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ul,Lou and Law

会议室大门紧闭,秘书安妮不时起身过去悄悄看一眼,又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后。

夜幕低垂,已经快到午夜,她今天的工作早已完成,却不敢也不愿下班。

今天早上,她的老板安东尼一反常态,不到八点就出现在办公室,安妮那时候起床没多久,正在梳妆,电话铃声突然响起,让她的手一震,眼线笔顺势画出了眼眶,在眉毛下拉出长长的一道。

她不高兴地拿起一块卸妆棉按住眼角,匆匆过去接电话,还没来得及说你好,就听到安东尼急促甚至可以说是暴躁的声音:“马上找所有副总裁到会议室,所有人今天的其他事情都全部推掉。”

安妮为安东尼工作的时间不算短了,三年来鞍前马后,从来没有遇到过安东尼这个声调和态度,她不敢耽误,逐个给副总们打电话,等安妮自己到办公室的时候,公司高层已经一个不拉进了会议室,大门一关,就是十三四个小时。

中途有外卖员过来送了一次披萨,估计是里面哪位老板一边紧锣密鼓开会一边手机下的单。她打开门,把披萨送进去,那一瞬间听到了无数熟悉不熟悉的声音在毫无章法地吵闹,有的人情绪已经非常激动,让安妮胆战心惊,她带着外卖员踩着小碎步,放下食物逃也似地往外就走,身后一片死寂,就像往开水锅里扔了一块巨大的冰。

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一定是和安东尼切身相关的大事。

她只是一个小小秘书,不管什么事,她都无能为力,因此按理说根本不应该操心。

可是有一些东西令她不能放松,也许是安东尼每天例行经过她身边时给她的一个轻笑,也许是每次公司聚餐后他亲自驱车送她回家时二人独处的微妙情调,也许是他总会记得给她送一个生日小礼物的用心,也许是她家人重病时他为之四处寻访名医的厚义。

她为他安排三百六十五天的时间表,知道他未婚,也没有女朋友,常年醉心于自己一手创办的事业,在他生命里,和他最亲近的女人,只有安妮。

尽管是那么浅的,点到即止的亲近,也足以让安妮有一个自己的小小渴望,藏在谁也不能窥视的深心里。

于公于私,她都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离开这里。

披萨盒被推了出来,里面还剩了两块,安妮放在茶水间的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当成自己的晚餐,她努力抵挡困倦,打开网页随意浏览,时装,星座,笑话,看在眼里都有点恍恍惚惚的了,直到终于有一条新闻,从某门户网站的财经专题页面上一跃而出,如同冬天饮雪水,她马上就精神了。

“Benson&benson秘密启动收购jipsy计划超一年,持股已达21%,逼近jipsy第一股东持股数,jipsy董事会或将重组。”

jipsy就是安妮所在的公司。也就是安东尼的公司,他是jipsy的创始人和掌门人,是所有人崇拜和爱戴的对象。若干年前他为了留住一同创业的干将,不断稀释自己手上的股份,到现在虽然位高权重,却并不是真正一言九鼎的终极决策者。

安妮长久地注视着那条短短的新闻,想要努力思考清楚这对公司来说意味着什么,心脏砰砰剧烈跳动,仿佛感觉到什么灾难将要降临。

忽然会议室门啪的一响,高管们鱼贯而出,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平常都对她笑脸相迎的人,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就连某个一直明里暗里对她有非分之想的,也匆忙得像是在逃避什么。

她等了一阵子,直到其他人都走光了,还没有见到安东尼出来,安妮走过去,见所有的灯都关掉了,安东尼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出神地望着窗外,对面大厦的灯光照进来,将他清瘦的背影投射到巨大的会议桌上,他格外挺拔,一如往常,这个四十刚刚出头的男人,如外界传言的一样,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和强大如虎豹的雄心。似乎任何打击都不能使他臣服,可是那光线也让他鬓角那些仿佛一天之内长出的短短白发,分外触目惊心。

安妮不敢惊动他,但安东尼已经察觉了,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自己外套,转头温和地说:“今天辛苦你了,快点回去休息吧,明天晚点来。”

安妮答应了一声,看着他往外走,经过自己身边时,她忍不住问了一声:“你没事吧。”尽可能地让声音柔和,让表情沉静,不要让他看出自己心底的担忧。

安东尼瞧着她笑了笑,那笑容里一点欢乐的意思都没有,但他还是努力地笑出来,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他仿佛要伸手摸摸安妮的脸颊,但手伸到一半,又放了下来,快步走向电梯,安妮所见的最后一幕,是他孤独地站在空空荡荡的电梯里,仰着头,正往眼睛里滴治疗干眼症的眼药水,那眼药水是安妮在日本帮他买的,不到非常疲倦的时候他从来不用。安妮目不转睛地望着电梯门合上,不知道为什么,喉咙里硬得如同哽了一块石头,眼泪拼命在眼眶里打转。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也没有人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明天。

