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狍子》

妙瓜(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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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九七二年是我知青生涯中的第四个年头。

       那年冬天,北大荒的雪下得特别大,连续几天的鹅毛大雪覆盖了一切。雪停天晴,白雪皑皑的大甸子①里泛着炫目的银光。晨昏时,常有成群结队的狍子出没。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活蹦乱跳的狍群在没膝的雪原里跳跃式前进,后腿尥起时腚上绽开一圈白毛,当地老乡也管狍子叫“白屁股”。听老乡们说,因为雪大没吃的,狍子才下山觅食,大部分狍子都是从老毛子那边蹽过来的②。狍子饿急了,也会闯进屯子里,结果被老乡们围追堵截生擒活捉。那个年代还没来得及普及环保知识,老百姓也没有动物保护意识,这么多野味出现在眼前,岂不是天上掉了馅儿饼?于是,平时刨地垄沟的手都端起了枪。那些日子,狩猎的爬犁归来,上面总少不了被猎杀的“白屁股”。

       我当时在公社供销社当售货员,已告别望不到头的地垅沟,从脸朝黑土背朝天变成“三尺柜台炼红心”,虽说一大老爷们被一分钱支得满地跑,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革命工作嘛不分贵贱。其实,当售货员还是挺招人待见的,那年头物资缺,啥都要凭票凭证,往柜台里一站,上杆子与我套近乎的人海了蹦了③,连村姑们瞅我的眼神都不一样。

       营业室里每天都有不少闲逛的人,并不买东西,只凑在一堆闲聊,也有光卖单儿的④。冬天,外面冰天雪地,营业室里有火炉可以取暖,室内空间又大,自然就成了人们猫冬⑤的公共场所。特别是那些小媳妇们,等男人忙生计去了,拾掇完家务便抱着孩子来凑热闹,东瞅瞅西瞧瞧地点点货,东家长西家短地唠闲嗑⑥。那段日子,有关“白屁股”的趣闻轶事成了津津乐道的话题,如谁家老爷们儿一天就打了多少只啦,谁家地窖里掉进只狍子,如何惊心动魄地将它逮住啦,还有狍子撞坏了谁家的门,甚至窜上炕啦。个中能白唬⑦的,更是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大家听得眼蓝⑧,心里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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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枪,也没那个胆,不过好奇心还是驱使自己很想去近距离地接触这些生灵。听老乡说,狍子很傻,你不追它,它就不跑;你喊它,它就回头看;你不拿枪,它不躲你;你招手,它会朝你走来,你可以友善地伸手摸它,甚至搂住它的脖颈,它都不会逃跑。真的吗?好想走出柜台,到茫茫雪原去碰碰运气。

      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上午正在柜台忙活,忽然有同事喊:“小妙,主任要你去一趟。”

       “尬哈⑨?” 才三年多,我的东北话已相当溜。

         “不道⑩,去了就知道了。”

       那年我刚满十九岁,胆儿忒小,看见领导总莫名其妙地打怵。主任要召见,不敢不去,脑袋里迅速将近日所做过的好事坏事都过了一遍筛子,确信没犯什么错误,才鼓起勇气满腹狐疑地走进主任室。

       主任的表情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严肃,而是非常和蔼:“给你一个任务,到东林烟站去付款,要两个月。”

      我稍微一楞,赶忙说:“我行吗?”

        “行!”主任的回答斩钉截铁。

       原来是要派我去东林收烟点送一笔烟款并留在那里当付款员。我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去东林屯要穿过二十里茫茫大甸子,正是狍子出没的地方。此等机会,岂能放过,嘴上谦虚,心里早就应承了。

