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最近，我总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梦见自己在屋后的老坟山游荡。
山上雾气朦胧，地表湿润，野草凋零，树木苍翠，真是天凉好个秋。
在梦中，我一会儿跟故友们哈哈翻天地摆龙门阵，一会儿又跟他们一起就着各自的草席在坟边休息。无忧无虑，好不惬意。
醒来时，我也是开心的，从没因做这样的梦而感到害怕过。毕竟，好久都没见到那些故友了，现在能有机会在梦中与他们相聚，真是无比快哉。
不过，我早听说有这样一种说法，即一个卧病在床的人，在梦中只要经常与死人打交道，那么，这个人也就离死神没多远了。
在如今这个有饭吃，有衣穿，还有闲情跟邻居聊八卦的年代，我觉得应该每个人都不愿早死。至少我跟年近九旬的钟二娘都是这么认为的。
可最近因为看透了一些事，我反而觉得生无可恋，突然态度坚决，一心想着求死了。
说起来有点无奈，也有点可笑，可等死就是我现在的真实想法。
因为我这辈子真的活得太苦了，年轻时忙着干活挣钱养娃，好不容易等娃长大了，年老的自己没享到半天清福，反而又忙着替儿子孙子挣钱养家。
我平生除了性子烈，爱跟儿媳妇和一些不讲道理的村里人骂架，从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自认是一个善良本分的妇人。可老天偏偏让我的身心都受尽折磨，让我不得好死。
不过，我知道不能怪天，因为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全是自己造成的。我累了，醒悟了，所以不愿再贪心地苟延残喘活着，只想快点长眠。
02
我做姑娘时，因见识短，没主见，脸皮薄，经姑嫂做媒，嫁给了一个年龄几乎可以当我爹的男人，名叫张凯。
由于张凯肤白，五官长得周正，当时我并不知他比我大那么多，后来跟他成了亲，才知道原来他那个已经18岁的妹妹是他跟死去的前妻生的女儿。
尽管我不爱他，但生米已煮成熟饭，加上他待我还算温柔，我自然也巴心巴意地跟他过日子。
只可惜造化弄人，我刚生下女儿秀云不到四天，他就因在煤矿被重物砸到背得了内伤，吐血死在了我老母亲的臂弯里。
整个月子，我都泡在泪缸里，东西吃不下，奶水自然也就没有，秀云天天都饿得哇哇大哭。没办法，老母亲只得用米汤伴着点白糖喂她。
没有了张凯的保护，我常常被小叔子和他的婆娘欺负。比如，我有时忙着带娃来不及吃饭，他们两口子就趁我不备，把饭全倒地上喂鸡。
类似这样的事数不胜数，由于又要看娃，又要做工分，肚子没东西，因此自己常常饿得眼冒金星。
但这都还算好的，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小叔子为了霸占家产，天天都叫嚷着要我改嫁，说我没为张家生儿子，现在男人都被我克死了，就不应该继续赖着不走。
他婆娘更过分，居然骂我是为了跟她抢男人才不走的。
我受不了这气，后来经村里人的介绍，带着还不到一岁的秀云嫁给同村的游二龙。
游二龙也是死过婆娘的男人，不过他只比我大几岁，而且跟前妻没有娃。
03
我承认比起死去的张凯，自己对游二龙更有感觉。他是个勤俭节约，老实本分，私下却又不失浪漫的男人，从他那儿，我体验到了从没有过的温存。
没多久，我就先后生下了二女光英和三女光梅。看到二龙脸色不光生，我知道他是嫌弃女娃子了。
几年过后，我们才又生下了儿子光彬。
这下，二龙才开心了，把光彬当宝一样护着，就算被光彬尿了一脸，依然乐呵呵地笑着，并夸儿子的把厉害。
只是，自从有了光彬后，三个女儿的地位就极具下降了，特别是跟二龙没半点血缘关系的秀云，更是可怜。
但重男轻女的思想大家早已根深蒂固，我是没办法让二龙对秀云一视同仁的，所以只能尽量不让秀云受太多委屈。
其实，我自己也是更喜欢儿子的。因此，洗衣、做饭、放羊、割猪草等这些活全是让三姐妹轮着干，光彬最小，我跟二龙则理由充分地由着他耍。
由于我跟二龙太宠他，结果把他养成了一个游手好闲，自私自利，心狠手辣，不懂感恩的人。
记得有一次，他跟那些狐朋狗友喝完酒从外面回来，二龙因他太不务正业就说了他几句，没想到他就一把拧起二龙的衣领，把他亲爹的头使劲往水缸里按。
二龙差点被醉酒的光彬弄得归了西。
那时的光彬早已结了婚，并且自己的儿子都三岁多了。不过，儿子始终是自己亲生的，光彬虽然不争气，但我们老两口却依然爱他。
04
后来孙子长大了，考虑到自己的儿子将来也要讨老婆，光彬突然变得勤快和有责任心了。因此，我和二龙都很欣慰。