第二天上午,两个警察出现在安妮的家门口,告诉她安东尼凌晨四点去世,死因不明。

距离他和她说再见,不过三小时。

安东尼的葬礼备极哀荣,他生前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工作里的亲密战友都轮番上台致辞,追忆彼此深情厚谊,声泪俱下。

唯独安妮没有露脸,只发了一封邮件请长假,一请就是两个月。

她终于回去上班时,代替安东尼的新董事长已经履职,带了自己的秘书来,她被分到行政部,处理客户服务方面日常的文书来往,级别比以前低了,还降薪30%,大家都觉得她怎么也不可能咽下这口气,反正以她的资历,想找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在哪里都不难。

但安妮哪儿都没去,她安之若素地坐进了行政部向隅的格子间,每天来上班时和从前一样衣着雅致,态度温存,时间过去,和新的同事也渐渐熟悉起来。何况她也真忙,公司业务蒸蒸日上,那一段时间,benson&benson在市场上无往不利,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竞争对手都绕着走。

谁都不知道她那两个月是怎么过的,谁也不清楚她和安东尼曾经到底是不是算亲密,她绝口不提,其他人当然也就不问。

只不过死了个把老板嘛,上得山多终遇虎,谁的茶余饭后闲谈里没几个死人的名字呢。

眨眼过了半年,绝大部分死人这个时候都死透了,不管是在媒体上还是在人们的记忆里。五月的一天,空气里都开始充满初夏的味道,公司有个项目顺利收尾开酒会,酒会完了,连高层带办事员,乘兴都说去夜店去夜店,于是大家去了夜店。安妮和行政部的同事收拾酒会手尾,很晚才到,可是她到的时候,大家都为她吃了一惊。

平常总是职业套装,长裤衬衣,各种稳妥打扮的安妮,穿了著名的夜店品牌所出的小洋装,缠带高跟鞋,衬得她胸大,腰细,腿长,肌肤雪白,红唇如火。所有同事,认识不认识的,都齐刷刷对她行注目礼,看着她从容地走到吧台,要了一杯长岛冰茶,double。

最擅饮的女子,才敢在夜店里整晚喝长岛冰茶,这种鸡尾酒和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满杯都是伏特加,朗姆,金酒和龙舌兰,double代表双份烈酒,不会喝酒的人闻一下差不多就可以醉了。

她站在吧台,很快喝下第一杯长岛冰茶,接着要了第二杯,而后摇曳生姿地走到同事中间,她看起来是很随意地选了一张台加入,那张台上都是高管,有几张熟面孔,是从前安东尼在的时候安妮常常见到的,她双臂撑在台子上,饱满酥胸勾人魂魄,未语先笑,娇滴滴说:“你们喝什么?”

那时候已经是午夜,不管人们喝的什么,神智都已经不怎么太清醒,也不想要太清醒,安妮在那张台上如鱼得水,她猜拳,和男人们一起喝tequila shots,说直白但不粗俗的黄色笑话,对某个人眼波情挑,于无声处动魄惊心,没有人能把她这一面和平常工作那一面轻易联系起来,可是她这一面比工作那一面,实在有魅力太多。

凌晨三点,和安妮整晚打眼神官司的人,也就是从前想要追求她而不得的人,现在高升成了管战略投资的副总,终于靠近她耳边,轻轻说:“等一下跟我回去。”酒气喷涌,他已经接近忘乎所以。

安妮微微颔首,含笑不语,抽身去了洗手间,在男女共用的洗手台前她慢慢洗了手,看着镜子里脸色嫣红的自己,垂下眼睑,忽然一颗泪慢慢流了下来。

“有什么事值得这样勉强自己呢。”

有人在旁边淡淡地说,仿佛就在耳边,伴随着水流哗哗的声音,安妮一惊,抬头去看,洗手台远远的另一头站了一个极美貌的男孩子,简直年轻得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但不知为什么,看他的模样,却像与这灯红酒绿群魔乱舞十分相得。

他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长裤,胸口挂一条黑色的细链子,坠子是一个奇异的字符,不知道来自什么语言,代表什么意思,身形纤细,却毫无瘦弱之感。安妮瞪着他,过了许久才确定过来他刚刚那句话是跟自己说的。她颓然扭过头,一言不发,向门外走去。

但那个男孩子伸手挡住了她,那眼神多么温存啊,就像他们曾经青梅竹马或生死与共,一瞬间安妮都起了迷离,可她也知道,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个人。

她都没有力气发怒,所有的能量都留存着,要在最需要的时候爆发,绝不应该在其他任何地方浪费,她只是平静得接近厌倦地请求:“让我过去。”

男孩子摇摇头,语气中充满同情与怜惜:“我不能让你过去。”

他望着安妮,像是望穿了她的瞳仁与大脑,望到了凡人无法猜度也无法估量的幽邃未来,他悠然说:“你会死的。”

