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柏格理》第一章

一、雪夜回归

一八八八年,云南昭通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这场雪下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大雪还在纷纷扬扬,没有收敛的迹象。晌午雪势弱了些,傍晚时又乘着尖啸的狂风,下得更大。飞扬的雪片还没着地,又被狂风卷起,与下落的雪片混杂,在空中狂舞、升落。除了风的呼啸,没有任何声音。除了雪的狂飙,没有任何动向。城郭、原野、栈道全部被雪覆盖,白茫茫一片,看不见鸟影人迹。城门脚常见的野狗,不见踪影。

风雪肆虐着,肆虐着……

随着断断续续的马铃声,茫茫的风雪中显现出两个疲惫不堪的旅人。他们撑着雨伞,跟在一匹老马后面,摇摇晃晃,亦行亦停。风小时,他们跌跌撞撞向前。风紧时,又跄跄踉踉欲进却退。他们就这样艰难地走着,走着。当他们走近城门,藉着昏暗的雪光,看见门洞上“昭通府”三个大字时,异口同声呼叫:“到了,终于到了!”。接着,一人甩开撕破的桐油纸伞,仰天倒在雪地,另一人把雨伞顶在头上,背靠城墙缓缓坐下。

到了,总算走到了昭通。三十天,2000多里山路。他们沿着马帮古道,翻山越岭,涉水过河。穿越森林、峡谷、悬崖、荒原,每天不停地走啊走啊。很多时候,没有客栈,他们合衣靠在树脚岩下,饱受风雨侵袭,野兽骚扰。渴了喝泉水,饿了啃干粮。现在,终于来到昭通。

他们在雪地里躺了很长时间,一动也不动。刚开始是没有力气动弹,待体力逐渐恢复后,是不想动弹。他们在释放疲乏后,享受雪花的冰凉,以及像琴声一样动听的风。经历艰辛以后,刚才寒冷的呼啸竟然变得如此美妙动听。

片片雪花飞落在柏格理的脸上,前一片还未消融,后一片接踵而来,直到雪片把整张脸全部遮盖,只留下透着白气的鼻孔和嘴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凝固沉寂后,雕塑般的脸有了表情,有了微笑,还有了声音。柏格理用游丝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呼唤:“邰慕廉,邰慕廉。”没有回应。又过了好长时间,他猛地起身坐起,晃晃头,像狮子一样甩飞脸上的积雪,大喊一声:“邰慕廉,你这头不长耳朵的驴!”

邰慕廉没有回答。半晌,他撑大雨伞,对着柏格理无力微笑。

柏格理说:“走吧,再有一步就到家了。”

“走吧,到家后好好洗个热水澡,再美美睡上一觉。”邰慕廉用微弱的声音说道。然后强撑起身子,抖了抖身上的积雪,趔趄站住。

老马一直低垂着头,在风雪中伫立。它的鬃毛零乱,老泪横流。眼角上积存着大块的眼屎,眼睛似张似闭,微微抖动。每一阵风雪袭来,都使它的四肢颤动。

他们重新站了起来,稳住身体后,摇摇晃晃走进城门。柏格理穿着中式棉袍,显得特别臃肿,像头北极熊。邰慕廉穿着花呢大衣,看上去很是挺拔。

突然,柏格理高声叫道:“邰慕廉,你看城头上吊着的是什么?”

邰慕廉定睛一看,惊呆了。他大喊一声:“人头!”

在城门的上面,黑呼呼挂着70多个有着长辫的人头,面容狰狞可怕。有的紧闭双目,有的怒睁圆眼,有的痛苦,有的狂笑。他们藉着风声雪势,在呐喊,在抗诉,在呼天唤地。巨大的城墙,似乎在他们的狂啸中颤动。

“可怕可怕”,柏格理说道。“dangerous”,邰慕廉摇头回应。他们低下头一阵小跑,匆匆离开这一恐怖之地。

离开城门后,邰慕廉还停下来回望,还不停地说“dangerous”。

他们进入了昭通城内。狭窄的街道弯弯曲曲高低不平,房屋东倒西歪,临街门户紧闭,街上没有行人。偶尔有个行人,也是筒着手缩着肩低着头,匆匆而过。吊在屋檐下的灯笼,忽明忽暗,随风摇晃,把影子拉长缩短。

找不到问路的人,又不忍惊动人家,柏格理不知如何是好。正巧,一扇门“吱呀”打开,走出一个背着小孩的男人。正当大门快要关闭时,柏格理跑上前,用生硬的汉语问“你的好,学院街你的知道?”