不过，全家人都守着那几亩田和几块地过日子，怎么过都感到紧巴巴的。
幸运的是，因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经在外打工的村里人介绍，去成都的一个有钱人家当起了保姆。
手里有了钱，就觉得底气足了许多。每次回家，儿子儿媳和孙子对我都非常尊敬和热情，我知道他们希望我给他们钱花。
当然，我肯定会很大方给他们钱的，因为我都六十多了，钱不给他们花，那给谁花呢？
我们做老人的，什么都一心为儿子着想，可儿子不一定明白我们的用心和爱。
有钱的时候，总是大手大脚的，没钱了，脸就又恢复冰冷了。有时我跟二龙问光彬话，他不是吼就是不理，只留我们在一边叹气。
后来，二龙在一个元宵节刚过不久的早晨，因跨厨房的门槛太急，不小心绊了下，哎呀一声蹲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用滑杆抬他去附近医院检查，说是脑溢血，没的救了。结果下午刚过四点，他就走了。
他离开后的样子很安详，脸色还有点红光，就像睡着了一样。大家都说他没遭罪，死得利索，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对于二龙的去世，我想除了我，应该没多少人会真正感到悲伤的，因为生老病死是常事，大家都见得多了。
况且大家都不富裕，这些年我算是明白了，越是贫穷的人反而越是薄情，因为贫穷让他们的眼界变窄了，喜欢凡事先考虑自身的利益。
05
二龙走后，我并没有整天郁郁寡欢，依然天天都很忙。
我喜欢干活，是个闲不下来的老妇人，能为儿孙创造出价值对我来说就是最开心，最自豪的事。
后来，在广州打工的大女秀云怕我太劳累，执意要我去她那儿享享清福。
在秀云那儿我的确过得很开心，每天吃得好，睡得香，没多久连干瘪菜黄的脸也变得白胖光润了。
另外，我还在那边认识了一个开小作坊的老乡。秀云跟女婿去上班了，我就爱去老乡那儿帮她钉钉纽扣，剪剪线头，叠叠成衣。活不累，老乡却给我不错的报酬，这让我越干越有心，越活又有精神。
可慢慢地，老乡好像听别人说了什么，居然叫我别去帮她了，理由是我年纪大，怕我哪天累倒在她那里，她担不起那个责任。
没活干，我突然整个人都蔫了，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加上老家的儿子经常打电话叫我回去，我知道他们怕我把钱给大女秀云。
我也真的想他们了，于是头晚跟秀云说要回老家，第二天就把行李打包好了。
秀云怕我回老家累，劝我玩久点，可我却说了句:还是跟儿子过好。
是的，我一直有点重男轻女，尽管光彬一向口碑不怎么好，但我依然向着他。秀云跟女婿有点不悦，不过还是买票送我回了老家。
06
回到家，儿子儿媳对我都毕恭毕敬，娘前娘后的，孙子不在家，听说去当义务兵了，要一年才能回来。
一天，儿子突然说想跟孙子盖新房，将来才好娶老婆。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于是我把身上仅有的两万块全给了他们。
谁知，钱一给，他们就变脸了，对我再也没有往日的温情，总是对我呼来喝去的。
我突然后悔那么早把钱交出来了，不过为时晚矣。
一天，我在田里除草，起身时望了望快要落山的太阳，突觉眼前一黑，然后就倒地不省人事了。等我醒来，已躺在了自家床上。听说是邻居路过发现了我，才叫人把我送回去的。
只是，从那以后，我就全身瘫痪了。一人生病，全家人都受累。三个女儿为此都回到了我身边，耽误了不少挣钱的机会。
由于大家都已成家立业，有自己的家要顾，因此三个女儿和儿子最终达成协议，女儿们出钱，让媳妇在家照顾我。
媳妇表面欣然接受，可女儿们人一走，她就听一个村妇的建议，跟儿子合伙把我的床搬到了寒气逼人的堂屋，并用菜刀在我屁股的位置砍了个洞，好方便我大小便。
可这样一来，我的屁股全天都在寒风中敞着。儿子儿媳从不给我翻身，也很少跟我洗澡，我虽难受至极，却没任何办法，谁叫我是个可怜的活死人呢。
另外，亲戚朋友送的礼，儿媳全都拿到了楼上去，我连味道都尝不到一下。就连平时吃饭喝水，她都懒得喂我，而是把饭碗和水放我枕边，叫我自己动手。
我的手没啥力，加上又要抖，因此常常把冰凉的饭和水洒在自己胸口，前胸的棉衣永远是湿漉漉的。
我身上的棉被永远是又湿又臭的，因为没人伺候我上厕所，我不可能每次都从洞口尿到床下的盆里。
刚开始女儿们跟我打电话，我还怕她们伤心，总是说媳妇对我很好，叫她们别太挂念我。可后面再通电话我就绷不住了，突然像小孩一样伤心地哭了一起，说想见她们。
