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之二。

塔罗魔法师 Le Bateleur

伦敦 18845-6

在男孩将满十九岁前,灰衣人没打招呼便把他搬出市区的房子,另安顿在了一间能看见大英博物馆的不大的公寓里。

开始他以为这只是暂时的事。近期有过数周乃至数月赴法国,德国,希腊,以课程为主而非观光的旅行。而这却不是住在豪华酒店,算不上度假的一次旅行。

这是一间配备了必用家具的简朴公寓。和他以前的房间相仿,他发现也很难有类似想家的感觉。只少了藏书室,不过他还是拥有数目可观的藏书。

一满衣橱做工精良却无特征的黑套服。簇新的白衬衫。一排量体定做的圆顶帽。

他询问那个只称做是他的竞技的事什么时候开始,灰衣人不答。不过这举动显然意味着正式课程的结束。

他继续自修。他保存着记满符号和图符的笔记本,重读旧笔记,找出新要点思考。他随身携带小卷本,一旦写满就誊写到大本子上。

他以同样方式开始每一本笔记,在衬页上用黑墨水细细绘上一株树。黑的枝桠由此延入后续页中,串起构成字母和符号的笔画,每一纸面都几乎被墨痕覆满。所有这些,如尼文,字符,图符,扭结一处,附着在起始的树上。

这些树已成林,经仔细编档陈列在书架上。

他演练习来的技法,只是独自一人难估量自己幻术的效果。他用大量时间审视镜中的投影。

没有了日程安排,不再禁闭在门锁和钥匙下,他便长时在城里漫步。行人之众让他紧张,但是能够随时随意离开公寓的喜悦胜过害怕在穿街过巷时会不小心撞上行人的恐慌。

他坐在公园和咖啡店,一身即便与人对换也无妨的套服和圆顶帽让他混迹在年轻人中间,他观望着因此对他少有留意的行人。

一日下午,他回了旧时市区的房子。他想为喝茶这么平常的事拜访老师应该不算搅扰。而房子已弃置,窗子封了板条。

他走回公寓。手摸进衣袋,却发现笔记本不在了。

他失口大骂,惹着一位因着他一时停在拥挤的行人路上而绕到了一旁的过路女子的瞪视。

他原路返回,一路越走越焦灼。

细雨开始落下,只迷雾般,人群中却已撑起几只伞。他拉低圆顶帽沿,遮好眼睛,在潮湿的路上搜寻着笔记本的踪迹。

他停在街角一家咖啡店的遮篷下,望着街道上下路灯忽闪着亮起,他想是否要等人少些或是雨停了。这时他发现一个女孩站在几步外,也在遮篷下避雨,她全神扑在一本笔记里,他很确定那正是他的本子。

她大概十八岁,也许还小些。浅色的眼睛,含混的发色说不清是金色还是棕色。她身上的裙子在两年前会相当入时,已被雨水打湿了。

他走近几步,女孩却没留意,一心沉浸在书里。为小心翻弄那脆薄的纸页,她还脱了一只手套。现在他看见了,那正是他的本子,翻开在贴着一张纸牌的一页,牌上生翼的兽盘踞在辐条轮上。他的笔迹写满纸牌和周边的纸面,将牌汇入整片的文字。

他看她翻看笔记的神情——一种交织的不解与好奇。

“我想你是拿了我的书。”过了一会儿他说。女孩惊得一跳,本子也差点丢了,却设法抓住,只是动作间手套落在地上。他弯腰去拣,起身递给她,女孩见他笑看着自己不禁惊诧。

“对不起。”她说。她接过手套,飞快把本子塞给他。“你掉在公园里,我要还给你,可我没跟上,后来,我…我对不起。”她话停了,慌乱起来。

“没有关系。”他说。笔记本找回来,他安下心。“我只怕是丢了,那就糟了。我欠你一大份人情,这位…”

“马丁。”她回答。听着却像是扯谎。“易莎贝.马丁。”接着一脸询问的样子,等他的名字。

“马可。”他说。“马可.亚里思泰。”这名字在舌尖觉着陌生,能大声说出的机会少之又少。他书写过无数遍这个以他的姓氏和老师的别称相合而成的名字,觉着就像是自己的了,可是为符号配上声音却又是一回事。

易莎贝接受它的坦然,让它觉着真实了些。

“幸会,亚里思泰先生。”她说。

他本该谢过她,拿了本子就走,才是合情理的做法。可是他不太想回那间空屋子。

“我能请你喝一杯略表谢意吗,马丁小姐?”他把本子匆忙塞进衣袋,问她。

易莎贝迟疑着,大概很清楚不该在昏暗的街角接受一位陌生男子喝一杯的邀请,惊讶的是,她点了头。

“很好,谢谢你。”她说。

“很好,”马可说。“只是那边还有些店比这一家好。”他指指身边的窗子。“离得不远,要是你不怕淋雨。我怕是也没带着伞。”

