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十一、五十二…”
“怎么没声音了?得皮开肉绽才行啊!”呷了一口茶,凌慕柏慵懒地抬了一抬眼皮。
“求三少爷饶了我那大当家的吧,都是妾身不懂事,账房的事他是为我才出的错呀!”脚边的一披头散发的妇人伏在地上边哭边求饶着。
“好一出伉俪情深的好戏,不急,原也打算待会儿再跟你算的,既然你都这么主动了,来人!将这位夫人拉去柴房,务必撬开她的嘴!”
“是!三少爷!”瞬间站出来两个强实的壮丁,直接把地上哭瘫软的女人拖了出去。
慕柏抬了抬头,见天色渐昏,原本几丈远的板凳上嗷嗷的求饶声,现下也只剩气若游丝的哼唧声和周边一片血红。
看样子,效果不错,即使恢复了,下辈子也只能残在床铺上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就作不得恶了。
“少爷,您一片侠骨仁心,纵是外面的人怕着您,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以及这些年受您照拂的,都看在眼里,念在心里。”
甑叔帮凌慕柏挂好外衫,转身见少爷眉头紧锁,盯着已故去的母亲遗像发呆不语,怕他勾起伤心事,遂想用话转移凌慕柏的注意力。
“少爷这次借他们做假账目的事手刃了那表里不一,糟事做绝的掌柜,以及他贪得无厌的夫人,为乡邻铲除了这一霸,真是大快人心呐!”
“他们是死有余辜,趁我游历的那几年,伙同贼人图谋我家产业,间接逼死母亲,我本想简单粗暴一点,但…”
慕柏叹了口气,继续道:“但无奈当时人心不向,唯有步步经营,让他们昭昭恶行显现,也不至于现在才得报此仇,也顺道赢得一方民心。”
“我了解的少爷一向深明大义…”
“甑叔十年前才来我家,您不了解,我自幼顽劣,烧杀抢掠虽不至于,但已丧失众亲友信任,遂不得已离家出走…”
慕柏似乎想起了什么,顿了顿。
“算了,过去的事既然过去了,以后我们还得朝前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不过身边幸好有甑叔您,琐事有您替我想着,我才能时常做个好梦!”
“少爷这么说可真是折煞老奴了,自打少爷您那天从雪地里救出奄奄一息的我,我的命就已经属于您了,老奴无以为报,当誓死效忠于您!而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老甑眼含热泪,毕恭毕敬弓着腰站在一边。
“旧事不提也罢,我懂你的心思,所以现下有个分外棘手的事,也只有交与甑叔您去办,我才能放心!”
“少爷,您请说…”
“在外游历的那些年,因缘际会,许我得幸与南渊山庄的千金苏忆琴小姐相识相爱……”
“少爷说的是那个名震天下的南…南渊山庄吗?那可是……”
“是,世间坊传南渊山庄残忍不仁,干的尽是杀人越货的买卖,不谈个个身手不凡,随随便便一个家仆也是轻功了得,出手凌厉的高段位杀手!”
“是,纵是如此,我还是鼓足了勇气,敲响了南渊山庄的大门,打算亲自去提亲。意外的是一向被传为恶人的南渊庄主亲自接待了我,态度可亲,让我实在受宠若惊,见他诚恳相待,我逐渐打消了来时的种种疑虑,彻底放松了警惕。”
说到此时,这时慕柏一拳砸在桌上,手臂青筋暴起,似是忆起了痛苦的事:“一番推杯盏酒后,我醉倒在席上,醒来发现自己四肢被铁链牢牢锁住,半身正浸泡在恶臭的水牢里!”
“当时悔不当初,后悔不该轻信这恶人,但我想只是求亲而已,何故虐我如此呢,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呢…” 甑叔继续问道。
“后来,我发现水牢里除了我,锁住的不只我一个人,而且年龄都似与我相仿,那庄主每天命人提出去一个,但提出去的青年没一个再能回来……”
“何故?”
“后来直到忆琴背着他父亲,偷来钥匙偷偷来水牢救走了我,出逃的路上,她告诉我,是父亲为了稳固山庄的地位,保住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便听信一江湖术士,说用男青年的心口血做药引子,配上术士的其他药材一起练就的丹药,才能维持元气,功力大增!”