安妮悚然一惊,背上有冷汗爆出来,酒醒了一半,她紧紧抿住嘴唇,强作镇定:“你胡说什么。”

男孩子一只手仍然挡在安妮身前,另一只手忽然碰了碰身边的洗手台,水龙头打开了,洗手液出口滴出白色洗手液,落在水槽里,随着水流冲刷,许多泡泡在漩涡中形成,而后,飘了起来。

夜店洗手间里的灯往往都是昏暗的,可安妮这一刻却意外地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更清楚,那些泡泡里,如同微型的舞台一般,正有一幕幕好戏上演。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她从一辆车上下来,她走上某处高级公寓的电梯,男人为她在卧室里款款脱下被汗水与酒水沾湿了一半的裙子,她望着天花板高处的灯,身体承受着自己不情愿承受的人,尽欢后的男人睡去,她偷偷来到那人的书房里,想要查看什么。

忽然身后出现巨大阴影,锋利的刀刃刺向她优美的胸膛。

泡泡里的安妮无声地惨叫着,嘴唇翕动,神色绝望。

这些泡泡飘过安妮身边,而后就破碎了,消失在虚空之中。安妮的酒彻底醒了。她挺直身体,拼命地镇定下来,问:“你是谁?”可声音还是在颤抖。

男孩子笑得极爽朗:“叫我Law。幸会”。

他煞有介事地伸出手来与安妮相握,在他掌心中后者颤抖得厉害,如同一片寒冬里的残叶。她无力地举起手,指了指那些瞬息之前还存在的泡泡,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Law歪着头想了想:“只是一种幻觉。”他解释说:“如果一个人的决心太过坚定,或者感情太过激烈,那么,就很容易让我看到他们的决心或感情会导致的后果。”

他两只手都握住安妮,非常温暖的手,温暖,稳定,而且有力:“而你两者兼而有之。”

这么年轻的人,言语中的悲悯却像经过了一百年的战乱与和平,他说:“告诉我,你怎么了?”

安妮在这一瞬间几乎崩溃,但她随即看到了在男孩子身后,洗手间入口处出现的人。

战略投资部的副总,迫不及待想要品尝到手的美味,久候不至,却在这里看到安妮和一个显然比自己有魅力一百倍以上的男人,双手相牵。

酒精放大了嫉妒,减弱了判断,消灭了自控,他一声不吭冲上来,顺手从旁边酒桌上抄起啤酒瓶,在安妮的尖叫声中,狠狠砸在了Law的头上。

男孩子连眼皮都没有颤动一下,更不用说摔倒或大叫。他毫发无伤,只是慢慢转过头去,看了那个副总一眼,说:“你今天运气真好,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

而后他扶着安妮,从目瞪口呆的那人身边走过,扬长而去。

第二天早上,安妮从极深极浓厚的甜睡里醒来,睁眼的那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自从安东尼去世,她未曾有一夜如此安睡。她总是要累到或醉到极致才能合眼,而后乱梦纷纷,都是那些不曾说出口,而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的话,那个再也见不到的人,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时光与琐事。

而后她听到收音机里天气节目的主持人快快活活的声音,在说着这一周都是晴,晴,晴,建议大家应该尽量的逃班,去海边晒晒太阳去。

她坐起来,首先去看自己的衣服,还是昨天晚上那一件,整整齐齐,身上盖着极柔细的薄毯,身下是一张很好的床。

床尾对着巨大的落地阳台门,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海。碧浪汹涌,艳阳高照。天气预报一点都没有乱说。

她略有点踉跄地走到阳台上,看到楼下是一个网球场,有两个人正在打球,另外一个人当裁判,在场外大声报分数,顺便点评球技,不知道是不是他点评得不到位还是算分不公平,忽然选手们不打球了,丢下球拍上去打裁判,裁判撒腿就跑,另外两个人紧追不舍,安妮在阳光下眯着眼看了半天,认出来那个在跑的就是昨天晚上从夜店把她带走的年轻男子Law。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他们走出了夜店门,泊车小弟像是先知先觉一般,已经把Law的车开到门口,那是一辆价值百万美金的法拉利超跑,她好像说了一句nice car,而后坐上去,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这是哪里呢?她四处打量着,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离地数厘米的小平几,地上丢了很多垫子。

东西不多,而且任何角落都非常干净,是那种扑面而来,根本无法忽视的干净。

她打开门,一条弯弯的小楼梯通往楼下,她刚走两步,那几位在网球场上没有达到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这种崇高境界的朋友,正喊打喊杀冲进了房子大门,Law逃得不够快,已经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脖子,提到空中,提他的人是个女孩,美目圆瞪冲Law嚷嚷:“你说鹰眼挑战不过是什么意思!!”

Law被提着也脾气还是很好,平心静气地解释:“就是鹰眼说你的球出界了啊,所以不能得分。”

女孩子不认:“出界了??咱们都没有安鹰眼,你说出界了就出界了??”