       头林公社位于县城正南六十公里处,是一片隆起的土岗,横向绵延十几里,岗上长满了茂密的树林,是进入沼泽地的头一道天然屏障,头林也由此得名。早先这里人迹罕至,后经几十年开荒移民,逐渐形成有两千多人口聚居的栖息地。从头林往东南方向穿过二十里沼泽地,也有一大片隆起的土岗,那就是东林屯。东林大队是远近闻名的晒烟屯,那里的农民祖祖辈辈都擅长种植晒烟,产品从伪满洲国时起就蜚声关内,北京市场上就有“东林烟”出售,价格不菲。由于种烟比种粮来钱,头林一带就流传着“东林的钞票一大把”之说。但东林屯四面环水,都是沼泽地,开春后通往外界的路有一半靠船,还有一半是泥泞的沼泽,既不能行船,也不能载车。只有等到冬季封冻后,四面八方都是路,与外界的交通才恢复。因此,县土产公司选择每年冬天在那里设点收烟,既方便烟农,也便于运输。因东林大队隶属头林公社管辖,按照属地管理原则,烟叶收购中的付款结算工作即由当地供销社负责。每年这项工作都是由资深的老供销去担任的,而且要选政治可靠、手把硬⑪的同志去。今年这个重要差事竟落到我这个参加工作还不足一年的楞青头上,荣誉感油然而生。

        主任语重心长,再三强调这项任务的重要性和组织对我的信任,关照我一定要注意安全。并告诉我收烟点那边已经联系好了,他们在等我过去。正好今天东林大队党支书带着一挂马车来公社粮库送粮,卸完粮就往回走,让我坐蹭车去收烟点。财会室把早已准备好的钱交到我手里,一共两万元,因付款要找零,都以小面额票为主,整整装满一大背包。

       快晌午了,东林大队党支书和车老板赶着马车过来了。主任和会计千叮咛万嘱咐地把我送上马车,一直目送我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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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东林大队支书姓薛,性格豪爽也健谈,知道我是杭州知青后,所以话题也转到他们大队的杭州知青身上。

       “俺屯有个杭州青年叫马颂民你认识吗?还有王宏焮、雷小平”

        “认识,都认识,我们是一个学校的。”

       “那你们下放前就认识?”当地老乡习惯把知青说成青年,把下乡说成下放。

      “那当然,整个头林公社的知青都是杭十一中的,所以都认识。”

       “想家不?”这是老乡见到知青问得最多的一句话,也是最不好回答的一句。薛书记看我没回答,便拉了拉皮袄领子,把脖子往里缩了缩,随即一声叹息:“这些孩子呀,真不易啊!”然后,短暂沉默。

       车老板红黑脸庞,身材魁梧,驭术极佳,时不时地将长鞭轮出一个半弧,鞭梢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三匹马便撒起欢来,从鼻腔里喷出缕缕白气,辕马身上的铃铛响彻一路。车老板驭术高低主要看鞭术,一鞭甩出去,响声要脆,落点要准,在马耳朵上方两尺为最佳位置,既要起到驱赶效果,又不能伤着马。那些鞭鞭落在马身上的驭手,肯定是二五子老板,再好的马遇到这种主人,不死也扒层皮。看得出,这车老板是个行家里手,心里不由肃然起敬起来。

       天稀稀落落飘起了雪花,灰朦朦地天与远方的地平线连成一片。

      薛书记抬头瞅瞅天:“看这景,怕是后晌要下大啊!”

       “不碍事,咋也到家了。”车老板头也不回地接过话头。

       头林往东林可以直接从大甸子里穿过去,只有二十里路。冬天的大甸子是一个望不到边际的雪场,坐着三套车在雪原上看雪景,还能邂逅狍子,该有多惬意。但是,马车途经大甸子叉路口时,并没有拐进大甸子,而是沿着大道径直往二林屯方向蹽去。

       “嗨,咋不走大甸子哩?”我有些疑惑,因为选择这条路,要多绕七八里路。

     车老板仍然头也不回地答道:“要到二林屯装一车粉条,顺便打个尖!事先和那嘎哒定好的⑫。”

       薛书记补充了一句“那是给社员大伙儿分的,今儿个不拉明儿个就没有了。”

      “哦······那要耽搁很长时间啊······我还是自己走吧,能早点到。”我指了指大甸子,纵身跃下马车。其实,心里不想错过与狍子相遇的机会。

      “吁——”车老板叫停了马车。薛书记大声喊道:“咋要挠岗子⑬?你们主任关照过,不让你自个儿走,带着一大包钱那!”

