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

奇遇

文/点滴奇迹01

1

每天上午,齐骥乘坐二路公交车来到市中心,下车后,汇入纷扰的人流,开始一天的漫游。

这是一座烟尘沸腾的工业城市,天际线被淡蓝色的雾霾笼罩,烟囱里冒出的浓烟,令人产生云朵从地平线上升起的错觉。每一年,每一月,都有新的高楼拔地而起,截断远眺的视线。天空被裁切得七零八落,像一幅凌乱的拼图。

齐骥对视野中的一切满怀兴致,对他来说,混乱和浮躁中蕴藏着新奇的事物,等待他去发现。

每天经过地下通道,齐骥都会见到那个一条腿的男人。他拄着双拐,面前的地面上密麻麻地铺满各种证明的复印件,那些盖着戳记的证件,使他傲立于宏大的苦难之上。每当有人往他脚下的杯子里扔钱时,他都会低头行礼,说一声“谢谢”。

这天,齐骥往男人的杯子里扔了一枚五角硬币,男人说谢谢。齐骥本能地说,不谢。之后他觉得这样很好玩,又踅回去,往杯子里扔了一枚一元的。男人看也不看,又说了声谢谢。十分钟之后,齐骥从地下通道的另一个入口绕进来,又重复了前两次的行为。男人又说了声谢谢。

当齐骥第四次向杯子里投硬币时,男人终于不说谢谢了。他说,够了!兄弟。齐骥用好奇的目光看着男人,男人却不与他目光相接。齐骥说,我以为你只会说那两个字呢,我喜欢听硬币撞击杯子的声音,像我小时候家里的座钟报时。

我不但会说话,还会唱歌,男人有些倨傲地说。另外,你觉得戏弄我这样的人很好玩吗?男人沉下脸。

戏弄?齐骥茫然地皱起眉头。

你为什么不把三块五毛钱一次扔进杯子里?这样你我都省事儿。

齐骥这下明白了,说,没问题,但是你要记得唱歌哦。

男人点点头。

从那以后,独腿男人脚下多了一只音箱,手中多了一只麦克风。在空旷的地下通道里,他的歌声像飞蛾一样扑打墙壁,从一个行人的耳朵钻进另一个行人的耳朵。男人陶醉地闭上眼睛,让余音在四周飞旋。这时,一旁的齐骥就合乎时宜地鼓起掌来。来往的行人象对待憋脚的艺术家那样,对他们报以友善而宽容的微笑。

齐骥认为美好的一天,应该从一首歌开始,无论这歌好不好听。

在一家音像店的门口,齐骥见到一个翩翩起舞的同类。那是个老家伙,穿着脏兮兮的满是破洞的棉大衣,手里挥舞着一条粉红色的丝巾。音像店门口的大音箱里播放着正流行的《小苹果》。老家伙随着轰隆隆的节奏连蹦带跳,快活得像只麻雀。手里的丝巾甩得咝咝作响,嘴巴咧得很大,葵花籽般的黑牙齿快要蹦出来,整张脸像一轮绽放的向日葵。

音像店对面是一排擦鞋摊,摊主们一个个不苟言笑,把目光投向别处。他们既不肯正眼看疯子发疯,也不肯开怀大笑。

面对这样一位投入的舞者,却不肯表露赞赏或鼓励,太吝啬了!齐骥暗想。

老家伙越跳越来劲,似乎有意挑逗观众们的神经。终于,在一个笨拙的腾空劈腿动作过后,擦鞋摊上传来几声干巴巴的笑。

2

齐骥经过一幢四层的老式居民楼,楼下聚集了好多人。循着众人的视线望去,他看到楼顶上站着一个手捧一大束鲜花的女子,穿着一袭婚纱,姿态虔诚,裙裾在风中飘摆。

在嘈杂的人声里,齐骥听到那个女人,不,应该是那个男人在大声求爱,带哭腔的男高音引起人们一阵骚动。有人说,这么高根本摔不死嘛。还有人恶作剧地冲上面喊,快点!别磨蹭了!

消防队员把气垫铺展开,正在往里面充气。他们有条不紊地工作,根本没把楼顶那位即将殉情的人当回事儿。

婚纱男把脚尖向前挪了挪,又开始大声嚷嚷。一群麻雀受到惊扰,叽叽喳喳地从他头上掠过。

不久,一辆警车呼啸而至。下来一个穿着牛仔裤和格子衬衫的帅小伙,他和警察嘀咕了一阵,就冲楼上喊:我来了!我答应你,别闹了!