“而忆琴只不过是南渊庄主从小买来,充当山庄小姐替他骗取男青年信任的棋子!为这事,可怜柔弱的忆琴小姐内心日日受着非人的煎熬,寻死不得,便转而假装讨好庄主,这才找到机会救我们出去,以此赎罪…”
“唉…造孽啊!少爷受苦了…”甑叔跺脚道。
“我们一路逃亡,也一路被南渊庄主派出的杀手追杀,那日在崖边,忆琴为了救我,替我挡了致命的一剑…所幸路遇一侠士挺身相救,以命相搏,无奈那杀手步步紧逼,侠士体力不济,遂引那贼人缠斗至悬崖,最终不幸坠入崖底。一切发生得太快,茫茫天际又杳无人烟,忆琴因为长期逃亡贫病交加,再加上身受重伤,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我怀里香消玉殒,说到底是我连累了她!”慕柏一改往日威严肃穆,泪水已然熬红了眼眶。
“少爷…”甑叔从没看见过少爷这般骇人神色,自是有些慌乱…
“听闻南渊庄主不久欲过六十大寿,届时会请一些旁门左道之流做客,所以,我打算趁此机会,替忆琴和当年救我的那侠士报仇雪恨!”
“想必少爷已经心有计划了?不如说与老奴听听罢,也好帮您出出主意…”
“擒贼先擒王,素闻这庄主向来亲近旁门仙道术士,这些年一直偷偷让底下人到处找寻医本古籍,想必依旧死性不改,热衷于练就丹药。与其硬碰硬,不如投其所好,从这方面着手,这次我一定手刃这个恶贼,为天下除害!”
“少爷英明!”一旁的甑叔俯首跪拜道。
众人皆知南渊庄主大寿,因素日声名狼藉,恶行累累,天下名门正派即使接到请帖也退避三舍,不敢招惹。只去了一些不成规模的旁门左道,因其门派小,又素日受其淫威,不得已前去拜贺,哪知却有幸目睹了一场绝世好戏。
听闻那日南渊山庄高朋满座,歌舞酒盏,好不热闹!待宴席即将结束之际,一仙风道骨,长须白胡老道领着一七八岁小道士前来祝贺,说有天下难得的仙丹妙药进贺南庄主,这丹药更是用奇珍异草配齐的方子,甚是难能可贵!
南渊庄主什么没见过,仅凭这两位道骨仙风的道士还不足以相信,但对于捧来的丹药怎么也要看一看,识别一番吧!正是算准了南庄主这一点,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谁知那南渊庄主一打开精致的木盒,那圆滚滚的丹药仿佛遇水融化一般,瞬间化成了一滩黑水,不,确切地说是一团黑雾,转而迫不及待直接钻入庄主的鼻中。
南渊庄主也懵了,没见过这等邪物,吓得直接丢了手中的盒子。但为时已晚,那团黑黑的邪祟早已瞬间侵入南庄主体肤骨血,如万千蝼蚁从里到外相继啃噬南庄主的血肉,半盏茶的时辰,南庄主已化为一滩血水,众人一阵唏嘘,而那一老一幼两位道士在混乱中也早已不知去向。
一向忌惮于南渊庄主淫威下的整个江湖瞬间炸开了锅,这则带有传奇色彩的轶闻也一度被传得神乎其神。
“恭喜三少爷,生死大仇得以完报!”甑叔喜不自胜,双手贡茶拜在慕柏跟前,像听到了天大的喜事。
“大仇虽已报得,但这主意和这传说中的丹药可不是我提供的…”凌慕柏将跟前的茶一饮而尽,却一个转身,神色凌厉地盯着眼前一直尽忠职守的甑叔。
“说吧,你到底是谁?”
“小少爷…”甑叔显然没料到自己的主人这样逼问自己。
“你一定不是甑叔,不,从一开始你就对我隐瞒了什么,到底你受何人指使?!说!”
“少爷,老奴衷心,天地可表!无人指使我,给南渊庄主的药丸确是世间罕物,那是几乎灭绝的南疆之物,叫做煞蛊。”
“你会用蛊…”慕柏逼问道。
“是,之前江湖上学得的小把戏,好在这次派上了用场,帮到了少爷!”