Law脖子一梗:“当然是我说了算啊,第一我是裁判,第二我比鹰眼捕捉速度可快多了。”

女孩把他提得更高了:“这是孤证!!不算数。”

Law求助的眼神望向站在女孩身后的另一位选手:“paul你来主持公道。”

安妮的视线落在那位叫paul的人身上,小小的眼睛,异常神骏的鼻子,一副懒洋洋的神情像是从古至今无大事。

就美貌而言,Law和提着他的女孩子,已经在人类之中可算登峰造极。

但不知如何,安妮心中笃定:如果他们三个人一起出现,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去注意这个长得最不好看的人。

他有一种气质,如岳峙雷停,如天风海雨,如山崩地裂,如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嘴角带着笑,看看女孩,看看Law,似乎正要说出一番公道话,忽然从某个地方传来一阵尖锐的铃声,这位马上脸色大变:“哎呀,蒸蛋好了。”一个箭步就冲向了厨房,女孩子马上丢下Law,什么公道都不要了,连滚带爬跟着冲了上去,一边还大叫:“留一点给我,留一点给我。”

安妮抱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下了楼梯,她走出大门,大致看了看周围环境,心里咯噔一下。

房子不算很大,三层,样式复古,陈设简单,手扶梯是真正的贵重檀木,手工打制,镂空雕花精致绝伦,有相当长时间的历史了。

这里是真正的海景豪宅,地段独一无二,背山面海,室外的无边私家泳池与大海一线之隔,园林十倍于房子的面积,所栽种的植物每一棵都要天价,更不用说护理的费用。

唯独本城最富有,差不多也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一群人,才有可能在这里买房子。不但要钱,还要本地名流的推介。

她找到厨房的位置,悄悄走进去,那三个人都坐在餐桌前,一人捧着一个小竹筒,一个小勺子,正在吃蒸蛋。

Law看到她进来,起身招呼:“你醒了?来吃点东西吧?”

安妮根本就不想吃东西。事实上她也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

她以前拥有健康无暇的肠胃,却在数个月之间被酒精和忧郁闹得毛病不断。

所以她当然是想婉拒的。

但是Law根本就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他只是把一个同样的青色小竹筒放在安妮面前,另外给了一把纯银的小勺子,然后说:“不吃的话,会一辈子都后悔的。”

安妮犹豫了一下,打开竹筒盖子,闻到一阵奇妙的味道,那味道对厌食症者来说,大概就意味着说:上帝决定暂时不要你死,所以,吃吧。

她吃下第一勺蛋,舌尖接触到食物的一瞬间,就全然理解了Law的意思。

不吃的话,会一辈子都后悔的。

事实上,她想,吃过了,也会一辈子都后悔——她还能去哪里找到同样的滋味呢。

碗筷收好,桌椅摆好,地板和灶台都擦得干干净净,安妮注意到这一切都是Law在做,动作轻灵,手脚娴熟,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另外两个人就坐在安妮的对面,名叫Lou的女孩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眼睛就像某一种猫,在短时间内能够变幻出许多种颜色。

安妮养猫,尽管她从不理解猫。她的猫只有在需要食物,水和温暖的时候才会过来找她,而且那个姿态也是命令式的。她生命里充斥着类似的姿态,从父母,师长,到历任的男朋友和老板。

安东尼是唯一例外。他始终尊重她。

想到安东尼她低下头,深感挫败与伤感,这时候Lou问她:“所以,你想要调查爱人死去的真相?”

她吓了一跳:“爱人?”安妮急急忙忙摆手:“不不不,他是我前任老板。”她声调不算自然:“只是工作关系而已。”

Lou唇边露出明确无误的嘲笑:“为工作关系愿意付出生命代价,这份工作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

她跳下椅子,姿态决绝地掉头而去:“连诚实面对自己都做不到,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值得帮助的。”

安妮愣住了,怯生生目送她走出厨房,转过头来,却看到两个男生表情半点没有发生变化,仿佛对Lou的情绪化司空见惯。

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上了水果茶,手工吹制的宝尊形玻璃瓶里,水果粒和颜色糯红明艳的茶水相融,橙瓣,青柠瓣,红莓与草莓片,金桔瓣,苹果瓣,安妮无法控制地注意到每一种水果都切成了特定的形状,而且形状与形状互有呼应,起伏之中不断咬合,拼凑,衔接成形,从某个角度来说,把里面的东西捞出来,现成就可以玩七巧板。她几乎脱口而出,问Law是不是处女座。

Law为她和Paul摆上了白色半透明的浅口茶杯,淡淡说:“Lou脾气不好,她也不耐烦听太多人说话,你有什么事的话,对我们说就好了。”

仿佛是呼应他的评价,从客厅的方向传来呼啸之声,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就像一颗流星闯入地球外的大气层,正因高速摩擦带来的高温中熊熊燃烧。