十几分钟后,楼顶的婚纱男一手捧着鲜花,一手提着裙摆,扭扭捏捏地走下来。他一见那位帅哥,象个怀春的小姑娘,脸蓦地红了。帅哥不知所措,紧皱眉头,本能地后退。警车里冲出两个警察,把婚纱男按倒在地,反剪双手,塞进车里。那束火红的玫瑰花在混乱中被婚纱男绝望地抛向空中,花束散开,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人群在嘻笑中散去,地上的玫瑰被杂沓的脚步踩碎。有一个小女孩,把完好的玫瑰拾起来,放在小小的手掌里把玩。齐骥也拾起一支,放在鼻下闻了闻,然后轻轻交到小孩手上。

3

中午,夺目的阳光在镶满玻璃的建筑物间折射。从路边摊和大小饭馆里飘来的香味,让肠胃兴奋,人们像觅食的工蚁从洞穴里涌出,在令人晕眩的喧哗中,一天的高潮时段来临了。

“裸奔哥”就现身在这样一个中午。当时他正拎着一口袋鸡蛋,急匆匆地走在熙攘的大街。除了脚上的布鞋,他什么都没穿。

裸奔哥在人群中穿梭,像一条灵巧而光滑的鱼。在街的拐角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转身折返。这样一来,跟在后面的齐骥就看到了他的JJ。好小的JJ啊!齐骥感叹,像一只蜷缩在草丛里没精打彩的小鹌鹑。

擦身而过时裸奔哥斜睨了齐骥一眼,那目光像在说:没见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裸奔哥戴着一副老式金属框眼镜,很大、很方的那种,让齐骥联想起《飞屋环游记》中的老爷爷。

七月的阳光热辣如火。裸奔哥的后背和脖子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齐骥掏出随身携带的面巾纸,紧走几步,在裸奔哥脖子上轻轻揩了揩。裸奔哥像触电一样缩起脖子,愠怒地转身盯着齐骥。

齐骥说,你干嘛不穿衣服?会晒伤皮肤的。裸奔哥严肃地说,这是我的权利!当一个人对生活束手无策时,不穿衣服是唯一的化解方式。说着,他拎了拎手中的鸡蛋:我回到家把它们煮成茶叶蛋,然后剥掉皮,一只只吃掉。我现在就像一只蛋,在沸水里煎熬,等着被人吃,不同的是,我提前剥光了自己,这样就免去了被别人剥皮的痛苦。你懂吗?小青年。

齐骥听得云里雾里,隐约感到这个男人胸腔里充满怨气,想必是遇到很不开心的事。他宣泄的方式有点特别。

正当齐骥思索之际,走过来三个潮人打扮的男孩,他们拉住裸奔哥,要和他合影。裸奔哥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一个男孩把手机塞给齐骥,说,哥们儿,帮我们拍一个。齐骥接过手机,三个男孩围住裸奔哥,各自做出V字形手势,齐声说“茄子”。齐骥按下了拍照键。

几分钟后,这张与裸男的合影被发到本地贴吧和微信朋友圈里,引起一场小小的轰动。“裸奔哥”的称呼就此产生。这个其貌不扬、身材臃肿、JJ很小的男人火了。人们讨论裸奔哥JJ的长度,大部分人得出的结论和齐骥一样,有几个女孩还拿自己男朋友的JJ来比较,紧随其后的是壮阳、增长类的广告。

几个小时之后,关于裸奔哥的话题沉下去再没浮上来。这一切齐骥并不知情,他久久沉浸在裸奔哥那段意味深长的独白中,设想一只鸡蛋被剥掉皮后的尴尬处境。而裸奔哥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4

暮色四合。白昼里的躁动和雾霾,连同黄昏时的孤独一同融化在夜幕里。

徜徉了一天的齐骥有些疲倦,他掸了掸裤腿上的灰尘,整理下松垮的衬衫,像个到达驿站的旅人那样,坐在步行街的长椅上,欣赏起五光十色的夜景。轻柔的夜风拂在脸上,有点痒。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牛奶硬糖,放进嘴里,于是城市的夜色瞬间浸满了香甜。

一些打扮得妖娆的女孩嘻笑着从他眼前经过,空气里留下一缕缕慑人的芬芳。她们是城市的精灵、暗夜的妖姬。齐骥被她们热辣的气场吸引,产生与她们搭讪的冲动。不过,出于精神病人的自尊,他只是静静地用温和的目光望着她们。

优优就是在这样一个清风朗朗的夜晚与齐骥相识的。

她叼着一只烟,来到齐骥跟前,漫不经心地说,借个火。

正在遐想中的齐骥惊奇地抬起头,望着这个纤细而轻盈的女孩,结结巴巴地说,我没火,我不吸烟。

哎,优优叹了口气,大咧咧地坐在齐骥身旁。

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干嘛呢?优优问道。

我……正在用身体之外的眼睛打量自己,顺带着打量世界。齐骥毫无准备地说。

那你是哲学家还是神经病呢?优优调皮地笑笑。

我是个精神病人,请注意精神病、神经病以及疯子的区别,我属于前者。齐骥一板一眼地说。

我叫优优,怎么称呼你?

