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越狱记(四)

她也学我故弄玄虚,不告诉我究竟去哪买作案工具。我开着那辆破车东游西逛,像在遛一条对什么都好奇的狗。她指路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让我一再错过应该拐弯的路口,或者干脆在该右拐的地方左拐。

她就会适时地嚷道:“错了错了,你又走错了。”

“可你不是说左拐吗?”

“可我指的是又边。”

“与其让你指路,还不如买一只乌龟放在车里给我当向导。”

她躺在椅子上笑了,仍旧对目的地守口如瓶。最终,我们停在了某小学门口。这个时间,小学生们早就下课了,老巷子里冷冷清清,几个东倒西歪的路灯,懒洋洋低垂着昏黄的光,后者像薄暮一样吝惜地涂抹在水泥路面和店铺的屋顶上,反而加深了笼罩在这里的黑暗。

“我冷。”方媛说,于是我搂住她单薄的衣衫,并挡在她的上风侧。这些店铺的门口摆满了文具、零食、劣质玩具,挤占了人行道,让我们在躲过地上的泥水和垃圾的同时,不得不绕过它们。事实上,这些商品在夜幕下看上去和垃圾并无太大区别,全然一副除了小学生以外鲜有人问津的样子,但不知为何,到现在还没打烊。店里头同样昏暗,有的老板或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外面的小凳子上吃晚饭,见我们路过,只抬头看们一眼,并不招呼。

“我小时候在这里上学。”其实我想提醒她,所谓小时候,也只不过是六七年前的事而已。“刚才那家店的老太婆死了,现在的老板应该是她儿子。”我点点头,用下巴蹭到她柔软的头发,不过我并不知道她说的究竟是哪家店。然后她一闪身,带我走进一家杂货铺。我一开始以为里面没人,直到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才发现店主正蛰伏在柜台后面杂货堆的凹陷里一言不发,他面色阴沉,以至于完全看不见,只有一双眼睛像猫眼一样燃着幽幽荧光,以至于我看不清他究竟是在打量着我,还是完全对着空气发呆。保险起见,我尴尬地朝他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我觉得这气氛怪瘆人的,不过方媛并不以为意。下一刻,她已经掀开藏在漆黑墙体上的帘子,径自钻了进去。我紧随其后,而后发现那门帘无论是触感还是气味都和一条鲶鱼无异,连忙将它甩开。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开关,点亮了头顶上二十五瓦的白炽灯泡,我方能看清这里是堆货的仓库,到处都是破烂一般的廉价商品。她像盗墓贼一样,在那些散发着霉味的纸箱中翻找,一不小心,撕破了高处纸箱一角,花花绿绿的玩具青蛙哗啦一声鱼贯而出,瀑布般劈头盖脸浇下来。我赶紧替她挡住青蛙雨,任凭那些青蛙在我头顶和肩膀上呱呱叫着四散逃开。她看到我的狼狈相,丝毫不同情,反而幸灾乐祸地笑个没完。听到这么大动静之后,那个猫一样悄无声息的老板终于坐不住,掀开门帘进来了。

“你们在这里搞什么鬼?”他佝偻着腰,穿一件毛茸茸的外套,我毫不怀疑他屁股后面有一条尾巴。就连他说话的语气都像一条阴阳怪气的猫。

我正想对着满屋子狼藉的状况进行解释,方媛踢了地上一个纸盒,反而质问他:“你来的正好,货都藏哪儿了?”

“什么货?”

她抓住一个纸箱的边缘,狠命掀翻,里面的小玩意儿像内脏一样泼了一地。眼看老板着急得像要喵喵叫出声来,她继续抓住另外一只纸箱,真不知道她那纤弱的身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而我更担心马上这里就没地方落脚了。

“等等等等,您究竟要什么啊?我拿给您就是了。”

方媛这才住手,对老板说:“你的猫和狗都藏哪儿了?都拿出来我看看。”

“什么阿猫阿狗?”