那是一个拖鞋,宝蓝色,克什米尔羊毛织成,陪衬暗褐色精糅小羊皮底,玲珑如一件艺术品,此刻也是一件品位上佳的暗器,正精准地砸向Law的鼻子,但后者根本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只是在为面前两人斟茶的间歇,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那个拖鞋,看了一眼,丢到脚下,穿上了,然后喊:“另一只也丢过来嘛。”

客厅里没有声音了,Law耸耸肩,做完自己斟茶的工作,Paul端过杯子,喝了一口,对Law说:“去找她回来。”

Law点点头,走了。

Paul看向安妮,轻柔地说:“抱歉,我们平常这样相处惯了,如果有冒犯你,请不要介意。”

安妮急忙摇头:“不不不,不会。”她扭头看着Law离开的方向:“是他带我回来的?”

昨晚的记忆实在太过模糊,离奇之处简直有魔幻意味,她很想有一个头脑清楚的人帮她确认,而Paul看起来刚好就是那种人。

听得多了就会发现,他说话的语气其实毫无感情,但那种毫无感情并非冷酷或疏离,而是对绝大部分人都带有慈悲,却不掺杂任何私人感情的自然效果。

他大概生来便深知这世界是他的游乐场,他掌握着所有机动设备的遥控器。

无需张皇,震颤,冲动或低回。没有太多事值得产生或显露情绪。

和他接触过的人,一定不知不觉就认定他的话绝对可信,因为他没有任何理由说谎。

Paul说:“是他带你回来的。”他喝着水果茶:“Law很喜欢呆在夜店里,越热闹的越让他开心,他喜欢那种没有地方可以坐,然后音乐又非常吵的环境。”

他做了一个手势,带着一点宽容又有点嘲笑:“但是他不会带女孩子回来,通常都是被女孩子追得没办法了只好回来。”

他看看安妮:“你是唯一的例外。”Paul平淡地说:“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昨晚就死了。”

“和你老板的死因一样。”

安妮手一抖,白色瓷杯落在桌面上,无声地碎了,水果茶流淌出来,在桌面上形成一滩滩有颜色的小池塘。

Paul皱了皱了眉头,起身去拿了抹布——安妮跟随他的身影,然后发现他们家真的很多抹布,各种颜色各种质地,看起来各有不同的用法,而且挂在厨房墙壁上的方式,比大部分人挂自己最贵的西装的方式都要讲究。

他示意安妮不必抱歉,一面清理桌面一面说:“来吧,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安妮不假思索开口,从三年前她第一次走进安东尼办公室开始,她试图不掺杂个人偏见或判断,最好干脆如同做商务简报或写报道提要,可感情挣脱开控制,如同洪水怒吼着越过堤坝,她越说越慌,知道自己叙述了太多细节,太多冗余,太多可有可无。

可如果不在这里说,她又有什么其他机会可以再说呢。

故事告一段落,厨房里非常寂静,窗外微风穿过植物叶子之间,沙沙有声。Paul垂下眼睛,慢慢喝完了他的水果茶,说:“我来复述一下,你看看我有没有理解错,好吗?”

“安东尼向来是benson&benson收购的最大绊脚石。”

“安东尼召开反对收购的高层会议,次日即将发动反收购的行动,但当晚即被杀。”

“极力赞成收购的高管被升职到他一直梦寐以求的职位,而向来跟随安东尼的都被解雇或降职,你认为那位高管会了解安东尼被杀的内情,因此想通过接近他来查明真相。”

破开所有细节,其实就是这几句话,没有什么好误会的。安妮点了几次头,忽然间悲从中来。

Paul静静看着她哭泣,等她能够控制住眼泪之后,才再度开口:“在过去数年里,有好几起重要的金融并购或者遗产纠纷中出现了非常巧合的当事人死亡事件,和安东尼的情况非常接近。Law在昨晚你的幻觉中所看到的死亡征兆,”他做了一个表示那个巨大阴影的手势,令安妮悚然一惊,“我们也很熟悉。”

他把双手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双非常有力量感的手,在左手尾指上,他戴了一个小小的青铜戒指,戒面上也有一个奇异的字符,和Law胸口那个显然来自同一系列。安妮侧耳,全神贯注,听他说:“回去上班,我们知道从哪里开始查这件事。Law会和你保持联系。”

他话音落下,不准备再重复或强调,而安妮不由自主就站了起来,顺从Paul的吩咐,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她走到一半,回首凝视着Paul,后者迎接她的眼神,微微一笑,不需要她问出心中疑惑,他已经给出答案:“不,我没有特意要帮你,不需要感激或不安。”

他双手合起来,言语中有隐藏得最深的一丝寂寞:“我们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希望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干净一点。”

“配得上一个想要好好在其中生活下去的人。”