“可如此邪祟之物,控制实属不易,只听闻世间仅有两人拥有其控制之术,一个当然是当今南疆首领浊合长老,另一个是凌家三少爷…而浊合长老已闭关修行三载…”
听闻这句话,甑叔眼中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您自个儿不就是凌家三少爷么?少爷…”
“我…咳…咳咳…”凌慕柏晃了一下神,不知怎的,一个脚跟没站稳,酿呛了一下险些跌倒,五脏六腑瞬间翻腾,凭白吐出了一口黑血。
“不好,茶里有猫腻…”凌慕柏此时忆起刚刚甑叔递过来的茶水,但悔之晚矣,自己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体力已然不支…
任身体瘫软在地,在尚存的最后一丝气力时,模模糊糊中慕柏亲眼看见眼前的甑叔剥下熟悉的那张脸,分明是张面具!后面渐渐呈现的竟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而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正是当初中途救自己于危难,和南渊杀手厮杀扭打跌入悬崖的那位侠士!可为什么…
“少爷…少爷醒醒,少爷!”凌慕柏被仆人叫醒时已是三日之后。
“甑叔…”刚刚醒过来的凌慕柏还未恢复气力,回想起意识昏厥的前一刻,不免着急着问身边人甑叔的去向。
“少爷,甑叔留了一封信,说是醒来给少爷,便走了,让我们好生照顾您!”
说完,其中一掌事仆人便将信件递上,和一行仆人自觉退了下去。
“少爷,老奴告辞了!江湖险恶,你要替我照顾好你自己。我本性闲散,不拘约束,所以纵使出生在凌家,也阻止不了我游历江湖的决心。加上我从小生活优渥,里外受宠,养成一副娇奢不羁的性子,在家实是闯了不少祸事,最终为避免族长的丈责,母亲也默许了我浪迹天涯的想法。本打算就这么一走了之,永不回来。但冥冥之中老天自由安排,有次我路遇一对年轻男女,女人身中剑伤已然不济,那儒生眼看就要被歹人所杀,不知哪儿突然来的侠义心肠,冲上前去救了那儒生,但自己没注意脚下险境,与那歹人一起跌入了万丈悬崖…醒来我发现自己浑身是伤躺在河边,估计是坠落在河中一路飘过来的。经此一难,我倒是想母亲了,可未到家门便听说我母亲早被恶人逼死,家里也已经有了一位跟我长相一模一样的三少爷在主持家事…
我本以为是你觊觎我家产业,害我母亲性命,又扮成我的样子夺我家产。便悄悄易容成老仆甑叔,倒在你必经的路上接近你,待查明原因后再索你性命不迟。
但结果是出乎我意料,这十多年来,你不仅厚待于我,还以三少爷的身份替我母亲讨回了公道,为正我名声惩治恶人,悉心料理家事,开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易容成我模样的人怎么可能安好心?直到有次我在你茶水里放置了蒙汗药,趁你昏睡时,偷偷揭开了你的面具,这才得知原来你是我当初一时意起,救的那个儒生,当下心中便解去了大半疑惑。
但你似有中毒之状,这种毒不易察觉,只会慢慢耗人气力,直到筋骨尽废,唯有用我凌家独门解药才能驱走,你为报我救命之恩,不辞辛劳替我治家,如今也该我感谢你的时候了,你昏迷前茶水里我掺了解药,吐出潜藏已久的黑血,你身上的毒便算是解了。
既然事情清楚了,我也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何况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俗话说一渊不可两蛟,况且母亲不在,我更无心经营,还是心心念念我的江湖,潇洒自如地过活才不枉此生!
照顾好自己,替我照看好凌家,江湖路远,咱们后会有期!”
合上信,凌慕柏似乎陷入深思,他其实也想告诉他,借别人的生活开始自己的人生,与其说是报恩,倒不如说是一种自私吧,换一张脸生活是他选择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忆琴的死已经成为了他不可磨灭的痛苦,尘封这段记忆宁愿永不忆起,它便仿佛变成了上辈子久远的事,甚至有时站在镜子前,连他自己也似乎记不起原来的样子,殊不知这于自己,虽是自欺,倒也不失为自我解脱的一种方式,世间最难的原来是跟自己妥协!
烧了信,凌慕柏和衣而睡,甑叔不在身边的第一天,梦似乎也比以前踏实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