齐骥。

奇迹,好名字。优优说着,扯住齐骥的衣襟说,走,我带你去快活一下。不要一直坐在这,人家会误以为你是专门引诱萝莉的怪叔叔呢。

齐骥顺从地起身,优优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仿佛他们是老相识。风吹来,优优身上散发出茉莉花的清香。这应该是个花仙子类型的女孩,虽然她也有着和夜精灵们相同的淡蓝色眼影和长长的假睫毛,齐骥想。

他们来到一座牌匾层叠的大厦前,在一个红色霓虹灯装饰的门口停下,门楣上赫然亮着三个大字“百乐门”。优优说,就是这儿了。穿过一段黑漆漆、充斥着淡淡尿骚味的走廊,尽头是一扇敞开的木门,门边竖着一块硬纸板做的指示牌,上面写着:“男士三元,女士免票”。门边坐着一个有纹身的光头大汉。优优微笑着冲大汉点点头,他们就畅通无阻地进去了。

门厅里有穿着老派的老男人、嘴唇血红的老女人、还有几个穿豹纹的小伙子。他们的表情清一色的漠然,要么若无其事地踱来踱去,要么安静地倚在墙边。齐骥感到某种莫名的东西潜藏在平静的气氛之下,蠢蠢欲动。

优优拉着齐骥走进大厅尽头的舞厅,里面黑乎乎的,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上一只不停旋转的球形彩灯。大厅中央,一些人两两地黏在一起,随着音乐慢悠悠地挪动脚步。另一些人站在一旁观看。

优优说,来吧,我们跳一会儿舞。齐骥刚想说他不会跳,优优已经把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腰际,并张开双臂圈住齐骥的脖子。就这样,跳吧。

齐骥的身体有些僵硬,他从未置身于这样的地方,也未曾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个女孩。身为精神病人的他一向习惯于远远地看。优优的腰肢纤细柔软,随着舞曲轻轻晃动,齐骥渐渐放松下来,跟随着她的动作。

优优把头贴在齐骥胸口上,他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齐骥脑中闪现出一个词:“相濡以沫”,现在他和优优的确像两条远离大千世界的鱼,躲在一个暧昧的角落,彼此吸纳着对方的气息,这种感觉很美妙。准确地说,是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优优说她累了,去歇歇吧,就牵着齐骥的手,向大厅深处走去。那些座位隐藏在浓稠的黑暗里,优优轻车熟路地把齐骥带到一个没人的座位。她倚着齐骥的肩膀,像个被娇宠惯了的孩子似的,慵懒地说,我小睡一会儿。

齐骥也闭上了眼睛。身后的座位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和一男一女的低语。

5

从百乐门出来,左转右拐,优优把齐骥领到一个小酒吧。这间酒吧座落在一片老式红砖楼的深处,小小的招牌上亮着“聚点”两个花体字。酒吧里客人寥寥,吧台后面,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中年男人正在擦杯子。优优很熟络地和他打招呼。

优优把齐骥安顿在一个靠窗的位置,然后自作主张地到吧台取了半打啤酒和一碟开心果。齐骥望着啤酒皱皱眉,他本来想喝果汁的。酒吧的背景音乐是一首老歌,齐骥听出是《加州旅馆》。从前,当他还是一个学生时,他的一张杂烩CD里就有这首歌。许多个夜晚,他躺在寝室的床上,听着这首歌安然入睡。至今他仍记得歌曲的高潮部分那两句歌词:“some dance to remember, some dance to

forget”有人狂舞是为了回忆,有人狂舞是为了忘记。

那么,说说你的精神病吧。优优点燃一支烟,轻轻吸了一口。

既然你对这个话题有兴趣,我倒可以说一说。齐骥喝下一口酒说,你注意过那些穿着脏衣服、举止怪异的精神病人吗?你可能只冷冷地瞟上一眼,就将目光移向别处。你认为,不值得为一个古怪的生命浪费注意力,他们只是一个个转瞬即逝的影子,被轻易地忽略。