她摊摊手,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接着踢开地上散落的玩具,又要继续先前的破坏活动。

“好了好了,你先停手,”老板擦擦脑门上的汗水说,“你俩先出去歇着,我来给你找出来就是了。”方媛瞪了他一眼,决定姑且相信他。“走吧,让先他找。”我替她掀开臭烘烘的门帘,等她出来,她并不领情,反而顺势把脏手在我衣服上擦干净。

“喂,你还真够狠的。”

“忍忍吧,这不都是为了你的《金瓶梅》嘛。”

我坐在老板的椅子上,方媛就坐在柜台上,两条长腿自由自在地晃荡,以她的体重,应该还不至于把玻璃压碎。“其实与其这么大费周章,我还真不如再买一本呢。”

“那怎么行呢。你不是说它是你的热恋女友吗?我们当然要把它救回来才行。总不能说:与其分手,干脆再换一个吧。”

“可是这也太费事了吧。而且我不觉得我们能成功。”

“你这个家伙,光有贼心没有贼胆,又懒散又怯懦。就你这种对待爱人的态度,居然还敢和我大谈什么爱情体验。你要不想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让我自己去好了。”

我被这个小姑娘训斥得无地自容,不自觉地像老板一样尽量把自己隐没在凹陷处的黑暗里。

“对了,你要猫和狗干嘛?”

“着什么急?等你看到就知道了。”

说的时候,老板就抱着一个大纸盒出来了。方媛轻快地跳下柜台,示意老板把纸盒放在上面。老板把里面的东西小心拿出来一字排开,哪里是什么猫和狗,分明是黑黢黢的枪!它们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深夜山谷里的深潭一样难以分辨,而上面反射出的油光却依然耀眼,让我竟然不知不觉向后退了几步——或许是因为和我预想毛绒绒、软乎乎的猫狗反差太大,让我心理上一时难以承受,或者更加准确的说,我着实被吓到了。而方媛却毫无惧色,将它们挨个拿起,放在手中掂量。最后她选中了一杆长枪,费力地端起来瞄准。先是对着老板,他发出几声干笑,说:“小心点,里面有子弹的。”听了老板的告诫,她又晃晃悠悠把枪对准我,让我第一时间就举起双手。

“别害怕,玩具枪而已。国产的是猫,进口的是狗。”听了她的话,我刚要把手放下,她哗啦一声拉响了枪栓,那声音干脆利落,和真枪无异——虽然我并没有听过真枪的声音——本能让我不由地又把手举高:“媛媛,你先把枪放下。”

她没有完全满足我的要求,只把枪偏向旁边一点的地方,接着一本正经地说:“虽然是玩具枪,也还是有一定杀伤力的。也就是说,从法律上来说,它们依然是枪,只要能量达到相应的焦耳数。”法律,又是法律。假使平安度过今天,我的余生最好再也不要和法律打交道才好呢。我这么想着,方媛就开火了。事后我会发觉,那枪声并不算响亮,但在那时候,哒哒哒哒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混响放大,让我误以为它喷出了火舌,打出了致命的弹链,就如同淬毒的鞭子一样,哪怕沾上一点就会粉身碎骨。其实在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压根就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想法,本能反应让我立即抱头趴下,肚皮紧紧贴到油腻腻的地面上。

枪声终于结束了,也许结束有一阵了,我斗胆抬起头,看到那扇厚厚的门帘被打得千疮百孔,一束束光从里面透出来,照亮了还没来得及落下的尘埃。我说怎么闻到一股硝烟味呢,原来,正是这些发霉和腐臭之物被扰动之后,在空气中聚集起来的味道。当然,这是在忽略了如此贴近脏兮兮的地面所闻到的味道的前提下。

“嘻嘻,威力不赖。”方媛心满意足的说。要不是这是玩具枪,我疑心她会把枪竖起来,吹去枪口的硝烟。

老板从柜台后面探出头,说:“小姑娘,还是你识货。这把M249可是纯进口的,台湾货,不光威力大,射速快,如果采用点射的话,精度也是相当了得的。”

“又是台湾货。”我趴在地上,自言自语抱怨道。

“东西是好东西。不过机枪太大了,今天我需要一只小狗。”说完,她吃力地把它放回到纸盒里,又开始看别的枪。

老板战战兢兢回头观望了一下透出光束的门帘,忙堆笑对她说:“我这到了一批MP5,是最新改进的版本,要不要看看?”

“手枪有吗?”

“有啊,你看这把FN5.7,还有格洛克都不错的。”

方媛皱了下眉,说:“这些都太高级了。最好是常见的型号。外观要逼真的,其它的倒无所谓。”

“啊,你不早说。我明白了,等我一下。”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完,他跑进仓库,一会儿果真拿来两把手枪交给方媛。

“54式。老旧的制式武器了,做这个的厂商可不多。不过我这两把可是尖货,按照真枪一比一精细开模,细节上无可挑剔,看这个五角星就知道了。据说,部分模具就是来源于真枪,零件都可以通用。当然这个说法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总而言之,拿它以假乱真是没问题的。”

她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下,说:“扯淡的真枪模具,鬼才信。不过乍一看还像那么回事,简直和真的一样丑。”

老板笑着说:“粗犷是另一种美。国内对它不感冒,不过国外玩家倒是喜欢收藏这个,对他们来说,社会主义阵营的武器别有一番风情,毕竟不常见。”

“好了,废话少说。这枪多少钱?”