“没关系。”易莎贝说。马可伸过手臂,她便挽了,两人在微落的雨中沿街走去。

才过一两个街区,他们便走进一条窄的巷里,马可在暗中能觉出她的紧张,不过当他在一扇光线明亮,紧临一面彩绘玻璃窗的店门前停下,她便松弛下。马可为她开了店门扶着,他们走进一家小巧的店里,一家在过往数月中很快为他钟爱,在伦敦少有几处能让他真正觉着自在放松的地方之一。

玻璃烛台里的烛火在每个能摆下的台面上摇曳,四面墙上漆着浓郁奔放的红色。紧密的空间里只散落着几位客人,许多空位。他们在临窗一张小桌旁坐了。马可朝吧台后的女人招手,女人端来两杯波尔多葡萄酒,酒瓶留在桌上,靠着插着一朵黄玫瑰的小花瓶。

雨轻敲窗子,他们客气地说着些不打紧的话。马可主动少许介绍了自己,易莎贝也依样答了。

他问她可是饿了,她客气地说了不,却泄露出原是饿坏了。他又引着吧台后女人的注意,几分钟后女人端来一只盛有奶酪,水果和几片长棍面包的拼盘。

“你怎么找到这么个地方的?”易莎贝问。

“吃一堑长一智。”他说。“许多杯糟透了的葡萄酒。”

易莎贝笑了。

“真抱歉。”她说。“不过还好结局不错。这地方真好。就像乐土。”

“有美酒的乐土。”马可赞同,朝她倾倾杯子。

“让我想到法国。”易莎贝说。

“你从法国来?”他问。

“不是。”易莎贝说。“但是我在那儿住过一阵。”

“我也是。”马可说。“不过有些时候了。你说得不错,这地方很法国。我想这是它部分魔力所在。这里太多店家懒得有魔力。”

“你有魔力。”易莎贝说了登时红了脸,像恨不得吞回这话。

“谢谢。”马可道,不知还说些什么。

“对不起。”易莎贝说,显然着了慌。“我不是说…”她说着没了声。不过也许是借着一杯半红酒壮胆,她又说。“你的书有魔力。”她说。她看他反应,他却没言语,易莎贝向别处看去。“魔法。”她继续填补沉默。“护身符,符号…我不全懂得它们的意思,但是那是魔法,难道不是?”

她紧张地抿了口酒才敢再看他。

马可小心措词,警觉着话题走向。

“一位一度在法国生活的年轻小姐对魔法和护身符有些什么了解?”他问。

“不过是我从书上看来的东西。”她说。“我不全记着它们的意思。我只认得星象符和一些炼金符,我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她停了,像是拿不准是否细说,可还是说了。“La Roue de Fortune, 命运轮。你书里那张牌。我认识那张。我自己也有一副。”

此前马可已把她定位在比有点意思,还算漂亮略多一点有限,这一透露却是不止。他探过桌子,看着她,兴趣相比片刻前大增。

“你是说你会看塔罗牌,马丁小姐?”他问。

易莎贝点头。

“是的,至少,我在尝试。”她说。“只是给我自己,不过。所以我想还不能真正算是占卜。那…那牌只是我几年前捡的。”

“你带着牌吗?”马可问。易莎贝又点头。“我很想看看,要是你不介意。”马可见她没动手去包里拿牌,便又说。易莎贝四下看看店里客人。马可不屑地摆了下手。“不必担心他们。”他说。“区区一副纸牌吓不到这些人。不过要是你不乐意,我理解。”

“不,不,我没关系。”易莎贝说着拿了包,小心掏出用一块黑绸布包着的纸牌。她取出牌,放在桌上。

“可以吗?”马可动手要拿,却问。

“当然。”易莎贝应着,不免惊讶。

“有些塔罗师不喜欢别人碰他们的牌。”马可解释。他轻拿牌,回忆占卜课上学过的内容。“我不想冒昧。”他翻开顶上一张,Le Bateleur。魔法师。马可看着牌不禁露了笑容,他放回纸牌。

“你占卜?”易莎贝问他。

“哦,不。”他说。“我熟悉塔罗牌,可是它们不和我交谈,不足以用来占卜。”他抬头看易莎贝,还是摸不透她原委。“但是,它们和你交谈,是吗?”

“我还没这么想过,但是我看是的。”她说。她安静坐着,看他翻看纸牌。他小心握着纸牌边沿,待她的纸牌就像她待他的笔记那么精心。他看过整副牌,放回桌上。

“它们有年纪了。”他说。“比你年长得多,恕我冒昧猜测。我能问问它们是怎么到了你手上吗?”

“我是在巴黎一家古董店的一只珠宝盒里发现的,有些年了。”易莎贝说。“那里的那女人都不肯卖给我,只和我说,拿去,拿出店去。魔鬼牌,她这么叫它。Cartes du Diable.”