没错,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被轻视,这是生存的法则。优优吐了一口烟说。

我之所以深信自己是个精神病人,是因为我从未真正走入这个世界,也未曾与她彻底决裂。我热衷于观察、聆听和思索。世界以她的莫测诠释伟大,以各种奇怪的规则彰显深邃。你不可以读懂她,你一旦读懂就意味着永远与她隔离,陷入万劫不复的孤独,要么成神,要么成魔。我不想成神,也不愿成魔,我更愿意以介于二者之间的生命形式存在,那就是做一个精神病人。身为一个精神病人的好处在于:既可以与世界保持距离,又可以体验它的美好。

别生气,恕我直言。优优爽利地说,你这些话全是托辞。实际上你是害怕,害怕与世界接近,害怕每个人,你渴望确定无疑的东西,可世界不能给你,于是你就躲得远远的。你一定有过痛苦的过去,我说得对吗?

齐骥低下头,局促地捧着啤酒,他被眼前这个女孩看穿了,他没法回答。一些东西崩塌了,他无所适从。

嗯……不过嘛,你也可以选择用喜欢的方式对待世界,你可以和它井水不犯河水,自由自在地活着,只要你感到快乐。优优看出齐骥的窘迫,恰当地打了个圆场。

这时,齐骥感觉脚踝处痒痒的,低头一看,一只黑猫正用鼻子蹭他的脚。黑猫抬起精致的脸看着齐骥,黄玛瑙般的眼睛里闪着凌厉的光芒,像一道锋利的闪电。齐骥想起某位哲人说过:透过一只猫的眼睛,你能洞穿世界。

优优唤道,过来,晨曦,上我这儿来。黑猫听话地蹿到她膝上。

这是老板养的猫,一只很老的猫,都快成精了。优优一边抚摸猫的脊背,一边笑着说。

他们喝光最后一瓶酒,优优倚着齐骥从酒吧出来,跌跌撞撞地嚷着要找个地方睡觉。好在,酒吧附近就有一家小旅馆,没有名字,门口的灯箱上只写着“旅店”两个字。齐骥把优优连拖带拽地弄进旅馆,值夜的老板娘瞟了他俩一眼,嘴角挂着笑,扔给齐骥一个房间的钥匙。

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床,床单是粉红色的。齐骥把优优放到床上,让她躺好,心里思忖着这个夜晚该如何收场?还是做一个斯文有礼的精神病人吧,留张便条,然后自己悄悄溜回家。

他正想着,床上的优优却说话了:打什么坏主意呢?她瞪着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一脸坏笑地盯着齐骥。

我以为你喝醉了呢。齐骥吃惊地说。

最重要的事情还没做呢,我怎么能一醉不醒呢?说着,她伸手把齐骥拉上床,用软绵绵的手掌合上他的眼睛。

一块有生以来吃过的最香甜的奶糖在齐骥心里化开了,沁人的醇香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刹那间,全世界的花都开了。身体仿佛浸润在童年时撒欢的野地里,泥土和草木的馨香渗透进每个毛孔。这个我一无所知的女孩,她就像这个世界送给我的礼物,一个突然降临的天使,一夜之间,她将我从世界的边缘拉向中心,让我看清自己的懦弱和浅薄。她到底来自何方?

窗外下起了雨,雨点啪啪砸在玻璃上,一场豪雨正滋润着干渴的大地。尘埃、雾霾、酷暑的躁热,都将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明天的城市一定清透爽洁。

困倦袭来,齐骥酣畅地睡着了。

6

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洒在齐骥的额头上,他下意识地用手探了探身旁,空荡荡的,优优早已不知去向。床上留下一缕淡淡的茉莉花香。

第二天晚上,齐骥仍旧坐在步行街的长椅上,期待着那个画着艳妆却眼神明亮的女孩能翩然而至,对他说,借个火。可是优优始终没出现。

齐骥来到百乐门,向看门的大汉打听优优。就是那个衣着时尚,画着浓妆,眼睛大大的女孩,他用手比划着。

这里是“穷鬼乐园”,你说的那种女孩根本不会来这。大汉直言不讳地回答。

齐骥又费了好大劲,找到那家叫“聚点”的小酒吧,向老板问起优优。老板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为了确定优优来过这间酒吧,齐骥指着趴在吧台上的黑猫说,你这只猫叫“晨曦”对吧?昨晚优优抱过它。老板摇摇头说,我的猫哪里叫什么“晨曦”,它叫“暮色”,因为是黑猫,所以取了个和夜晚有关的名字。

黑猫警惕地用黄玛瑙般的眸子打量齐骥,喵——呜地叫了一声,声音空灵,仿佛来自世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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