“一把800,两把1500便宜卖给你了。”

听了这个价格,我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我来不及拍干净身上的灰,就说道:“等等,1500!我那本书才也才400块呢。”

老板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方媛面不改色对他说:“听见了?你的枪死贵,而且我们只需要一把就够了。要不然就400块卖给我们一把得了。我们好歹不亏不赚。”

“什么不亏不赚?我才不要买这个呢。”我继续嚷嚷。

老板也说:“不成不成。你们不亏不赚,我可亏了。这价格太低,我进货都进不到。再说,你们还把我的帘子打坏了。”

“你那帘子还能值钱?恶心死了,早该扔掉。也罢。那么再加100,500块钱买一把枪加上赔偿你的破帘子,这下总可以了吧。”

我说:“我不要买。这不是赔本生意吗?而且帘子分明是你打坏的。”

方媛心平气和地劝我:“书的事情,怎么能用生意来衡量?而且事成之后你还白得一把枪呢。假如不喜欢再卖给老板就是了,反正400卖给他比进货价格还低。”

她又对老板说:“怎样?我们各让一步,就这么成交了吧。趁我朋友还没改变主意。”

老板看看她,又看看我,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说:“唉,看在你是行家的份上,我也不挣你钱了。以后可要多多照顾生意。”

“得了吧,你也没少挣。需要的时候我自然还会来找你。”

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又掏出五张百元大钞,老板拿了钱一一对着灯检查了水印,方用报纸把枪和弹药仔细包好,塞进一个棋类玩具的纸盒里交给方媛。之后她向老板软磨硬泡,讨了一根鱼线,几个曲别针和泡泡糖。她当即把泡泡糖剥开,把糖纸扔到柜台上,一个自己吃,一个塞到我嘴里。

“我不喜欢哈密瓜味的,”我抗议道,“而且这糖好像变质了,有股哈喇味。”

“管它什么味,至少能嘴里味道好闻点。”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委婉地我吻她的时候口气不太清新,只好不说什么,继续嚼着变质糖,赌气吹个大泡泡。

“你也别闲着,去把那门帘取下来。”

我一开始没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她指了指它:“取下来干嘛?那玩意儿简直和屎一样。”

老板也说:“不成不成,开什么玩笑,我这儿都快被你们翻过来了,你们赶紧走吧。”

“有什么不成的?我们可是付过钱的。你这小店这么多年也不修整修整,愈发破败了。帮你弄走这破玩意儿,你正好换新的。垃圾处理费就免了。”她催促我赶紧去拆帘子,我一开始还想争辩,但见她那副不容置疑的模样,最后还是屈服了。我强忍着恶臭,把帘子拆下来,天花板上的白灰落了我一身。我趴在地上,想把帘子卷起来,无奈帘子又厚又硬,根本卷不紧。最后我只能把这鲶鱼一样的东西抱在怀里,我甚至隐约感觉到它正憋着不怀好意的笑声。

“对了,可不能拿它做什么坏事。万一出了事,小店概不负责。”临走的时候,老板友情提醒,正如香烟包装上友情提醒“吸烟有害健康一样”。

“得了吧你,就凭你家里这些存货,不判你个无期,也够判个十年八年了,还在乎这点小事。”老板只得唯唯诺诺的点头称是。走到外面的时候,方媛从货架上随手扯下两个纸面具,贴在脸上让我看看效果。我怕老板追过来啰嗦,赶紧拉着她走了。

我把帘子塞进老狗的后备箱,坐上车之后,车里满是臭烘烘的味道。“回家之后要怎么向我夫人交代?”

“就说和同事夜钓去了。”

“不是去加班的么?”

“当然是加班完了之后去的。”

“鱼呢?”

“全送给同事了。”

“水质太差,鱼又腥又臭,所以干脆全送给他,对吧。”

“哈哈,是啊,同事不挑食,嗅觉又不灵敏。”

“啊,这样的同事还真不缺呢。主意不错,可惜我夫人不是傻子啊。”

“那简单,走吧,我们就去夜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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