那个男人看看柏格理,没有回答。

邰慕谦探头看了看屋内,把礼帽脱下,微微点头,问:“hello,学院街?谢谢!”屋内的人半晌才答话:

“你是英国人吧?”

“Yes,Yes,我是Englisher。”

“你是找索恩吧?”

“Yes,索恩。”

柏格理也朝屋里看去,成壁的柜子上有很多小抽屉,抽屉上贴着便签,散发着浓郁的草药味。这个年青人看上去像是个草医。

“我带你去。”那人说道。

他套上棉衣,拿着手电筒,掩好门,带着柏格理向巷子深处走去。

柏格理邰慕廉跟在后面,不住地thank。

转了几个小巷,年轻人来到一所住宅,轻叩木门。

随着“谁啊?”的问话,出来一位同样是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他看看年轻人,又看看柏格理。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丝毫迟疑,他们同呼“my god”,便拥抱在一起。他们不顾寒风把雪花带进屋里,高兴地笑着跳着嚷着。索恩高呼着:“万斯通,seewho'sback!”

屋里又出来一对男女,万斯通和马伯斯。万斯通高兴地说:“my god,我们等你们一个多月了。”

他们为今晚的欢聚兴奋。直到马伯斯多次呼唤,他们才相搂进屋。

掩上门,索恩说:“So late, not easy to find?”

这时,柏格理才发现一时激动,忘记了带路的人,而这个人已悄然离去。

“he's王玉杰,当地名士,我们认识。”索恩说。

然后他又大声对万斯通说:“You don't say it first,我猜猜他们谁是谁。”

索恩把二人仔细打量一番,坏坏说道:“你,脸的长长,嘴的扁扁,没有胡须,中等身材。哈哈,你就是柏格理。”猜完后猛拍柏格理的前胸,大家哈哈大笑。

然后他转过身,对邰慕廉说:“你,高高的个头,留着英式胡须,有着绅士气质,穿着体面讲究。不用说,你就是邰慕廉了。”同样猛拍邰慕廉的前胸,又引得哈哈大笑。

柏格理幽默地回应说:“我不用猜,你是索恩,他是万斯通,这位小姐可是万斯通的情侣马伯斯。”

一席话把大伙惹得大笑。万斯通对柏格理说:“你真以为索恩不知道,我早就告诉他了,是我把你们从长江捞起来的。”

柏格理说:“no,no,no,是我捞的好不好?是我把邰慕廉从江里捞上来的。”

邰慕廉笑着说:“isn't,我觉得是我自己游到岸边的。”

柏格理笑着说:“当着我的面你都不承认,是不是要我揭穿你的老底?”

半年前,万斯通、马伯斯、柏格理和邰慕廉一同从上海出发,乘船到重庆,准备再走旱路到云南。后来,船在长江西陵峡的倾天滩遇险沉没。他们连同船夫,全部沉在江中。经救援船打捞后获救,只有邰慕廉没找到。于是,他们顺着江边寻找。找了三个小时,走了两英里,没有找到。柏格理急了,他哭喊着呼唤邰慕廉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声音都沙哑了。后来在一块岩石旁发现了邰慕廉,他是被江水冲到岸边的。当时他脸色铁青,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柏格理跑上前,把头靠在邰慕廉的胸上贴耳细听,还有一丝气息,便口对口进行人工呼吸,然后再俯卧压背,直到邰慕廉吐出胸中积水,苏醒过来。

他们所带的衣服、书籍、被褥、药品全部被江水吞没。经商议,万斯通和马伯斯先去昭通,柏格理和邰慕廉回汉口准备物品,再去昭通。这次的患难之交,更增强了他们之间的友情。

邰慕廉说:“I want to know,这里的生活怎样?”

万斯通说:“生活嘛,要看怎么比。如果与英国比,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如果与当地人比,还能活下去。”

柏格理说:“当然不能与英国比,这些我们都知道。”

邰慕廉说:“no,no,no,我们是来传递文明的,当然也要把英国文明的生活方式带到昭通来,我们要改变这里的所有,包括生活条件。”

柏格理问:“我们进城时,看见城门口挂了很多人头,dangerous,verydangerous,是怎么回事?”

