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得《四郎探母》,才看得懂《布鲁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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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宣传海报


获得第88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和最佳改编剧本三项提名的《布鲁克林》(Brooklyn)最终一个奖都没拿到,票房也只算差强人意。这不奇怪,因为《布鲁克林》并不是一部热闹的大片,即便以文艺片的标准来看,故事也显得有些单薄。

情节非常简单:1950年代,年轻的爱尔兰姑娘艾丽思(Eilis)只身来到纽约的布鲁克林。白天做百货公司店员、晚上在夜校学习簿记,生活出奇的平静。虽然房东太太每天带着艾丽思和其他寄宿的姑娘们像一家人一样共进晚餐,但她们毕竟不是家人,甚至也不是闺蜜。餐桌前是敷衍的笑脸,餐桌后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寂。做水暖工的意大利小伙子托尼(Tony)闯进了艾丽思的生活,两人很快坠入爱河。就在这时,艾丽思突然接到家乡传来的噩耗,姐姐病逝,她于是动身回家探视母亲。在托尼的要求下,两人分别前以最快的速度注册结婚,但没有通知任何人。

家乡小镇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海归”身份彻底改变了艾丽思的生活。本地高富帅吉姆(Jim)居然向她展开了追求,这在过去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于是在突如其来的幸福和虚荣冲击下,艾丽思对吉姆半推半就若即若离。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布鲁克林的爱尔兰人实在太多了,连艾丽思这么低调的结婚都被人看在了眼里。消息传回小镇,艾丽思只经过短暂的考虑就决定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布鲁克林与托尼团聚,只留给母亲一份突如其来的感伤,留给吉姆一份莫名的惆怅。

表面上看,这是一场若有若无的三角恋和一场还没来得及展开的出轨。实际上,托尼和吉姆是命运为艾丽思的人生给出的两个选项:留在小镇,是平静、平淡、一眼望得到头的慵懒舒适;另一端的新世界则充满了刺激、精彩,同时伴随着躁动与不安。在我看来,这部电影不是爱情片,托尼和吉姆只是代表了两种生活状态。在布鲁克林,托尼是艾丽思在寂寞乡愁和青春悸动的双重挤压中挣扎时偶然抓住的一根稻草。在家乡,吉姆则是裙摆上耀眼的花边。这两个人都不是艾丽思的真爱。

尽管犹豫摇摆,尽管迷恋着与吉姆交往所带来的眩晕感,但回到布鲁克林是艾丽思必然的选择。不是为了托尼,只因为漂泊的人一旦开始了漂泊,漂泊就是他们一生的宿命。水草可以带给浮萍一时的羁绊,但浮萍的一生注定是随波逐流直到生命的尽头。

豆瓣上有很多评论,说看不懂艾丽思的摇摆和决定。我想,写这些评论的多半是没有经历过聚散离合的年轻朋友。他们大多应该没有看过京剧《四郎探母》,即使看了也不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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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四郎探母·哭堂》剧照:杨四郎与佘太君依依不舍,前排跪者为四夫人和杨六郎,后排为八姐九妹

《探母》是一个杨家将的故事。沙滩会宋军战败,杨家将损失惨重。四郎杨延辉被擒,为苟全性命改名穆易,没想到被萧太后青目,招为驸马。十五年后,母亲佘太君领兵来到前线,杨延辉于是处在了一个两难的境地。按照传统的套路,杨延辉应该重回宋营,助母杀敌,全忠孝之义。但杨四郎没有这么做。一夜之间,他匆匆拜见了老母,与十五年不见的结发妻子抱头痛哭,然后毅然抛下全家重回辽营,为的是那头还有一个家。

宋朝的故事以惊人相似的程度在与《布鲁克林》同时代的中国再次上演。担心唤起“不良情绪”,海峡两岸都曾一度禁演这出骨子老戏。文革以后大陆重新上演这出戏,删掉了最揪心的《见妻》一场。十五年中,跟自己共同生活了没多长时间的妻子一直守着活寡,并且尽心尽力代自己在母亲跟前尽孝。杨延辉并不是没有情义的人,他无法轻易抛下妻子重新回到辽国做他的驸马。但现实摆在那里,要是不回去,那头的妻子和儿子又该怎么办?这样的人间悲剧每时每刻都在海峡两岸上演,如此强烈的情感冲击让人难以承受。大陆的剧团去台湾演出,只要贴《四郎探母》,不管演员阵容,绝不用担心票房。台底下坐的全是满头白发的老人,陪伴他们的是那些在大陆出生在台湾长大或是到台湾以后生下的儿女。演到《见娘》《见妻》这两场,没有叫好,没有掌声,只有偷声饮泣和泪光粼粼。

其实,还有一出比《四郎探母》历史更悠久的京剧《八郎探母》。故事的背景完全相同。不同之处在于这出戏里面同时被俘并双双做了驸马的四郎和八郎两兄弟借见母之机在佘太君的妙计安排之下上演了一出无间道,两位原配力擒两位公主,最后两位公主被成功策反,促成了宋辽两国休战言好。这出戏情节跌宕起伏,也有许多精彩的唱段,主题更是无可挑剔的政治正确。

然而,《八郎探母》远不如《四郎探母》脍炙人口,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出戏了。情节的冲突始终不如情感的冲突更能引起观众的共鸣。饱经离乱的中国观众毫无保留地爱上了《四郎探母》中那个有血有肉并且与他们一样泥足深陷于亲情爱情和现实处境中无法自拔的杨四郎。

在看到《布鲁克林》之前,我一直以为杨四郎所面临的这种两难境地是纯粹中国式的,是个人命运被历史的车轮所碾压而在通往精神家园的道路上留下的无法抹去的印迹。而《布鲁克林》给我的震撼在于它让我认识到这种情感上的无助感是超越历史和民族的,在更深层次上这是全人类共通的,是包裹在全副披挂下面人性中最柔弱的一面。

杨延辉被推到了两军阵前,面对民族大义、高堂老母和患难夫妻,他艰难地选择了自己的小日子。艾丽思的境遇称不上生死攸关,但当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面临两种同样强烈却截然不同的诱惑,独自呼吸着从新世界刚刚为她打开的窗户中吹来的燥热的风,她心中的悸动不亚于杨延辉。影片中当艾丽思一次次收到托尼的信没有拆封就放进抽屉,正是她在这样强大的心理压力下本能地选择逃避。

杨延辉和艾丽思最终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离开,放下家国、撇下老母、抛下家乡的爱人,带着母亲的哭声、背着身后的骂名,回到给予他们更宽广个人空间的异乡。然而异乡终无法成为心灵的故土,高飞的风筝不管线在哪里终不免随风荡漾。

古今中外,多少游子,离开久了才明白什么叫“近乡情更怯”。凡离开了的,是永回不去的,杨延辉,艾丽思,概莫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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