瑞奇六岁的时候跟着父母从哥伦比亚偷渡到美国,倾家荡产,付完了蛇头的费用,两手空空沦落在波士顿街头,他们住在贫民区,父母每天工作的时间长达十六小时,还要时时面对街头黑帮的欺凌敲诈。瑞奇有一次重病,无人理睬,他一个人呆在家里,整晚高烧,奄奄一息,眼前不断出现的幻觉,是他小时候在哥伦比亚丛林中嬉戏的场景,那种纯粹的童年幸福只是表象,幻象的最后,出现凶猛怪兽与诡异阴影,追在他背后,要将他拖入黑暗之中,一去不复返。

他挺过了那场病,留下了激动时嘴角会有轻微抽搐的毛病,成年后去问医生,才知道原因是神经在高烧中受损,无法修复,但在他能够自控时倒也完全看不出来。

瑞奇后来成了孤儿,被社会福利院带走,八岁时非常幸运地被生活在纽约上东区的富人家庭收养,从此踏上完全不一样的人生道路,充足营养,独立房间,私立学校,沃顿商学院,华尔街含金量十足的工作。

十二年后,他来到洛杉矶,成为jipsy战略投资部门的财务总监,跻身高层决策者之列。衣轻裘,车肥马,一日看尽长安花,青云得意,说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在他的高级公寓阳台上看着万家灯火,喝一杯临睡酒时,他总是问自己:“够了吗?到了这里,是不是就够了。”

如果这是上帝问他的问题,那么瑞奇已经给出了非常明确的答案。

电话铃声在耳边响起,对一个宿醉未醒的人来说,那就像声音做成的小刀子,一刀一刀插在太阳穴和眼珠子正中,叫人生不如死。

瑞奇挣扎着摸过电话听筒,眼睛闭着,压抑着心中奔腾而过的怒气,说了一声:“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个女孩子,很年轻,非常陌生但也十分独特,瑞奇可以确定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声音,可是对方说的第一句话就让瑞奇整个人清醒了过来:“昨天晚上,你在酒吧用酒瓶袭击他人头部,你还记得吗?”

他翻身坐起,立刻问:”你是谁?”

那个声音冷冰冰的,笑了一下,但完全没有任何要笑的理由:“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你袭击他人的目击证人和监控视频,瑞奇先生,如果我们控告你故意伤害罪的话,你觉得结果会怎么样?”

他捏紧了话筒,感觉自己半边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僵硬了。

对一个街头小混混来说,故意伤害罪可能不算什么大事,但对一家上市公司刚刚晋升没多久的副总裁来说,这个罪名不管成不成立,只要卷进诉讼和公众视线,就能让他身败名裂,毕生事业都告毁灭。

他怎么可能会那么冲动呢。瑞奇懊恼地敲着自己的后脑,那里传来尖锐的痛感,就像里面装的是烧红的钢水而不是温软流动的脑髓。他慢慢回忆起昨晚那一幕,安妮,那个年轻男子,那家夜店的灯和音乐节奏,一切都很清晰,一切都很飘忽。

他知道自己喝得太多,最近又实在春风得意,难免心浮气躁,得意忘形,但无论如何,不至于会为了一个只是一时情挑,其实根本不放在心上的女人出手和人打架啊,这太不像以深沉冷静著称的瑞奇金了。

不管怎么样,现在麻烦找了上来,他知道面对问题最好的方法就是解决问题:“你要什么。”

女孩子再度轻笑一声:“下午三点,让你的秘书取消所有其他安排,我们会去找你。”

电话滴一声挂断,瑞奇垂下头瞪着自己的手,忽然意识到对方拨的是他的座机号码。

他密不外传,直通床头的座机号码。

下午三点,瑞奇应该是在参加副总级别的管理层月度例会,这是新任董事长到任后的第二次管理层会,大家不需看议程已经知道多重要。

早上他听完那一通电话之后,拉开窗帘,俯瞰充满活力的都市晨景,朝阳光华灿烂,在摩天大厦之后冉冉升起,信心十足。

他惊魂稍定,接着淋浴,刮胡子修面,选了一套深蓝条纹灰色底的双排扣西装,配一条海军蓝领带,鞋子颜色式样都是和衣服成套搭配好的,在衣帽间里一尘不染。

随着这样点点滴滴的日常,自我掌控又逐渐回到他手心,瑞奇在搭上办公大厦电梯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要如常出席下午的会议。就像过去面临人生中的任何困难时一样,他回忆起自己童年时重病的那一晚,在生死之间辗转的过程,那时候他想得既幼稚又坚决:如果这一关能闯过去,那就没有什么事儿能再叫他弯下腰来。

何况那只是区区一个威胁电话而已。何况他还有世人无从得知的秘密武器,能够在最关键最危险的时候,为他扫清一切障碍。他已经见识过那武器的威力,自那之后他便理应无所畏惧。

他抱着这样壮大起来的信心踏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天的日程表已经清楚地用卡片纸打印出来,放在印有他烫金名字的名贵文具套装封面上。日程表上要与他碰面的,都是大人物。