因为我天天躺在堂屋冰冷的床上，由于太久没翻身，屁股上的褥疮烂了，起了一个大洞，实在太难受了。
每次半夜疼痛呻吟时，光彬都会凶神恶煞地下楼吼我，叫我住口，别影响到他睡觉。
光彬头发贼乱，下巴溜尖，脸色铁青，眼睛就像是一头会吃人的野兽，足以把我杀死。只要一见到他下楼，我就吓得忍不住大叫“老虎来喽……”
07
秀云因挂念我，再次从广州回来，见到我被饿得瘦骨嶙峋，晾在风中的烂屁股因被床洞挤压而变得又尖又小，浑身酸臭又潮湿，她忍不住紧咬下唇流起泪来。
有秀云的陪伴，我有热饭吃，热水喝，还有暖被盖，而且她还天天跟我的烂屁股消毒敷药，并时不时帮我翻身，有空就跟我话家常，感觉日子舒心多了。
而二女光英在家是主不了事的，什么都得听她男人安排。二女婿不要她来看我，她就真不敢来看我。
因此从我瘫痪的这四五个月，她只来看过我两三次，而且都是当天来，当天就走，从不在我这儿过夜。
至于三女光梅，她总是以生意忙为由，说脱不开身，愿意出钱请光英照顾我。因为自从她知道儿媳妇对我不好后，就不敢请她帮忙了。
光英本来有心照顾我的，可奈何二女婿之前跟我有点过节，怎么也不答应她，因此这一计划也只能作罢。
后来秀云提出姐弟几个出钱请个良心好的外人照顾我，因为秀云的女儿，也就是我外孙女还有二十来天就要临盆了，她婆婆身体不好，没法照顾她，所以必须要秀云帮忙才得。
在女儿跟母亲之间做选择，换做是我也会选女儿的，毕竟女儿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因此，我没有埋怨秀云，只想趁她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让她好好陪伴我。
可没想到的是，光彬死也不同意另外请人照顾我，他说那样做会搞得自己没面子。他还说姐弟几个可以轮着照顾我，但要轮天算，而且大女跟二女照顾我期间不能在他家做饭，只能自带伙食。
光彬这样的提议明明就是不合理的，大家都是亲人，却搞得连外人都不如，大女跟二女都有自己的家事要忙，定不可能自带伙食，轮天来照顾我。他明摆着就是故意刁难两个姐姐。
光英气不过跟光彬吵了一架，然后就回自己家了。最后只剩下秀云在尽心尽力照顾我。
可光彬总是找秀云的茬，我知道，他是不想看到谁对我好。因为我已经成了包袱，没有了活着的价值，他只希望我快点死去。
有一天早上，秀云刚把我屁股上的伤口消完毒，还没来得及贴纱布。光彬就恶暴暴地朝秀云吼道:“这是我家，以后你不许来了。你要想照顾娘，可以把她领出去照顾，以后的一切事我都不再管了。要是你做不到，那你就走开，等娘死了，后事我来负责。”
“你说这些话简直连畜生都不如，好歹娘疼了你一辈子，现在老了，你却这样对待她。”秀云边哭边骂。
“滚，这是我家，快出去，以后别再来了。”光彬边说边一个劲把秀云往门外推。秀云气得呜呜大哭。
我在床上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流着泪，眼睁睁地看着姐弟俩在堂屋门口撕扯。
最后，秀云无奈地望了我一眼，哭着离开了。
08
这就是我跟二龙一生中最爱的儿子，本希望能养儿防老，可是连做梦都没想到，他的心肠居然狠毒到这个地步。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悲哀，也意识到了自己当初对他的错爱。
要是我跟二龙从小不那么溺爱他，事事顺着他，做什么都把他放第一，也许他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如今我是深刻体会到了，原来爱错了人会短命。现在，贴心的女儿们一个都不在自己身边，天天只能跟冷酷的儿子儿媳待在同一个屋檐。
风很大，天很冷，而我的心却更冷。自从秀云离开后，我就再也不想继续活下去了。因为我觉得活着既苦了儿女，也苦了自己，还不如快点死了好。
于是，我开始绝食，除了儿媳偶尔会灌我几口冷饭和冷水，我从不主动吃东西。然后，慢慢地，我觉得身子越来越轻飘，意识越来越模糊。
秀云走后差不多有十天了，今夜我看到了好多故友，其中还包括二龙，但没见到张凯。我想他应该早投胎转世了。
我知道自己应该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不害怕，也不悲伤，反而因快要得到解脱而开心。于是，我笑着微微抬起了手臂，等二龙过来牵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