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是我大学毕业第二年在工地搬砖时认识的。
那年夏天十几个人窝在一个不到三十平米的房间里,每个人的铺盖卷都散发着不一样的味道。
夏季炎热,工友们习惯找一个阴凉的地方围成一个圈吃午饭,黝黑的脸俯在洁白的米饭上做出犁头垦地的动作。
强子每次都是最快吃完的那个,他总是随手一拐脸上的米粒,开始唾沫星子横飞讲诉属于他自己的故事。
大家都知道强子的故事是编出来打屁的,所以都只是当作笑话在听。
强子讲得慷慨激昂,像一头刚刚战胜了的雄狮在炫耀自己的功绩。
我是有傲气的,怎么说我也是正经的本科毕业,工友们说话我是不屑听的,无非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张三昨天晚上说梦话了,李四半夜起来摸媳妇的照片了,诸如此类。
但是强子不一样,他每次讲的事情都很有意思,像我上学时课上偷偷读过的短篇小说,所以我总是仔细听了然后记到脑海里。
我默默地想,万一我以后想当作家了或许可以借他的故事做一些文章。
“强子,你怎么每天都在意淫啊?”
“没办法,生活所迫,谁又懂呢。”
问这个问题的人往往摇摇头走开了,留下一群工友们哈哈大笑。
下工时的天黑得还不很深沉,我望向天空想着从这黑夜中厮杀出一线光亮。
强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后生崽,陪哥喝两杯去。”
我捡起背心套在了刚风干汗水的脊背,就和强子一前一后走到了大街上。
“老板,来一箱啤酒,再来一盘毛豆”,强子吆喝着。
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老人,动作麻利。
强子拿起一颗毛豆,双手拇指一夹,然后吸溜一口,毛豆入肚。
“来,后生崽,我敬你一杯。”
我往自己杯子里倒了一杯酒,和强子的酒杯碰在一起,一饮而尽。
“他们,是没有办法聊梦想的,他们只会抱怨。”
“抱怨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我说得一本正经。
“嗯,我知道,15岁的时候,我的梦想是当一个企业家,有豪宅,有美妻,然后把爹妈接过去享清福。”
“后来呢?”
“后来我初中毕业了,没有考上县里的高中,就出来打工了。”
“打工……”
“20多岁的时候,我的目标是当上包工头,每天对着一群人吆五喝六,威风一把。”
强子这次没有把酒倒在杯子里,他直接拿起一瓶酒,往嘴里倒。
强子叹了一口气,“生活不容易啊!”
强子四十岁了,他说现在他的梦想是陪在父母妻女身边,过平凡普通的生活。
强子提起父母妻女的时候,眼神里是有光的。
“你好歹也读过大学,是个文化人,给我背一首诗吧,我最喜欢听上学的人背诗了。”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继续呀!”
“没了,就这么多。”
我趁强子不注意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然后仰头一口喝光了杯中的啤酒。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毛豆皮撒了一地,啤酒瓶越喝越多,瓶子倒在地上歪七扭八。
我想到了那首诗的后一句,“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大学毕业后我辗转投了很多简历,大大小小的招聘会也参加了很多,都以失败告终。
那天父亲抽着自己卷的土烟跟我说,“娃子,我看隔壁村建筑队在招工去省城干活,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要不……”
我读懂了父亲的意思,村里同龄人五六年前就能帮父母赚钱了,爹娘心疼我还在读书,从来没有让我沾手过任何活计。
这几年,爹娘过得比谁都拮据,爹娘不容易啊。
“你别误会,爹只是想你能先找个活干着,然后再继续找新工作。”
“爹,你别说了,我都知道。”
爹的烟卷在夜空中暗了又亮,沉默了很久,然后弓着腰离开了。
我还记得那晚分别的时候,强子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趴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话,他的嘴里吐着热气。
我将那句话就着最后一杯啤酒放到了肚子里。
强子说,“年轻人啊,你一定要有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