       “没事儿,我知道路。”其实,我压根儿就没走过这条路,鬼使神差地撒了个谎。

      “败自个儿走!”薛书记的喊声明显带有激歪味儿⑭。

      我的犟劲儿也上来了,回头喊:“没事儿!有你们在二林办事的空,我早蹽到了。”那一刻,胆儿挺肥,也不管他俩同不同意,就自顾自朝大甸子走去,身上的背包有点沉甸甸的。

       少倾,身后传来拉长声音的叮嘱:“加——小——心!败到处撒摸!备不住要下大雪⑮!”

       我走了一段路才回头,看见两个东北汉子和一挂三套车佇立在那里,像雕塑。我边走边挥手,雕塑在视线里越来越小,终于缓缓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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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第一次孤身一人背着巨款在莽莽雪原里跋涉,心里还有点莫名的兴奋。憧憬着有一只狍子跑来,在不远处停下来朝我看,我好去追逐。

       狍子没盼来,大雪不盼自来,像朵朵梨花轻柔曼舞,悄无声息地落在身上,又像变魔术般遁入大地,无声无痕。新雪覆旧雪,眼前那条被人踩车压痕迹依稀可辩的路被渐渐刷新,在飞舞的雪花中隐约伸向天地相接的尽头,四周一片粉妆玉砌。瞅瞅表,才中午十二点,不到二十里路,时间宽绰得很,心便放松下来。

       雪却越下越大,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片片鹅毛,纷纷扬扬且铺天盖地,落相也乱了章法。天逐渐变得混沌,远处乌尔古力山清晰的轮廓在雪幕里渐变淡化,最后消失在白色笼罩里。心头一紧,便脚下生风,小跑起来。北大荒的雪不像南方的雪,落地不化,冰面上如同撒了一层晶莹的粉末,脚踩上去扑哧扑哧地响,且一跐一滑,速度一快,便跟斗把式地摔了一跤又一跤。

        幸好地上有厚雪,身上有厚棉袄,滑倒也无妨,四顾无人,窘相无人晓,况纷纷扬扬的雪,正在给四周落下洁白的帘。慢慢地,我找到了在冰甸子上行走的诀窍,遇到有草的雪窝子,就踩着雪窝子走,虽费劲但不滑。遇到没草的冰河,就顺着冰面打出溜滑,既省劲又好玩。

       就这样跑跑走走滑滑,不一会儿,汗珠从心口后背渗出来,棉帽四周挂满了白霜,眉毛嘴唇都结满了冰碴,于是就缓步慢行,直到走不动了,才停下憩息。才憩息片刻,汗湿的衬衣就凉彻心骨,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四下一撒摸,唯一的坐标乌尔古力山看不见了,没有日头,也没有风,没有任何可用以辨别方向的参照物,我迷路了。

       一丝不详的感觉掠过心头,走不出大甸子会被冻死,我抬头望望天,雪越下越大,迷路的后果不堪设想,便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大脑飞快地运转,搜索分辨方位的办法,冰面上新雪复旧雪,瞅哪都是路却又不像路,直落的雪花测不出风向,能见度足一里地。没办法,只能凭着感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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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道在甸子里转悠了多少冤枉路,视线里始终没有出现东林屯的影子。已经下午两点多,还有一小时天就要黑了。心里一着急,身上更觉得又累又饿,双脚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摸摸包,钱安然无恙,心安许多。就在这时,泠不丁⑯从前面窜出一群狍子,不紧不慢地在雪地里蹦跶,兴许是跑累了,不断地停下来回头张望,我数了一下,一共四只,三大一小,那只小的落在后面,似在玩耍。

