伢仔是个头戴大斗笠的农民。他所在的村子地处偏远,物产也不丰饶。但村子出过一些有名的人,比如清朝时期,有些读书人夺取了功名,成为佳话;恢复高考后,考上名牌大学的男女学霸,轰动全镇;现代,年龄超过百岁,寿星声名远扬;唯一的纸艺绝活传人在这村里……有了这些名人的着色,村子就慢慢出名了。其中,伢仔就是村中有名的技艺人之一。
不会文不会武的伢仔,常年在日头下干活,皮肤却晒不黑,白得如剥了皮的鸡蛋似的,眼珠子倒似乎吸了光,黑中带亮。他的身材高挑又壮实,身上无一丝赘肉,国字脸上的板寸头,衬得他越发精明利落,像个城里的干部。
农活之余,伢仔也从不闲着,做竹篾活。方圆十几个村子的人都很佩服他这手竹篾活,尤其是家庭主妇们。因为很多竹篾器是家庭主妇厨房里和饲养家禽的用具,比如:各类竹篮子、鸡笼、鸭笼、火笼、酒抽、灶沥(捞饭的竹抄子)、簸箕、锅刷、烤罩子、蒸架等等。只有土箕、箩筐等多为男人用。
这些竹篾家什工具看似不值几个钱,但缺了却不行,男人一般管干力气活,不管这些琐事务。家里一旦没这些家什用,家庭主妇们往往急得直跺脚。可以理解和想象一下:鸡笼、鸭笼破漏了,鸡鸭关不住,满地飞蹿,家里会乱成什么个样子。这些竹篾家什如果不找伢仔做,就要等到墟日时在镇上买,那就不仅时间受限,路上耗时,且价格贼贵。
伢仔既能急她们之所急,需她们之所需,也不在乎价格,给两块钱可以,给五毛钱也行;赊账?没事;不给钱拿去直接用?仍然没问题。
伢仔做竹篾活的工具只是一把农家普通的砍柴刀,他家屋后紧贴着山,山上他种下了一片毛竹。家庭主妇找上门后,他就拎起柴刀,跑上竹林,迈步巡一巡,睃到适合的竹子,抡起柴刀,哒哒哒几声,竹子哗地倒下。
他并不急着去管倒地的竹子,而是站在新鲜的竹桩前,举起柴刀,刀的尖角朝着竹节使劲地敲去,竹节啪的应声而漏出一个孔。这个孔可大有学问,毛竹虽然砍了,但根还在着,雨水及其它日月精华可以顺着这个孔滋养竹根,竹根再养出白白胖胖的竹笋。这个窍门,村里好像只有他知道。
他家屋后山有点陡,伢仔把毛竹头抬起来,用力朝前一掼,毛竹丝溜地滑到屋后小空地上。哒哒哒声时紧时疏,时高时低。须臾,竹身子、竹尾巴、竹枝条各落一处。竹身子为精华部分,做上述大部分竹篾器;竹尾巴、竹枝条主要做锅刷和扫帚等。
还是那把柴刀,伢仔把它对着毛竹尾端口中间精准而猛地磕下去,啪的一声,刀身吃进去后,把竹子斜靠在膝上,毛竹头扎着地,受力着。他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握着刀背,有力往毛竹头拉,边拉边碎步移动,一串噼里啪啦之声清脆悦耳,快到头时,随着啪地最后一声巨响,毛竹一分为二。然后再逐一分成条,条再分成片,片中又分成篾青篾白,分类堆放,需时便取。
做竹篾器时,伢仔并不神秘,不怕人家偷艺,当着众人的面开工。他或坐在石阶上,或坐在小木凳上,竹篾在他手中如毛线那般柔顺,乖巧地游走,一会儿纵,一会儿横,青和白不断相互交错,上下左右翻来飞去,没两下,一件竹篾家什就做成了。人家朝他竖起大拇指夸赞,他只嘿嘿一笑,两眼眯眯地看着人家乐颠颠地跑去。
伢仔没上过一天学,也没拜过师,一手竹篾活怎么这么绝?他说不出。其实是伢仔对竹篾器特别的亲,初见它们的时候,就拿在手上反复琢磨,弄清结构后,一得空就用稻草或芦杆试着编,因此就牢牢地掌握了这个技艺。