“人们对这类事是幼稚的。”马可说。老师作为告诫和警示一再重申的一句话。“宁可视之为邪恶而弃之一边,也不愿试尝了解。遗憾,却是事实。”

“你的笔记是做什么用的?”易莎贝问。“我不是想打听,我是觉着那挺有意思。我希望你原谅我把它全看过了。”

“哦,这事我们平了,你也让我全看过你的纸牌。”他说。“只是我怕这相当复杂,不是容易解释或是相信的事。”

“我可以相信很多事。”易莎贝说。马可没说话,却看着她,就像刚才他看她的纸牌那么专注。易莎贝迎住他的目光,没躲开。

太诱惑。找到一个竟有可能理解那个几乎贯穿他整个人生的世界的人。他知道他该放手,可是他做不到。

“我可以给你看,要是你想看。”过了会儿他说。

“我想看。”易莎贝说。

他们喝过酒,马可和吧台后的女人结过账。他扣上圆顶帽,挽上易莎贝。两人走出咖啡店的温暖,再步入雨中。

马可在下一街区半路突然停住,恰在一座闭着门的大宅院外。宅门退出街道,灰的石墙围起一个卵石的凹龛。

“这里能行。”他说。他引易莎贝下了行人道,到了墙壁与大门间的空地。他让她站好,背靠湿冷的石墙,自己直站在她面前。那么近,她看得见他圆顶帽沿上每一滴雨珠。

“能行什么?”她问,恐惧漫过声音。身边雨还落着,无处可去。马可只举了戴手套的一手让她安静,自己凝神专注她头后的雨和墙壁。

此前他还不曾有过人实验过这项技法,能否驾驭他也没有把握。

“你信任我,马丁小姐?”他问。他注视她,目光和在咖啡馆时一样专注,只是此刻他的眼睛和她的近在眉睫间。

“是。”她说。没有犹豫。

“好。”马可说着敏捷一动。他抬手,牢牢遮住易莎贝的眼睛。

*

易莎贝大惊,她僵住。视线全遮住,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觉潮湿的皮革贴着皮肤。她颤抖着,不知是因着冷还是雨。有声音在耳边低语,她需费力听那字句,听了却也不懂。这时她听不到雨了,身后片刻前还是光滑的石墙却觉粗糙起来。黑暗中有了些亮色,这时马可放下手。

易莎贝眨眼适应着光线,她先看见面前的马可,却觉有些异样。他的帽沿上没有了雨珠。根本没了雨。却有阳光在他周身嵌上一道淡的光晕。可还不是这让易莎贝惊叫出的。

让她惊叫的是他们竟是在一片林里,她背靠一棵巨大,古老的树干。林木黝黑光秃,枝杈伸向头顶大片碧蓝的天空。地上一层淡的积雪,在阳光下晶莹闪耀。一个完美的冬日,方圆数哩不见人烟,只一片辽阔的雪地林木。一只鸟儿在近处树上啼着,另一只在不远处应和。

易莎贝大惑不解。这是真的。她能觉着阳光照着皮肤,能觉着手下的树皮。积雪的冰寒历历分明,她发现裙子已不再被雨浸湿。即是吸入肺腑的空气也错不了是乡下新鲜的空气,不夹一丝伦敦的雾气。这不可能,可却是真的。

“这不可能。”她看马可。马可微笑着,他翠绿的眼睛在冬日的阳光下使人眩目。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说。易莎贝大笑,小孩子般喜悦的尖声大笑。

千万疑问涌上心来,却一个也说不出。这时一张纸牌清晰的画面蓦然跃入意念,Le Bateleur. (魔法师)“你是魔法师。”她说。

“我想此前还没有人真这么称呼过我。”马可应道。易莎贝又大笑,当马可倾身吻住她,她还笑着。

一阵微风轻掠过他们身边林木的枝桠,那对鸟儿在头上盘旋。

在走在伦敦昏暗街上的路人眼中,他们并无异常,只是雨中亲吻的一对年轻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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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诈为策

1884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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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魔法师普罗斯比罗没有对退出舞台做正式解释。近年间他的巡演已十分稀少,因此即是没了演出也几乎无人留意便过去。

大魔法师普罗斯比罗固然销声匿迹,不妨说,郝客特.博文还在巡游。

他雇佣十六岁的女儿作灵媒,周游于各个城市间。

“我讨厌这个,爸爸。”奚黎亚时常抗议。

“你若能想出好法子等候竞技开始前这段时间——敢跟我提读书­,你就请便,前提是也赚得了这么多钱。此外,这对你在观众前表演是很好的训练。”

“这些人让人受不了。”奚黎亚说。虽然这也不尽是她的意思。他们让她不自在。他们看她的样子,那种恳求的目光,涕泪纵横的注视。他们当她是一样东西,一座桥梁,通向他们痛失的不顾一切也要依附纠缠的所爱。

