都背着手溜达的庭院里,大卿见着小灵通和收录机扔进了铁皮箱里,玻璃弹珠一个个消失在了下水道,哥的课本习题填满了书架,铁锅案板换了一个又一个,狗子跑出去撒欢再也没回来。哥一如儿时英俊明朗,双肩包换成的公文包里永远塞着冰糖块。大卿知道哥总是想着大卿,半头青丝的爹娘也是。

        大卿每晚守着自己孩时的婴儿床入眠,床头是覆着信件的老虎枕,平平整整,一尘不染。床尾叠了手套,手背上勾了“Qing”。

        大卿还是可爱水灵的大卿,大卿没变,还是爱吃冰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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