       我用戴着绵手闷的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状,竭力呼喊:“狍——子,回——来!”狍子一定听到了我的呼喊,瞬间停下脚步回头瞭望,那只小狍子大约童心未泯好奇心重,往回跳跃了好几步,直愣愣地望着我,旋即转身,消失在雪幕里。虽然离的不是很近,但还是让我记住了那溜圆的白屁股在跃动时与飞雪交织时的情景。

       天终于黑了下来,四周寂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大甸子笼罩在恐怖的夜色里。我边走边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犟眼子,后悔为什么要二虎巴叽⑰地孤身闯进大甸子。更要命的是,偏偏这时候想起了许多狼的故事,总觉得身后有一匹狼在尾随,紧张得一步三回头,每一次回头都庆幸没看到绿光闪烁的眼睛,却又感到那双绿眼睛就躲在附近哪个雪窝子后面。

       几近绝望,忽然远处陆陆续续出现了点点星火,那不是闪烁绿光的眼睛,是救命的灯火,我拼尽全力踉跄奔去……

       原来,是东林大队的社员们在四处搜寻我。薛书记说,他们已经寻了很久,天黑后,返回屯里点亮马灯再出来找。本来我应该比薛书记他们先到,因偏离了方向,所以找不到屯子,也难以与寻找我的人相遇。其实我一直在屯子西北方打转转,因屯子里没有电灯,一片漆黑,雪又下得大,失去了方向感,幸好是打转转,才没有越走越远。老乡们说,没出事就是万幸,这样的天气里,一旦晕倒,即刻就会被大雪覆盖,好险!而且,大甸子里真的有狼。

       那晩,收烟点租用的土屋成为我温暖的避风港。

       第二天,我开始履行付款员的工作,当我把每一笔烟款交到一双双粗糙皲裂布满老茧的手里时,回传给我的是对东北农民的深刻解读。同时,也欣喜地看到他们接过一沓沓钞票时脸上绽开的笑容,那是一年劳作的回报,更是来年生活的希望。北大荒人都很豪爽,结算完后会随手抽出一张钞票递过来:“兄弟,辛苦了,买盒烟抽吧!”有的甚至会抽出一张十元钞,那年代十元可是大钞,我的月薪才四十元。当然,我们都会一一婉拒。

       有一天,老乡给我们送来一大块狍子肉,几经推辞盛情难却,最后还是收下了。那是我吃过的最纯真的野味,至今还记得精瘦的肉质里略带草腥味的鲜美。

       收烟结束回到头林,才知道我迷路那天,供销社的领导及许多同志下班后都没回家,一直在焦虑地等待我的消息,而且组织好了搜救队整装待发。以致后续几次送款都要派两个人并搭乘运送烟叶的汽车前往。

       狍子很傻,尽管跑得很快,但总要停下来等等同伴或欣赏风景,狍子也是一种好奇心非常重的动物,通常在逃跑后还会回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也是最容易被猎杀的时候。当年我身背巨款只身闯进莽莽大雪甸,是否也像一只楞头楞脑的傻狍子?

         妙瓜,2017年3月9日于杭州

东北方言注释:

①大甸子:沼泽地。

②老毛子:对俄罗斯人的俗称;蹽:快走。

③上杆子:主动;海了蹦:很多。

④卖单儿:看热闹

⑤猫冬:“猫”在东北方言是“躲藏”的意思,猫冬意指躲在屋里过冬。

⑥唠闲嗑:聊家常。

⑦白唬:能说会道,通常指瞎说。

⑧眼蓝:羡慕和急切之意。

⑨尬哈:干什么。

⑩不道:不知道,东北方言里常把“知”省略。

⑪手把硬:业务熟练,技术过硬。

⑫打个尖:途中休息吃饭;那嘎哒:那个地方,也泛指那个部门或单位。

⑬挠岗子:跑了、逃跑。

⑭败:别;激歪:不耐烦。

⑮撒摸:四处张望;备不住:有可能,也许;

⑯泠不丁:很突然

⑰二虎巴叽:傻乎乎;犟眼子:固执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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