他们议论她,就像她根本不在房里,好像她和他们挚爱的魂魄一样缥缈无形。当他们免不了要拥抱她,抽噎着向她道谢,她需强忍才不至闪开。

“这些人不值一提。”父亲说。“他们都还搞不懂哪些是他们自以为所见所闻的,比较容易让他们相信收到来世的神奇传讯。何乐而不为,特别是他们那么乐意为如此简单的事大加破费。”

奚黎亚坚持说多少钱也不值得受这种罪,但是郝客特执意不让。于是他们继续巡游,悬浮起桌子,在各种壁纸精美的墙面制造幻听的叩击。

她对客人这种渴求沟通,安抚的方式始终感到困惑。没有一次她想过要和过世的母亲通话,她怀疑就算她能够,母亲就想和她交谈,特别是还要通过这么复杂的方法。

这都是谎言,她想对他们说。亡人不会在近处游荡,只为了斯文地敲敲茶杯,桌面,透过起伏的帘子低语。

她偶尔打坏他们值钱的东西,便归罪给不安分的亡灵。

每换一处场地,父亲就另给她取个名字,不过他最常用米兰达,想必是知道这名字有多惹她烦。

几个月后,她因着旅行,压力,以及父亲声称瘦骨嶙峋会让她更有说服力,更接近那边的世界,而几乎不让她吃东西而精疲力尽。

只一次在通灵时她真的晕倒,而不是在惟妙惟肖表演编排好的剧中昏厥,他才让步,同意在纽约家中暂歇一时。

一日下午茶,在瞪着她抹上司康饼的大团果酱和凝脂奶油的怒目间,他提起周末他给她签了一个协约,城对过一个哭哭啼啼的寡妇,同意出平时两倍的价钱。

“我说了你可以歇歇。”父亲见奚黎亚不答应,也不从他摊在餐桌上的报纸中抬头就说。“你已经歇了三天,应该够了。你看着挺好。有一天你会比你妈妈还漂亮。”

“我惊讶你记着我妈妈的样子。”奚黎亚说。

呢?”父亲抬头扫了她一眼问道,见她只是皱眉,又说。“我和她一起大概不过是几周的事,可是我记着她比你记得清楚,你和她一起五年。时间是件特别的事。你终会领教。”

他接着看他的报纸。

“你说在训练我的那个竞技是怎么回事?”奚黎亚问。“还是又是你一个赚钱的法子?”

“奚黎亚,宝贝儿。”郝客特说。“你日后有大事业呢,不过我们放弃了启动时间的控制权。我们这一方不走第一步。可以说,到该放你入局时,我们会有通知。”

“那我这段时间做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你需要练习。”

奚黎亚歪了头,两手放在桌上盯住他。所有报纸径自折成各式精巧的花样:金字塔,螺纹卷,翅膀簌簌响的纸鸟。

父亲抬头,恼了。他举起一只沉甸甸的玻璃镇纸,砸在她手上。劲头够狠,一声刺响,折断她的手腕。

报纸展开,扑簌簌落回桌上。

“你需要练习。”他重申。“控制力还不够。”

奚黎亚不说话出了房间。她握着手腕,忍着眼泪。

“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许哭。”父亲在她身后喊道。

她用了近一个小时复原并愈合碎骨。

*

易莎贝坐在马可公寓一角一把少有人用的扶椅里,指上缠着一把五颜六色的丝带,她想编上一条精巧的花辫,却做不来。

“这真傻气。”她皱眉看着搅成一团的丝带。

“这是一个简单的魔法。”马可从他坐着的桌旁说,他周围全是打开的书。“一条丝带代表一个元素,以结扣和意愿束约一处。和你的纸牌一样,只对目标施加影响,而不是简单推测它的含意。但是如果你不相信它能行,它就不行,这你清楚。”

“我现在大概没心思相信。”易莎贝说。她松开扣结,放下丝带,任由它们从椅子的扶手垂落下。“我明天再试。”

“那么,帮我个忙。”马可说着从书中抬了头。“想点什么。一样东西。一样有特别意义,我不可能知道的东西。”

易莎贝叹气,却顺从地合了眼,会神。

“是戒指。”过了会儿马可说,从她意念中提取画面就像看她给他画的一幅画那么便易。“蓝宝石金戒,两翼镶钻。”

易莎贝猛睁眼。

“你怎么知道这个?”她问。

“是订婚戒?”他咧嘴一笑,反问。

她手捂了嘴,点头。

“你卖了它。”马可提取附着在戒指上的记忆片断。“在巴塞罗那。你逃了父母之命的婚约,这是你来伦敦的原因。你怎么没告诉我?”