在这样的繁花似锦面前,他抛掉最后一丝恐惧,进入到自己所熟悉的世界里。

马力全开不知时日如何过,连午饭都没有时间去吃,忙到下午两点四十分左右,瑞奇终于结束了手头的一项工作,在椅子上坐直身子,刚刚喘出一口长气,猛然之间,整个人便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就如同日程表上所计划的,他坐在董事会会议室里,墙面上的钟指向三点整,那面钟挂在董事长的座位正后方,形状很奇怪,就像一团正在融化的黄油,仿佛马上时针就要从上面滴下来。

董事长坐在他的位子里,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瑞奇总觉得今天的董事长样子有点不对,但死盯着对方看明显不是什么好主意。

幸好,市场部的头儿在做下一季度的预算陈述,以及汇报新的营销攻势主题,足够吸引他的注意力,而下一个做陈述的人就是瑞奇,他手头有两个项目,都是自安东尼时代开始就在计划,现在终于有了初步架构的,非常有挑战性,也非常诱惑。

无论其中哪一个,都能将jipsy,当然,还有他自己,送到下一个层次,那是商业领域里属于独角兽与龙的世界。他踌躇满志,他志在千里,任何挡在他面前的,都要被一脚踢飞。

市场部的头儿下去了,瑞奇的简报出现在投影墙上,他站起来,开了一个调动气氛的小玩笑,简要介绍了项目的情况,灯光很奇怪,特别昏暗,而且不断摇晃,可是董事长的助理坐在会议室一角面无表情盯着电脑,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异状。

他深呼吸,命令自己把干扰的因素抛到脑后,很快切入实质内容:“在这个项目上,我们最强的竞争对手,是来自万国的秦礼,他向来进行收购时都是大手笔,而且不择手段……”

秦礼的名字让在座诸位都脸色微微一变,瑞奇有意的停顿更是加剧了紧张的气氛,但是也就是这一刻,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就像有一股神奇的吸引力将瑞奇的注意力拉过去,他立刻就望向门口,整个房间的氛围发生了变化,所有人都跟随他的视线,神情动作都整齐划一,像一群被提线舞蹈的木偶。

瑞奇看到一个他生平见过最美的女孩子,白衣仔裤,点妆不上,发如飞瀑,脸庞精致得像ps过的一个梦,整个人光芒四射。

她与这一丝不苟的会议室丝毫不搭调,没人认识她,但她根本就不在乎,她也就站在门口,凝视着瑞奇。她的眼睛如同某一种猫,有许多种颜色变幻如波光跌宕。她叫他的名字:“瑞奇。”

他马上听出了对方的声音,那就像一根钉子敲进了他的耳膜,他站在原地,忽然动弹不得。

女孩慢慢举起一根手指,勾了一下,就是一下,门敞开,那是她要瑞奇走去的方向。

他内心极度抗拒,张大了嘴想要嘶吼,呼叫保安或助理,实际上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如同被人操控了的傀儡,机械地迈开步伐,走向女孩,走到半路,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的老板与同侪们都像一群假人,坐在那里,身体僵硬,面无表情。他惊恐至极,心脏砰砰狂跳,猛然一激灵。

从梦中苏醒。

手表上时间指向两点四十三分,他打了一个三分钟的盹。

一切都是幻觉,都是梦境,都是子虚乌有。

可是极速的心跳是真的,满背冷汗是真的,他所见到的那双猫一般的眼睛,还有那个美丽却冷漠的声音,都是活生生的。那种被人操纵如同行尸走肉的感觉,比一万个故意伤害罪都要糟糕。

他出了许久的神,在两点五十七分勉强支撑自己站起来,打电话给董事长的助理molly,告假。

他的直觉告诉他,相对于马上就要来临的访客,董事长的失望或震怒,都是比较次要的东西。

那位访客,在三点准时出现。从办公室外走进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的膝盖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说:“我是law。你好吗。”

他穿着精致的普鲁士蓝窄身丝质外套,长度在臀部下,里面是同色系偏浅的一字领贴身上衣,蓝灰色的七分卷脚裤,光脚配了一双淡褐色布洛克鞋。

就算他身上裹的是一整卷厕纸,时尚周刊也会愿意用他当封面。何况他身上的衣服,每一件都是定制,经手的人必然是裁缝界一等一的高手。瑞奇努力镇定下来,说:“你要什么。”

无论在什么时候,要保持单刀直入,一针见血的风格,这是他毕生秉承的行为模式。

这模式看起来很受Law的欢迎,他微笑起来,弹弹手指:“我想知道,你在安东尼被杀那一晚,在干什么。”

瑞奇屏住气息,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寒气从骨子里一股一股冒出来,心脏急促狂跳,几乎到了极限,嘴唇和舌头被什么粘住了,干得要冒火。

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警察也问过这个问题,你需要看我的不在场证明吗?”

