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1107年旅行一趟

2017年4月16日，我在东京国立美术馆二楼西侧展厅，跟着排队人群慢慢向前挪动，直至一个的展柜前，在射灯照耀的中心，一只闪着黑釉光泽的茶碗朝着我，它怀中的点点繁星，如七色流转的神秘星空，闪烁着无尽幽美，向我流淌过来。

那来自千年之前的火烧之土，带着从没未见过的流采光华，让我心神摇晃。那一瞬间，灯光依然照耀，人声却沉入寂静，它似乎在轻柔敦促，对着报以惊艳目光的我说，别忘记那个曾属于它的时代。

这就是日本国宝级藏品，来自南宋建窑的曜变天目盏。

我生平第一次把茶碗捧握在手，是在京都的一个雅致茶室，墙上挂一幅字画，屏风前粗陶花瓶里插一枝当季的红枫，黑色茶碗里是绿色的抹茶汤，微沫细腻，清新浮脂，在老师的指导下，我们先将茶碗逆时针方向转一圈，观汤色，闻其味，三口喝下，最后一口还要发出轻轻的赞叹，表示对招待的感谢。

半个小时左右的茶会，茶具繁多，要求参与的人凝聚心神，感受“一期一会”的禅意，即把每次茶会当作人生最后一次般的慎重。那是我第一次与点茶相遇，一切都神秘又陌生。

幸而在十六世纪，日本有茶圣千利休，以禅宗为精神，完善了侘茶文化，才有这流传至今的茶仪式，让我们有了一窥那个时代的入口。

不过，我更想回到建盏风行的1107年旅行一趟，用青黑的天目盏喝一碗凝雪般的茶汤。

远在1107年的宋代，不再遵循唐朝的煮茶法，而流行文雅的点茶法。在“文以载道”的中国，它成了人生“四般闲事”之一：烧香、点茶、挂画、插花。上至达官贵族，下到市井走夫，人人都享受着这一日常雅事。茶汤之内没有精神重负，只有审美趣味发展到极致。

这一年，皇帝宋徽宗还写了一部《大观茶论》，这位对享乐精益求精的头号艺术家，对茶的产地、采制、品质、斗茶作了精妙的描述，并定出他认可的标准，

单是点茶过程，就细分成七个步骤：一，先调膏，量茶受汤，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二，从茶面注汤，四周绕一圈，急注急止；三，汤多置，如前击拂，渐贵轻匀，周环旋复；四，筅转稍宽而勿速，其真精华已焕然，轻云渐生；五，汤仍可少纵，筅轻匀透达，结凝雪；六、如有结粒，筅缓绕拂动而已；七，汤稀稠得中，可止。宜均其轻清浮合者饮之。

这七个步骤，比日本的茶道更细致，如此极致的感官体验和审美，光是读文字，就让我大开眼界。

文中所提到的茶筅，是根粗、梢细的被剖开的众多竹条，形状有平行分须和圆形分须，可在击拂茶汤的同时，疏理茶汤水纹，让茶汤更细腻更美丽。现在日本茶道中仍在使用。

最后得到的茶汤成色，也被细分标准，“以纯白为上真，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所以，宋代最好的茶汤是白脂如凝雪，突然发现，这不正像当今的一杯绵密细致的卡布奇诺？

茶色和前人不同，喝茶的器具也有不同选择。宋徽宗在《大观茶论》中进一步说：“盏黑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取其焕发茶采色也。”福建当地建窑出产的黑色建盏，就比青瓷白瓷更为适合，用深重釉色的碗壁，映衬着白色的茶汤，这样简约独特的美学，在中国至今少见。

正因为黑黝茶盏成了宋代点茶茶艺中的首选，窑里的匠人在烧制过程中，更费尽心思创新花色，在盏面形成的兔毫、油滴、玳瑁、鹧鸪、曜变等釉斑纹饰，又使得原本深重的釉色，更添灵动舞动感，让天目盏具有越来越高的审美价值。

如果走在1107年的城楼下，你会看到有位骑马的读书人走过，他带着两名仆从，一人牵马，马后仆人挑一担一端挑食盒，另一端是炭炉，炭火上有汤瓶，盒子里定有其它茶具，赴约去品茶观书作画。

你的对面可能还有一个茶担，档主正在向你招呼卖茶，又有几位街坊随意站在旁边斗茶，提着各自汤瓶，举盏较量，比谁的茶色更白，或谁的茶味更香、茶汤更咬盏。

茶艺让人乐此不疲，诗人更是享受其中。陆游在《雪后煎茶》中曾写：“雪液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

然而，后来宋代终究抵不过外族入侵，再经过元代式微，当明太祖朱元璋取得政权后，农民出身的他不欣赏繁复的点茶法，要求大家回复简朴的冲泡茶叶法，让点茶技艺湮灭失传，而独具趣味的点茶茶具也因此而失宠，连明人都不知有茶筅，更别要说今天的我们了。

唯有这当时流转到日本的建盏，经过千年的因缘际会，让我有幸亲眼目睹之后，才让我恍然明白，原来真正让人心神摇晃的，是那个尚美崇雅的时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