“这算不得适宜的话题。”易莎贝说。“再说你也难得告诉我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大概也逃过父母之命的婚约。”

两人互瞪了会儿,马可正想着说出句适当的话,易莎贝却大笑起来。

“他找那戒指的时间大概比找我要久吧。”她说着低头扫了眼空下的手指。“真是样稀罕东西,我真舍不得放了,可是我没有钱,也没有别的东西可卖。”

马可正要说,他敢说她把那戒指卖出了好价钱,这时有人敲了公寓的门。

“是房东?”易莎贝小声问,马可一个指头放在嘴上,摇摇头。

只有一人会不打招呼来敲这门。

马可招呼易莎贝进隔壁书房,自己去应门。

灰衣人不进公寓。自从他精心策划了这次变动,把学生推入世间,他没进过这地方。

“你要去申请一个职位,给这个人做事。”他没打招呼,从口袋掏出一张褪色的名片。“你大概需要名字了。”

“我有名字。”马可说。

灰衣人没问是什么。

“面谈安排在明天下午。”他说。“我最近为莱菲耳先生处理了几件商务事,我做了大力推荐,但是你也需全力确保这个职位。”

“是竞技开始了?”马可问。

“这是先期派遣,放你在有利位置。”

“那竞技什么时候开始?”他问。尽管他问过许多次,从没得过确切答复。

“时候到了自然清楚。”灰衣人说。“等真的开始,专心竞技才是明智。”他眼睛直瞄向书房关着的门。“没有分心。”

他转身,出了楼厅。剩下马可站在门口,把褪了色的名片上的名字和地址看了又看。

*

郝客特.博文最终让步了女儿的坚持,他们留在纽约,只是他这么做有自己的目的。

他偶尔吩咐奚黎亚多练习,大多时候并不理会她,独自待在楼上会客室。

奚黎亚十分欢喜这安排,她大部分时间用来读书。她偷偷溜去书店,惊讶父亲并不过问大堆崭新装订的书是哪儿来的。

她也做练习,是经常,打破房里各样东西,只为再修复还原。让书像鸟儿一样在房里飞翔,计算它们能飞多远,再适时调整自己的技法。

她逐渐长于裁剪布料。像裁剪师那么在行地翻改自己的裙子,让增重后的身体能穿下,她的身体又恢复如常了。

她需要提醒父亲出客厅吃饭。不过近来他回绝得越加频繁,难得出房门。

这天他对她连续的叫门声反应也没了。奚黎亚恼了,知道门锁被父亲施了魔法,没有他的钥匙她打不开,抬了靴子便踢起来,惊讶的是,门转了开。

父亲站在窗旁,凝神望着伸在面前的手臂。阳光透过磨砂玻璃,正落上袖子。

他的手全隐了去,复又回来。他展开手指,皱眉看着能听见在咔咔响的关节。

“你在干什么,爸爸?”奚黎亚问。好奇心压下恼火。以前她没见他做过这样的事,不论是台上还是私下课上。

“不关你事。”父亲说。他扯下衬衫花边袖口,遮住手。

门在她面前砰地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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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习

伦敦 188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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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靶盘摇摇欲坠挂在书房的一面墙上,夹在高的书柜和华丽镶框的油画间。靶盘的图案虽醒目,也几乎间杂在暗影中,而匕首每每抛出必中目标,极接近被一片钉起的剪报遮住的靶心。

剪报是一则剧评,从《伦敦时报》仔细剪下的一篇文章。正面评价;有人也许会称之为盛誉。不管怎样,它都身处行刑之地,银柄匕首正抛向它。匕首刺穿报纸,沉进靶盘软木。它被取出拿开,只为这一过程再次重复。

匕首翩然抛出,起自手柄,毫无闪失,不断翻转,直到刀尖寻到目标,常德士.克里斯朵夫.莱菲耳,这位飞刀人的大名,字迹分明印在上述剪报最后一行。

正是提及他大名的这一句把莱菲耳先生恼到抛刀的份儿上。就一句,这么写着:“常德士.克里斯朵夫.莱菲耳先生不断挑战当代舞台极限,以其盛大场面令观众惊艳,几近登峰造极。”

多数戏剧制作人很可能会视如此评价为恭维。他们会剪下文章,收进剧评剪报簿,留作推举引证用。

但是却不是这一位。不,常德士.克里斯朵夫.莱菲耳先生反而盯着倒数第二个词。几近。几近。

匕首再飞过房里,它越过丝绒镶裹,木器精雕的家具,惊险地掠过一只白兰地水晶酒瓶。它敏捷翻转,由柄至刃,不觉间再埋进靶盘。这回它刺穿现在已近破碎的报纸,插在“观众”和“盛大场面”间,把个“令”字全遮住。

常德士尾随匕首,小心却用了相当力度把刀刃拔出靶盘。他一手持刀,一手白兰地,穿过房间返回,他猛转身,刀再飞出,瞄中那可恶的字眼。几近。

显然他必定有了失误。倘若他的作品只是几近登峰造极,而真正登峰造极的可能性则存在于某个伸手可及处,等候获取,那么就还有事亟待搞定。

自从助理把剧评整齐裁剪下,注明标签,摆在桌子上,他就苦思冥想。鉴于桌上一份时常在常德士字斟句酌,大伤脑筋时遭此厄运,为后世流传及妥善保管起见,已另有备份在别处存档。