索恩说:“你们是从北门进城的,北门外是刑场,是杀人的地方。那些挂着的人头,据说是反清扶明的乱党,被正法后,悬挂人头以示众。”

柏格理看了看屋子,说:“这间房屋过于狭窄,家具又粗劣无比,尤其是这把椅子,像猫头鹰一样,目中无人,这里怎么布道啊。”

万斯通说:“能租到这样的房屋就算不错了。我们刚来时,当地人不租房屋给我们,不卖鸡蛋给我们,说我们的样子像鬼。”说着万斯通做了一个鬼脸:“你说像吗?”

一个扮相,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索恩说:“后来,我们找到县府大人刘靖,由他出面协调,才租到这间房屋。”

邰慕廉说:“这里有洗浴间没有,今晚想好好泡热水澡。”

索恩说:“全昭通府,五万多人,只有两个极为简陋的浴室,一个在北门,一个在东门。这里是西门,要走通城才能到达。五万人就在这两个浴室洗澡。”

万斯通补充说:“别听他的,没有这么夸张。这里的人很少洗澡,几个月才洗一次,洗澡的人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多,只是水有些混有些脏。这个浴室只是白天开,晚上不开。这几天下大雪,还不知道开没有。”

邰慕廉吃惊地说:“nothave beenconceivable,那你们怎么不弄个洗浴房昵?我们不可能不洗澡,不可能与这些人一样在大池里的污水里洗澡啊。对于我来说,每天洗澡是必须的。这事我来弄,作为英国绅士来说,不洗浴是不行的,我来搞个木桶浴,就在院子里。”

柏格理说:“今晚吃什么呢?要知道,我们是中午才吃的干粮,到现在整整六个小时了,没有进食。现在已经,已经是什么?唔,对了,中国话是——是前胸贴着后背。对,前胸贴后背,中间只剩饥饿的胃,像饿狼一样了。”

索恩说:“今晚就吃热面包,刚出炉的,你们从来没有吃过,跟我来。”

邰慕廉问:“beverage,Coffee or milk,我想喝饮料,热热的。”

万斯通说:“有啊,Soyamilk,豆浆。”

他们来到屋后的一个小院,这里搭了一间简易厨房。厨房正中有个火塘,噼噼叭叭烧着柴火。平时他们在屋里吃饭,冬天在这间厨房里吃饭,这里还可以取暖。

马伯斯笑盈盈从火堂的白灰中薅出几个黑呼呼的东西。

柏格理惊奇地说:“这黑铁蛋是什么,我还以为是铅球,能吃吗?”然后他伸手去抓。被烫得缩回手来,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索恩说声“see me about this,”然后把袖口捋起,吹吹双手,拿起一个黑铁蛋,抛在空中,待铁蛋落下准确接住,然后快速地拍拍,双手一掰,铁蛋顿时一分为二,露出黄色的瓤肉,还冒着热气。

柏格理学着索恩的方式,掰开铁蛋后一口咬下,烫得舌头直往内缩。他边嚼边说:

“不是我吃它,而是它吃我。唔,这个味道真不错,让我想想,这玩意好象吃过。对,是马铃薯。没错,是马铃薯。只是,在英国没有这种吃法。”

索恩说:“说对了,是马铃薯。这里叫土豆,也叫洋芋,当地人的主食。云南人经常会说吃洋芋长子弟,子弟就是英俊或者漂亮的意思。在昭通,洋芋的做法很多,有红烧洋芋,炸洋芋、煮洋芋、粉蒸洋芋,还可以做洋芋圆子等等。做法最简单的是烤洋芋,英国没有这种做法。”

邰慕廉问道:“I'msorry,这里有小麦没有,我们能吃上面包吗?”

索恩说:“昭通除了洋芋就是荞麦。荞麦可以磨成粉,也可以做成面包。我们很少这样做,没有时间去做,都是按本地的习俗生活。”

邰慕廉眉毛一挑说道:“我们同样要注意生活品质,没有优越的生活条件和生活质量,要传递文明是困难的。”

柏格理说:“没想到云南会这么冷,甚至比英国还冷,冷得我们像龟儿子一样。这里经常下雪吧?”

