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结尾三段,这样写道: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烟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这时,一切已尘埃落定,白流苏如愿以偿,有了“婚姻的保障”,能够“长期抓住一个男人”。她感到幸运,把自己的美好结局归功于一座城市的陷落。然后,她“笑吟吟”站起来,将蚊烟盘踢到桌底下。这一动作让许多论者赞叹不已,其艺术表现细微精妙,淋漓尽致展现了白流苏那种欣慰、舒缓、小得意的劲头。要知道,曾经欺凌她的四奶奶,如今也离婚了,在前面的段落,小说曾描述:“流苏蹲在灯影里点蚊烟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确实,离婚女人再嫁,是很少能像流苏这样取得“惊人的成就”的。
成千上万的人死去、痛苦,为什么上苍偏偏眷顾这么一个小女人呢?历史因果的逻辑是解释不了的,所以张爱玲用了“不可理喻”的说法;有人认为,既然不知孰因孰果,说明作者意在树立女主角的主体价值和地位,“流苏的主体性是在和历史的对抗中彰显出来的”。这种说法过于主观情愿,因为事实上,流苏从来没有与历史对抗的自觉和可能。流苏唯一真切的感受,就是庆幸——劫后余生、飞来横福的庆幸。张爱玲也明确把这场姻缘界定为圆满收场的传奇。作者的态度如此,小说主角当然更是这种想法。传奇,意味着人并不是自身命运的主人。人生的好坏,不取决于人的自由意志、努力程度,而要交托于命运的偶然和机遇。而当作者说“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更为此增添了反讽的味道。按传统理解,倾国倾城,往往意味着红颜薄命,而在宏大历史叙事中,如杨玉环这样的倾国倾城,也常常被视为导致家破人亡的祸水的象征,充当替罪羊,被男权争斗所碾压。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显然意非在此。她曾交代:“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这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战争与革命,由于事件本身的性质,往往要求才智比要求感情的支持更迫切。”对于一般男女而言,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小事情才是最珍贵的。他们需要生存、恋爱、情感依托。他们不仅无力改变历史,甚至没有机会也没有兴趣进入历史。
历史之于白流苏,似乎仅仅作为背景而存在,尽管在某一特殊时刻,历史的大事件,实实在在地成全了她的小事情。她不是杨贵妃,城市的倾覆,怎么也怪罪不到她的头上;她也和别的千千万万人不一样,毕竟特殊的传奇经历,让白流苏这个“不思考”的人,第一次开始思考世界的荒诞与合理、因与果、历史与个体等等根本性的哲学问题。需要说明的是,我在此所谓的“思考”,主要是针对那些虽然与每个具体的个体意义相关,但又带有超越个人处境的普遍性的问题,白流苏为了谋个好婚姻,确实有很多精刮的算计,但都是属于“小我”的。何况,白流苏本人有某种环境造成的自卑感,她没念过两年书,是离婚多年的寡妇、她也经常用消极的话形容自己“人长得难看”、“顶无用的人”,“过了时的人”。所有这些,都决定了支配她的所有动力就是生存与保障。思考对于流苏这样的人而言,至少是不合时宜的。
可是,不可理喻的事件,让流苏也惊诧于自己的好运,思考油然而生。她没有哲人的自我膨胀,而是清醒地看到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在历史中的地位并没有什么“微妙之点”。然后,她的思考便轻而易举划入某种“笑吟吟”的满足感。作为个体,我们当然要为她祝福,但作为人类,我们不禁疑惑:白流苏的故事,不过印证了“几家欢乐几家愁”而已。如果一切都交给命运的偶然和无常,那思考的意义何在?思考的目标,总是要寻求某种确定的支点,就如张爱玲说,斗争的目标,是为了生活的安稳。而支点,来自于人类追寻制度文明(包括婚姻制度)的努力。如果思考半天的结果,只是“哦,这是传奇”,那无异于啥都没做。
但事实上,白流苏的确为了她的美好生活,做了很多。当机会降临,她紧紧抓住了。无论历史如何颠簸浮沉,人的主观努力总是能彰显人在宇宙间了不起的一面的,哪怕白流苏没有那么幸运,最终被范柳原玩弄了,我们也可以因着她的这一次焕发第二春的行动,而深加激赏。想想看,她已经离婚七八年了,家当已经被兄嫂盘剥干净了,在娘家一直过着憋屈受气的生活,现在又将被扫地出门了。而且,多年的灰头土脸,已经让她忘掉自己原来是有风情的、可以嫁人的。要不是媒婆徐太太的点拨,她这辈子真还就这样悲催下去。因为有了这样一次绝望之中的行动,她的生命才真正扬眉吐气、绽放光彩。没有这次行动,她的命运是平淡乏味的,黯淡收场的;有了这次行动,就意味着有了新的可能。她的赌博天性被激发出来,而且赌赢了。
张爱玲很看重结果。可白流苏这样的结果,其实是最不可信的。想想史景迁《王氏之死》中的那位无名女性的悲惨故事,有一天她跟情人私奔,半路却被情人甩了,灰溜溜回到家中,不久被丈夫雪夜掐死。王氏的结局,才是大多数违反忠孝节义的普通中国女性的结局。不过史景迁也用了最美的语言,来描绘王氏丰富的精神世界。张爱玲如此眷恋那传奇的圆满,反而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她借助白流苏心理发表的一番有关历史因果的感慨,也是针对结果的,她却忘掉了白流苏行动过程本身的价值。
傅雷先生曾专门撰文《论张爱玲的小说》,其中有关于《倾城之恋》的评价:
因为是传奇,没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对照也不强烈。因为是传奇,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表现。几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调情,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尽管那么机巧,文雅,风趣,终究是精练到近乎病态的社会的产物。好似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内里却空空洞洞,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男人是一片空虚的心,不想真正找着落的心,把恋爱看作高尔夫与威士忌中间的调剂。女人,整日担忧着最后一些资本——三十岁左右的青春——再另一次倒帐;物质生活的迫切需求,使她无暇顾到心灵。这样的一幕喜剧,骨子里的贫血,充满了死气,当然不能有好结果。疲乏,厚倦,苟且,浑身小智小慧的人,担当不了悲剧的角色。麻痹的神经偶尔抖动一下,居然探头瞥见了一角未来的历史。
张爱玲是这样回应的:
我发觉许多作品里力的成份大于美的成份。力是快乐的,美却是悲哀的,两者不能独立存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
平心而论,傅雷对小说人物的小机巧、骨子贫血等分析,是中肯的。很多人以为傅雷的评价准则,是五四的主流文学标准,即宏大叙事、启蒙与革命主题等等。而张爱玲的回应,也强调战争并没有把白流苏感化成“革命女性”,她终究喜欢描述这种庸俗而平实的生活。实际上张爱玲也理解错了傅雷评判的重心。傅雷的文学坐标是悲剧性的严肃、崇高,以傅雷的文学品味,他同样不会喜欢五四叙事。他对张爱玲的文学才华有更高的期待。我们当然可以为张爱玲辩护说,既然范柳原本非圣人,白流苏为生存所迫的选择也如此正当,何不同情地理解他们的生活和情感世界,要求那么严肃和崇高,是不是太累、太矫情?只要张爱玲从文学上给我们提供了他们鲜活的悲哀、俗世的幸福,这就很不错了,哪怕白流苏、范柳原的确显得有些肤浅、苍白,那又如何?文学要接近事实,苍凉的境界也是一种美,等等。
问题在于,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在讲故事之余,还试图为我们提供某种深沉的思考。我们甚至可以说,这部小说是张爱玲最具哲理自觉和高度的一部小说。换言之,在这部小说中,张爱玲按捺不住仅仅充当小说家,她还想充当一回哲学家。在张爱玲笔下,范柳原的恋爱招法,或吸引女人之处,似乎不仅是靠西门庆式的“潘驴邓小闲”(潘安的美貌、驴样的性能力、钱多似邓通;对女人小心呵护;有闲功夫),而主要是凭着他的哲学味,他哲人式的孤独唤起女人的依恋。请看如下例证:
“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
“《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用不着我讲了!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的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范柳原说:“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
范柳原说:“你就是医我的药。”
这些话都是典型的哲理金句,意味悠长:墙、文明毁灭、真(心)、懂(理解)、生死、人的力量渺小、支配与做主等等,每一个话题,都极富哲学隐喻。最后两句还值得另一说:“婚姻是长期的卖淫”,如今已成为女权主义反对男人将女性物化的一个标志性口号;可是注意,这里是通过范柳原这个男人之口说出;“你就是医我的药”一句,明显套用《金瓶梅》中李瓶儿对西门庆说的话“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但这里又是男性说出。范柳原确实内心孤独且有雌雄同体的趋向。相对而言,白流苏的反应基本符合常人标准,她没有矫情或故作高深的雅致,只是表达自己真切的渴望和感受,因为她需要经济的安全,“她可禁不起老!”
我们看看白流苏的人生观(非哲学):
“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苏:“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
“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来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傅雷说,白流苏的心理反应,显得他俩如同“方舟上的一对可怜虫,只有‘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这样淡漠的惆怅。倾城大祸,不过替他们收拾了残局;共患难的果实,‘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仅仅是‘活个十年八年’的念头。笼统的感慨,不彻底的反省。病态文明培植了他们的轻佻,残酷的毁灭使他们感到虚无,幻灭。同样没有深刻的反应。”傅雷的这番评价又显得有些苛责了。苟且偷生,正是白流苏最真实最值得尊重的需要。反观范柳原,看得很透彻的样子,其实还是个俗不可耐的人。他没有那么潇洒。
我认为,如果张爱玲仅仅停留于此,停留于白流苏的幸运,那就很好。什么国家、人民、时间、正义,白流苏有权利不关心。她在不幸的时代,关心自己的安危,她没有对抗历史,却在历史中争取自己的位置。这就足以赢得我们的敬意和谅解。可惜,张爱玲禁不住哲学的诱惑,她写了范柳原的无病呻吟的感慨;她也写了自己对时光流逝的感觉:“一年又一年地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而且,她还借助白流苏的得意,写到这个小女人居然把眼光投射到“惊天动地的大改革”。实在不可思议。这种哲学思考,放在白流苏身上,显得不伦不类;放在张爱玲身上,则显得太浅太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