伢仔不仅能做出圈困鸡鸭的鸡笼鸭笼,对鸡鸭的拿捏控制也很有一套办法。他知道,鸡有鸡头,鸭有司令,驯服它们就等于控制了一群。通常,鸡头、鸭司令们不仅在同类耀武扬威,在人类面前也是桀骜不驯的。伢仔一开始并不急着对鸡头、鸭司令发号施令,先静静地观察它们,完全熟悉了它们的脾性后才开始下手摆弄。所以,伢仔对它们指东,它们一般不会往西;指西,通常不会往东。在养鸭季节,伢仔下田干活时,排场特别壮观,来回的路上,身后有随军护卫——鸭司令及其小的们。
鸭子一路边摇摇晃晃颠颠地走,边嘎嘎地叫着,有些大的鸭子还跟着鸭司令时不时扑腾几下翅膀,扬起一些沙尘,显得浩浩荡荡。伢仔只是偶尔回头望一望,看到瘸腿的,就捞起来,抱着走。
鸡比鸭的性子更野更暴得多,有时会迟迟不肯回窝,一赶它,又飞又跳的,撒米引它们也不买账。伢仔向它们张开手,腿朝鸡窝方向扫,鸡一般都能往窝里窜。有时,鸡也发飙,四处闯荡。伢仔这时反而不急,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脚下却悄悄地靠近鸡头,趁它放松时,突然手跟闪电似的一伸,牢牢地拽住鸡头的双脚,不理会它的挣扎扑腾,径直把它关进鸡窝里。鸡王在鸡窝里对它的手下咕咕地呼叫发令,不一会,其它鸡全都乖乖地钻进窝里了。
伢仔外出干农活也与众不同,他有个不空手回家的习惯。按村民所说,他就是一个“跌倒也要抓把沙子带回家”的人。每一次野外干活,他总得想办法掏些山货和野味回来。上山劈山、砍柴、种地瓜等,口袋里会多出各个季节的野果子。他也不吃,掏出来给他的小侄儿小侄女们吃;下田锄地、耘田、砍畔时,背个自制的竹篓,捉进泥鳅、黄鳝、小鱼小虾等。看着亲人们吃得欢,咧开嘴憨憨地笑,心里在想:咱虽一两个月也买不起一次肉,但地里水里捞得有嘞。
别看伢仔各方面挺能的,他也有软肋。谁要是动了他的毛竹,那就等于割了他的肉。有一年小年,下了几场春雨后,竹林里好不容易才冒出了几个竹笋,来年凑合可以做几个竹篾器,眉头才有些舒展。
住在附近的一家庭主妇王婶,心里更惦记着这些竹笋。在一个雨天的拂晓,她借着雨水的嘀嗒声和遮人的水幕,悄悄地把他的竹笋给拗去了。伢仔大怒,他想:这辈子我不敢折别人家的一段葱摸别人家的一根针,你应该也要这样啊!这些笋宝贝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你怎么这么狠,一拿就拿我的最爱,一戳就戳我的最痛呢?
伢仔拔腿冲到王婶家去要笋,王婶以为笋连皮都剥下了,也下锅煮了,死无对证,能怎么着?哪肯认,伢仔无助地发了一大通火,无果,把她家的几个鸡笼鸭笼提起来,跺得碎烂,这都是他亲手做的。
过了几天,王婶向他赔不是,要伢仔帮她家做鸡笼鸭笼,伢仔眉头没皱一下就给她做了。
伢仔70岁那年的深秋,和侄儿侄女们高高兴兴地过了生日。可过了没几天,却安安静静地去世了。出殡那天,不少家庭主妇前来为他送葬,村子送葬的风俗是男人低头默默无语,女的边哭泣边怨诉。呜呜地哭几声,然后根据死者生前的功德怨诉几句。从村里到火化场的路上,她们一路泣怨着:“伢仔啊,你走了,以后我们找谁做竹篾去咯?”“伢仔啊,好人喽,怎么不活长点哟!”“伢仔啊,你去天上要做贵人噢!”……
伢仔无妻无儿女,“伢仔”是他的乳名,他有大名的。只是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听到过侄甥辈们尊呼他的一声“叔叔”“舅舅”,连他母亲唤的“儿呀”也没有听见过呢,更甭提村民们喊他的乳名和大名了……
他是个聋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