常德士珍视反馈。开诚布公的反馈,不只是客套迎奉。他重视反馈往往胜过表演本身。毕竟没有观众的表演毫无意义。正是在观众的反响中,才是表演力度所存活之地。

他是在剧院坐在芭蕾舞剧场的包厢里长大的。一个坐不住的孩子,很快看厌了耳熟能详的舞剧,反看起观众来。看他们什么时候微笑,惊叹,什么时候女人叹息,什么时候男人打起盹儿来。

因此这或许不算意外,多年后的今天,他对观众的兴趣依然胜过表演。当然表演须得精彩,才能诱发最佳反应。

他没有可能观察到每一部剧作,每一场演出中每一位观众的面孔,因此他倚靠评论。(剧作包括扣人心弦的戏剧,及至脱衣舞女郎,另有几部是两者巧妙的结合。)

不过一直以来还不曾有一条剧评像这一个把他恼成这样。当然多年中也还没有过哪一条招致刀光飞舞。

刀再飞出,这回刺中“舞台”。

常德士一路饮着白兰地,去取匕首。他好奇地看了会儿这段被几近销毁的文章,细细分辨已快认不出的字迹。他大叫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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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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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拿着门票,随着一队蜿蜒的游人进了马戏团。你等着,看着黑白的大钟有节奏的律动。

票亭对面唯一向前的路需要通过一道厚重的条纹帘子。人们一个跟着一个,逐一进了去,在视线中消失。

轮到你,你掀开帘子进去。当帘子再落下,你被一片黑暗吞噬。

一会儿后眼睛适应了,这时细小的光点像星星一样出现了,沿着昏暗的墙壁在你面前一字伸展开。

刚刚你和你的马戏团的同游们还是比肩接踵,现在你却是一人,摸索着穿过迷宫般的通道。

通道曲曲折折,细小的光点是唯一的照明。你不知走出了多远,亦不知是往什么方向走。

终于,你到了另一道帘子前。帘布在你指下柔滑得像丝绒一样,才触着就分了开。

另一边灯火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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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戏赌险

康科德镇,马萨诸塞州 18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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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午后的阳光下坐在橡树上,他们五个。姐姐凯萝琳在最高的枝上,因为她总是爬得最高。她最要好的朋友米莉就在下面。麦肯齐兄弟,正朝松鼠丢橡子,又多少比那矮了点儿,可也没矮到就不算高的地步。他总是在最低的枝上。倒不是怕高,是他在这伙人里的地位,这不过是才答应带上他。当凯萝琳的弟弟就是这么好坏参半。彼利有时获准入伙儿,但是总得识相。

“真话还是冒险。”凯萝琳在高枝儿上大叫。见没人响应,便拿个橡子直朝弟弟头上丢去。“真话。还是。冒险。彼利。”她又说一遍。

彼利隔着帽子揉着脑袋。大概是这颗橡子让他做了这么个选择。“真话”是屈就,是对凯萝琳欺负人,丢橡子式游戏的屈从。“冒险”就擦边带了点儿挑衅。就算他迁就她,总不至是个胆小鬼。

看来是答对了,见凯萝琳要想上一会儿,他挺自豪。凯萝琳坐在高出他大概十五呎的树枝上,盘算着这次冒险,她晃荡着腿,朝原野望去。麦肯齐兄弟还在折磨松鼠。这时凯萝琳笑了,清了嗓子准备发布。

“彼利的冒险。”她开口,把它归了彼利,不是别人,束约了他。凯萝琳还没说冒险到底是什么,彼利已觉着了不安。她夸张地略一顿,然后公布了:“彼利的冒险是闯入夜色马戏团。”

米莉倒吸一口气。麦肯齐兄弟不丢橡子了,仰头看她,顿时松鼠也忘了。一个大的笑容在凯萝琳脸上绽开,她低头看彼利。“要带回样东西作证。”她又说,话音掩不住一丝得意。

这冒险是办不到的,大家都明白。

彼利目光越过田野,向远处望去,马戏团的帐篷如群峰般坐落在山谷当中。在白天那里那么静,没有灯火,没有音乐,没有人群。不过是一片条纹的帐篷,在午后的阳光下看着更接近灰黄而不是黑白。有点古怪,也许还有点神秘,可没什么大不了。在大白天里是没什么。也不太吓人,彼利想。

