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翠影》陆 卑微的平凡 | 时也运也

在父亲的葬礼上,每个人都能看到丁怡外表的沉稳镇定,没人能看到她心底的凄怆悲凉。

在爸爸住院的第三天,母亲打来电话告诉丁怡,医院开出病危通知书。丁怡慌忙安排了手上的工作,请假赶回婺源,在路上时,父亲已经过世了。她没能见到爸爸的最后一面。后来,母亲告诉丁怡,爸爸走得很决绝。他没有给家人选择的机会,没有让最亲的人做出插管、拔管、是否上呼吸机的选择。心衰、肾衰、呼吸衰竭同时发生,心率、血压、血氧等全部指标几乎在一瞬间直线下降。“那样的选择不好选,你爸爸心疼我,也心疼你。”妈妈每每说到那一刻,声音都变得哽咽。

《书经》中对人生的五福解释为富贵、康宁、好德、长寿、善终。丁怡觉得爸爸这一辈子是清朗安宁的,是有光彩的、是圆满的。虽然每天的日子寻常普通,但留下了无数个温馨的瞬间。

丁怡还记得小时候,在很多个晨雾弥漫的黎明,爸爸会带着丁怡去野外,他们会一起走很长的山路,说话或者不说话,在路边寻找美丽的野花或火红的万年青。爸爸无所不能,可以认出很多能吃的植物,会告诉丁怡这个花的花蜜很甜,那个草的草茎有一些酸,教丁怡在林地间发现新长出的蘑菇,带丁怡从不同的山间小路回到家里。

当丁怡最终在医院太平间见到父亲的时候,他穿着一身蓝色制服,带一顶同色的鸭舌帽,躺在冰柜长长的抽屉里,面容安详,没有温度。

丁怡用了很长时间才从失去父亲的痛苦中恢复过来。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死神揭开面纱时的冷漠残酷,更深刻地触碰到了活着的意义。以死亡为背景时,生命能展现出一种更加生动迷人的活力。当一个人终于可以向死而生时,心中就能装下任何的苦难,看到无尽的希望。

那段时间,丁怡经常加班。她想用工作来麻痹自己,让自己忙起来,就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

丁怡在内心中对自己的老公有一些不认可,这些不认可是道德观层面的,她同时把失去父亲的一部分痛楚迁怒到了张宏福身上。由此,他们的关系一点点从荒芜走向陌生。

很多时候,丁怡忙工作,张宏福忙社交,他们鲜有时间交流。张宏福有那方面要求的时候,丁怡通常会选择拒绝,只有拒绝不掉的时候才应付了事。这让张宏福觉得兴味索然,他们开始彼此更礼貌地对待对方,心与心的距离越来越远。

爱情在当今社会是一种奢侈品,绝不是必需品。而且,很多人往往误解爱情。从一个人的生物学基础角度分析,一些迷人的爱情不过与体内荷尔蒙的分泌有关。苯基乙胺是一种兴奋剂,可以让人来电、瞳孔放大、脸色发红;去甲肾上腺素会使我们感到紧张、小鹿乱撞;多巴胺让你快乐;内啡呔使一个人感觉安适。开玩笑地说,我们总不能把一个误入红灯区的人归结为找到了爱情吧。

无爱无性的婚姻也是一种婚姻,并且,让当事人有一种难以自拔的高尚感。至少那个时候的丁怡有这种感觉。维持一个表面和谐的家庭,在家庭内是两个无关的个体,这说不定也是一种顺应时代潮流的新关系。

丁怡发现林萍出轨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林萍是典型的江浙人,肤白貌美,细腰长腿,毕业于Monash University Malaysia。生小孩后发福,她毅然决然地开始减肥,生生地把自己的身材练回了S码。

有一天,丁怡见林萍穿了与昨天相同的连衣裙。这在林萍身上非常罕见。她是极爱美的,黑黑的眉毛和淡淡的腮红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她的洁白晶莹,有一种雾绒绒的精致感;她是一个香喷喷的女人,走到哪里都会留下一路芬芳,让男人们一路遐想。丁怡打趣地问道:“昨天晚上没回家,去哪儿了?”

“What?你看见了?”林萍狐疑但平静地看着丁怡。

丁怡没想到竟得到如此回答,这话里有话的回复让丁怡感觉到了什么,她索性坐回到办公桌前,端起茶杯,慢悠悠地调侃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林萍脸上忽然焕发出一种难以察觉的娇媚,白皙之上泛出了撩人的光彩,仿佛一想到某个人,她就会自然而然地温柔起来。“你知道了,我也不怕,”林萍咯咯地边笑边说:“昨晚我在王处家,他老婆出差了。”

丁怡没想到自己打心眼里认可的林萍居然做了别人的情人,更没想到的是,在被识破的时候,她居然能绽放出满脸幸福而不是无地自容、羞愧难当。这个社会怎么了?难道道德已经沦丧到了这步境地?

生活是一团莫名其妙的纠葛,充满了各种可笑的、龌龊的事情。有的时候,其中一些会不经意地被我们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或笑料,笑过之后却禁不住满心哀伤,我们自己的灵魂又能高尚到哪里去呢?

林萍的直言不讳、襟怀坦荡让丁怡有一些尴尬,感觉就像自己在打牌时偷看了人家的底牌。不过,林萍的纯真率性,让丁怡真心喜欢。她多希望自己也能这样无拘无束,可以抛掉虚伪,去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丁怡对自己的接受速度有一些惊讶,自己竟如此之快地接受了林萍出轨的现实,并且不带一点点歧视。可能这也是一种成熟和对客观世界的妥协。原本私密的、排他的、需要长期经营的、在裴多菲诗句中可以牺牲生命争取的爱情,在物质极大丰富后,开始变得更像是滥情,来时毫无意义,去时毫不留情。

面对林萍所处的复杂关系,丁怡实在不知道应作何期待。希望林萍悬崖勒马回归家庭,让一切都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希望林萍能与王处有情人终成眷属,冲破目前家庭的束缚?希望林萍扮演好多个角色,充分享受妻子、母亲和情人等不同身份带来的快乐?

丁怡小声地问林萍:“你有什么打算呢?”

林萍甜蜜地看着丁怡,说:“你知道居里夫人吧。我想用下面她说过的一段话来回答你。”

“你问我对未来的打算?我没有打算;或者不如说,我的打算太普通,也太简单,不值得说。我的打算就是得过且过,到了实在不能过的时候,就向尘世告别:这损失想必很小,而人们惋惜我的时间,也一定很短,和惋惜许多别的人一样短。”

在林萍盈盈浅笑的最深处,丁怡看到了一丝悲凉的底色,让她心痛。丁怡非常想抱一下林萍,但她终于什么也没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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