万斯通说:“这是我到云南来后,看见下的第一场雪,没想到会下得这样的大。”

晚餐是在火膛边吃的,柏格理至少吃了八个洋芋,吃得上下嘴唇黑呼呼的。烧焦的洋芋,没有剥净的皮,连同火膛里的柴灰,一并吞下。邰慕廉却慢条斯理,把洋芋剥得干干净净,放在盘子里。没有烧黑的,没有皮,更没有灰。他用餐刀挑着吃,很小心地放入嘴里,然后闭着嘴慢慢磨慢慢嚼,像品尝什么美味,并不时抿抿杯中的豆浆。即便是吃烧洋芋,邰慕廉都有着绅士般的优雅。

在吃晚餐时,柏格理低声问索恩:“这里的教会进展还顺利吧。”

索恩摇摇头说:“no,no,no,,困难重重。慢慢的,你就知道了。”

索恩介绍说,昭通是云南省通向四川、贵州两省的重要门户,主要居住汉人、诺苏人、苗族人,彝族人。这里的人普遍吸食鸦片,愚昧落后。中国文化和基督文明在这里是水火不容,人们只有对祖先的尊重,没有对神灵的敬畏。只看重现实,不关心未来,更不会想到死后上天堂。他们在传教时,遭到围攻、谩骂、殴打,一直无法开展工作。他们现在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一直聊到很晚。

准确说来,不是聊,很多时候是沉默,甚至是长时间的沉默,受到压抑后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沉默。他们呆呆地看着火塘中红色和蓝色的火苗变幻着各种形态和颜色,一言不发。马伯斯漫无思绪用干柴挑动柴火,把灰烬拨下,让火苗升起。忽明忽暗的光影闪烁着,跳动着,摇曳着,柴火在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响声,未干透的湿柴冒出白色的气体。

柏格理、邰慕廉、索恩,包括万斯通,他们都是英国希博尔公学的同学校友,他们的志向是成为上帝的仆人,到这个有着4万万需要灵魂解救又没有基督信仰的中国来,为他们传送上帝的福音,改变他们的生存观念和生活方式。他们有着旺盛的精力和崇高的使命。而现在,在远离故乡的陌生异国,在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传福音,生活的艰辛,语言的障碍都可以克服,观念的转变却需要若干年煎熬。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默不作声,柏格理的眼中闪烁着跳动的火焰。

在火焰中,出现了柏格理出生在英国西南部康沃尔郡的卡米尔福特小镇,这个熟悉而又遥远的小镇。他的父亲是镇上的制绳工人,母亲身上有着法国血统,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徒,父亲信仰上帝后成为一名巡回传教士。柏格理的爷爷也是一名巡回传教士,还是卫斯理公会的分会圣经基督徒教教会的创始人。柏格理是家中的长子。他的妈妈一怀上他就不断向上帝祷告,希望这个孩子能成为上帝的仆人。他们给孩子取名撒母耳,意思是这个孩子从上帝那里来的,要把他终生献给上帝。

在火焰中,出现了希博尔公学校,这是教会办的学校,柏格理9岁时在这里读书,父亲到小镇巡回布道。在学校里,柏格理品学兼优,敏锐善辩,热爱体育,尤其善长板球、足球、游泳。柏格理11岁时受洗成为基督徒。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像爷爷爸爸一样成为传教士。

在火焰中,出现了柏格理参加英国公务员考试的画面,那年他17岁,考试名列全英国第三名,成为英国邮政银行的一名职员。

在火焰中,还出现了戴德生演讲的形象。1885年柏格理参加一次海外宣教会议,演讲的嘉宾正是中国内地会的创始人戴德生。受到载德生演讲的感染和鼓励,柏格理放弃优厚的收入和舒适的工作环境,毅然来到中国传教。

现在,柏格理看着火膛中跳跃的火焰,他想起英国传教士李文斯顿孤身深入非洲传教的传奇经历,想起中国内地会创始人戴德生激动人心的演讲,想起信心勃勃自愿去中国,为主耶稣奉献一生的誓言。再想起到中国后所看见的、经历的以及今晚听到的困苦。他,能承受和坚守下来吗?能象李文斯顿那样有所作为吗?他不知道等待他的还会有什么,他相信一点,上帝会引导他的。

许久,柏格理轻轻哼起了赞美诗:

“耶稣勇兵前进,如上去相战;眼前我的首领,在前头领队。耶稣我的君王,领我打魔鬼;总不能打败仗,胆大跟从主。首领原是耶稣,大蠢旗同在;若然耶稣领路,有胜必无败……”

刚开始柏格理低唱,接着大家跟着轻唱,后来歌声越唱越大,越来越响亮。在缓慢而低沉的节奏中,可以听到坚毅与信心。歌声绕过梁檐,穿越木屋,升到空中。

在昭通城的上空,歌声与满天飞舞的大雪搅拌,博杀。

这场雪,又下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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