“我去。”彼利说。他从他那不高的枝上跳下,走上原野。他没等着听他们说话,不想凯萝琳收回冒险。彼利肯定她在等着他说不。一颗橡子嗖地飞过耳边,如此而已。

彼利为着他也说不清的缘故,相当决然地朝马戏团走去。

马戏团正是他头一次见它时的样子,那会儿他还不满六岁。

那时它也是在同一个地方冒了出来,现在它看着就像是从来没离开过。好像这五年间它只是隐了形,原野才空着。

不满六岁的年纪,还不许他进马戏团玩。父母认为他太小,所以他只能从远处,魔住了似的,望着帐篷和灯火。

他盼着马戏团留得久些,好让他能好好地长到够大,可是两个星期后它就一声不响不见了,留下还太小的彼利伤透了心。

现在马戏团回来了。

它几天前才到,还是个新鲜事儿。要是它待得久了,凯萝琳恐怕就会找个别的冒险了,而马戏团正是眼下镇上的话题,凯萝琳乐得她的冒险赶得上潮流。

昨晚是彼利第一次正式见到了马戏团。                              

他真是开了眼界。那灯光,那服装,全是那么不同。好像他逃开了平常的日子,闯进另一个世界。

他原以为是一场表演。那种坐在椅子里观看的节目。

很快他就发现他错得有多离谱。

它是需要探索的。

他尽了全力探索,还是觉着太缺少准备。面对数十座帐篷,每一座都有一个诱人耳目,暗示着里面情形的招牌,他不知道选哪个。走在铺着条纹图案的蜿蜒的小路上,每个转弯都把他引向更多的帐篷,更多的招牌,更多的神秘。

他发现了一座里面到处是杂技艺人的帐篷,他在艺人们当中仰头看他们翻转盘旋,直看到脖子都酸了。他去了一座摆满镜子的帐篷,看见成百上千个圆睁着眼睛,在对视着他的彼利,每一个都戴着一顶一样的灰帽子。

就是食物也是妙不可言。蘸过焦糖的苹果看着黢黑的,像是快烤焦了,可还是那么清脆甘甜。翅膀精巧异常的巧克力蝙蝠。彼利喝过的最好喝的苹果汁。

一切都有着魔力。马戏团好像绵延不尽。没有一条小道有尽头,它们要么弯转并入其它的小路,要么绕个圈又回了庭院。

玩过之后他就形容不上了。妈妈问他开不开心,他只顾得点头。

他们没能如他所愿玩得那么久。爸爸妈妈要是依着他,他会玩上一个通宵,还有那么多帐篷要探索呢。可才几个小时,他就给领回家睡觉了,哄着保证着说下个周末他还能再来,他可是心急火燎地记着之前它有多快就不见了。几乎是才出去的瞬间,他就盼着回去了。

他想他答应这个冒险是不是也有一部分是想早点回马戏团呢。

彼利用了近十分钟走过整片原野。走得越近,帐篷看着就越庞大,越吓人,他的决心也越小。

等到了门口,他已经想着要找个不用进去就能充当证物的东西了。

大门足有他三人高,大门顶上LE CIRQUE DES REVES(梦园马戏团)几个字在阳光下几乎看不出,每个字恐怕都有相当大个的一个南瓜那么大,字周围的铁卷还真让他想起南瓜藤了。一把样式复杂的门锁把大门紧锁着,一只小牌子上写着:

暮夜营运 & 黎明关闭

字龙飞凤舞,底下一行普通的小字:

擅入者施榨血之刑

彼利不懂“榨血之刑”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不太喜欢它们念出来的声音。马戏团在白天里觉着古怪,太安静。没有音乐,没有喧闹。只有不远处的鸟叫和树叶的簌簌声。看着都不像有人,就像是人去楼空。闻起来和晚上一样,只是味道淡一些,焦糖,爆米花,还有篝火的烟味。

彼利回头望过田野。那几个人还在树上,只是从这么远处看去他们人都很小。不用说他们看着呢,他决定绕到栅栏另一边。他不太肯定他还想进去,就算想,进去的时候也不太想有人看着。

过了大门,大部分栅栏紧临着帐篷侧壁,也的确没有能进的地方。彼利接着走。

几分钟后他看不见橡树了,他发现一截没有紧临帐篷,却连着一条小道的栅栏。小道好像一条巷子夹在中间,从帐篷一侧绕过,在转弯处消失。正是可以一试的好地方。

彼利发现他其实是真的想进去。不只是因为这个冒险,还因为他的好奇。那要了命,不可救药的好奇。并且在要跟凯萝琳和她的伙伴们证明自己之上,在好奇心之下,还有一种想要回去的需要牵扯着他。

铁栏杆又粗又滑,彼利不用试也知道他爬不过去。不止是几步外就没有了好下脚的地方,顶上的栅栏铁刺似的打着涡旋向外翻卷。虽也不是多么令人胆寒,可也绝不是在伸手欢迎。

但是栅栏显然不是专为拦住十岁的孩子打造的。栏杆虽结实,分开却近一呎宽。彼利个头算小的,相对容易就能挤进去。

他确是犹豫了,只一下,他知道,不管过后发生什么,要是他试都没试过,以后他会恨自己。

他以为里面会觉着不同,就像它在夜里那样,但是当他钻过栅栏,站在了帐篷间的夹道上,他觉着和在外面的感觉完全一样。如果白天这里也有魔力,他觉不到。

马戏团像全被弃置了,工人,艺人们全不见踪影。

里面更静;他听不见鸟叫。外面在脚边窸窣作响的叶子没跟着他钻过栅栏,尽管缝隙够宽,微风可以把它们带过栏杆。

彼利想着要往哪边走,拿什么当冒险的证据。不像有什么可拿的,这里只有空荡荡的地面和光溜溜的条纹帐篷侧壁。帐篷在日光下看着惊人地破旧,他不知马戏团已经巡游了多久,离开这里之后又要去哪里。他想一定会有一辆马戏团的火车,不过在附近的车站上并没有这么一辆火车,就他所知,也没有人见过有这么辆火车来过或是走了。

彼利在夹道尽处右转,他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排帐篷中间,每个帐篷都有一扇门和一个昭示里面情形的招牌。异想天开,一个写着天外迷团,另一个写着。在经过一座写着猛兽与精怪的帐篷时他摒住呼吸,可是他没听着里面有一点动静。他没找着能带走的东西,他可不想偷个招牌回去,其它能见着的就是些碎纸片和偶尔一颗踩瘪的爆米花。

午后的阳光越过帐篷投下长的影子,在干枯的地面伸展开。地上或是漆绘或是撒着粉尘,黑一块白一块的。彼利能看见底下因着太多脚步走过踢上的黄土。他想这地是不是要每天晚上重刷一遍呢,这时他又转了个弯,因为盯着地面,他差点撞上一个女孩儿。

她站在帐篷间的小道当中,就站在那儿,好像在等他似的。她看上去和他年龄相仿,她穿着的衣服也只能叫做戏服,因为那肯定不是日常穿戴。镶了好多钉扣的白靴子,白色长袜,一条白裙子是用了凡想象得出的小片面料做成的——小片的蕾丝,绸缎,棉布——所有拼缝一处,一件白色军用短夹克罩在外面,还有白手套。从脖子以下每一分寸都是白色,让那一头红发更醒目了。

“你不该在这里。”红发女孩轻声说。听着不像是生气,都不能说是吃惊。彼利冲她眨眨眼,才说出话。

“我…嗯,我知道。”他说。自己听着像说了一句世上最笨的话,可女孩只看着他。“对不起?”他又说,听着更笨了。

“你还是走吧,免得有人看见。”女孩说。她回头瞟了一眼,可是彼利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你从哪儿进来的?”

“后面,嗯…”彼利转身,却说不出他是从哪儿来的,小道转来转去,他看不出一点标记知道他是从哪儿过来的。“我不知道。”他说。

“没关系,跟我来。”女孩用她戴白手套的手抓起他的手,把他拉进一条夹道。他们一路走在帐篷间,女孩没再说什么。但是走到一个转弯时,女孩让他停下,他们大概有一分钟没动。彼利开口正要问他们在等什么,女孩只把指头放在嘴上让他安静。过了几秒钟,他们接着走起来。

“你能从栅栏钻出去?”女孩问,彼利点头。在一座帐篷背后女孩一个急转弯,进了一条彼利都没注意到的夹道。从这里又能看见栅栏和外面的原野了。

“从这里出去吧。”女孩说。“你没事的。”

这段栅栏有点紧,她帮着彼利挤过栏杆。彼利站在了另一边,他转身对着女孩。

“谢谢你。”他说。他想不出别的话来。

“没关系。”女孩说。“可是你该小心点,你不应该白天来这里。这是擅入。”

“我知道,对不起。”彼利说。“那个施榨血之刑是什么意思?”

女孩微笑了。

“意思是放干你的血。”她说。“但是他们不会真那么干的,我想不会。”

她转身,沿夹道往回走。

“等等。”彼利说,虽然他不知道他要她等什么。女孩回身对着栅栏。她没说话,只等着听他要说什么。“我…我得带回一样东西去。”他说了马上后了悔。女孩隔着栏杆看着他,皱了眉。

“带回一样东西?”她重复。

“是的。”彼利说。他低头看自己磨破了的棕色鞋子和栅栏那边她的白靴子。“这是冒险。”他又说,希望她懂得。

女孩微笑了。她抿了下嘴,若有所思,然后脱下一只白手套,从栏杆间递给他。彼利犹豫着。

“没事,拿着吧。”她说。“我有一整盒呢。”

彼利接过白手套,放进口袋。

“谢谢你。”他又说。

“没关系,彼利。”女孩说。这一次女孩转身走开,彼利没再说什么,女孩在条纹帐篷拐角处一转不见了。

彼利站了好一阵才从原野往回走。他到橡树下时,树上已没人了,只地上一堆橡子,太阳西沉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才想到,他没告诉过女孩儿自己的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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