Law摇摇头,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的敲着,而后他站起来,走到房间一侧的吧台,就像自己来过一百次一样,轻车熟路地从咖啡机里倒了一杯咖啡。

滚烫的咖啡从杯子中腾出热气,轻雾萦绕,他将杯子放在瑞奇面前,淡淡地说:“这是他,对吗?”

Paul口中的那个他,正在咖啡的雾气之中模模糊糊地出现,渐渐变得清晰。

正是安东尼。

他在影影绰绰的雾气中,正从会议室走出来,会议室外站着他的秘书安妮,两人说了几句话,安东尼走进了电梯。

就像镜头切换,雾气中的画面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再度出现时,人物不再是安东尼,而是瑞奇自己。

“安东尼死的那一晚,你在做什么?”

他问出了问题,却根本不需回答。不需要看不在场证明,不需要去访问目击者,以及分辨他们有没有说谎。

瑞奇自己就在咖啡的雾气里,重演了那一晚的一切。

他离开办公室,上车,去了下城的一家墨西哥餐厅,点菜时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他和侍者的领班起了小小争执,餐厅最后送了他一瓶酒才平息瑞奇的怒气。他留下收据,给了相当慷慨的小费之后。

用餐后他将车驶到海滨,在本城最适合看日出的那一处地段停了下来,摇下了车窗,天气很好,清风吹拂,他开始打电话。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他打了至少四个电话,每个电话的通话时间都在三分钟左右。在通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看不出他和电话那头的人是什么关系,但应该都不会特别亲密。

之后他再度回到下城,这一次他进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行政酒廊,和三四个朋友会面,在那里呆到凌晨三点才驱车回家,他所住的高级公寓有门房二十四小时值班,他进门的时候,停下来和门房聊了大概一分钟。

巨细靡遗。

瑞奇感觉自己的脑子马上就要炸开了,他吃力的吞下一口口水,声音微弱地说:“你是什么人,你,跟踪我?”

Law露出微带嘲弄的微笑,简直是温柔的;“哦,不,这怎么叫做跟踪你呢。”

他的手指伸过来,明明动作很慢却无可闪避,轻轻点在瑞奇的脑子上:“你只要足够努力地去想这件事,我就能看到它了。”他一脸无辜地看着瑞奇:“花了不少时间一遍遍计划和回溯自己那天晚上的行程吧,真的是巨细靡遗呢。”

瑞奇面如土色,他不肯相信自己所见的是真实,也许这是另一个梦中梦,他也不能相信自己所见的是真实,否则一切常识也许都会瞬间崩塌。

人类极聪明而极愚蠢的自我保护机制瞬间下了一个决定:他要忽略自己所见,当做那是幻觉。

Law似乎对此明察秋毫,可是也毫不在乎,他只是缩回手,端起那杯咖啡尝了尝,叹了口气:“这怎么也配叫蓝山。”

他对这杯咖啡的评价不高,于是又走过去倒掉,洗了杯子,重新倒了一杯冰水,喝了一口又叹气:“这怎么也配叫水。”也不知道他平时喝的都是些啥。瑞奇一直瞪着他看,对这哥们还把水槽顺手洗干净的行为非常不懂。

幸好水槽不怎么脏,所以Law很快就洗完回来了,他往瑞奇的办公桌上随便一坐,大长腿,臀部线条完美,要不是瑞奇心事重重,说不定就弯了。

Law敲敲桌面,他好像特别喜欢东敲敲西敲敲:“安东尼被杀之后,你,还有jipsy现在的新董事长,以及benson公司管事儿的几个人,都被警察问过话,你们都提供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非常完美,我承认,也非常真实。”

他对瑞奇眨眼睛,半真半假的开玩笑:“因为我都从你们脑子里看到过,要说你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一般啊,那几天日日夜夜就想着这点儿事,生怕自己少拿了一张收据,跟某个关键证人少说了几句话导致人家记不住你们似的。”

Law好像很不满的样子:“只是要杀个把人而已,为什么紧张成这样嘛。”他随随便便地瞥了瑞奇一眼,那眼神尽管波澜不惊,却又像把对方整个人剖了开来一样,从心思到五脏,看了一个清清楚楚。瑞奇想要避开他的注视,却感觉自己身体僵硬,但他至少维持了表面的平静,只是垂在身边的双手,掌心里尽是冷汗。

他拍了拍瑞奇:“又不是你们亲自动手杀,对不对。”

瑞奇难以接受自己坐以待毙,他挣扎着推开Law的手:“你是什么人?警察吗?还是侦探?”他声音低下来,嘀咕了一句:“魔术师吗?”

他一时间为自己在这段时间内的不不被动感到很生气,于是喊叫起来:“警察已经调查过我们了,我是清白的,你到底是谁?”

Law等他喊完了,好声好气地安慰:“不要激动嘛,不要激动嘛。我是好市民而已啊。”他摸了摸口袋,拿出了一根棒棒糖,放在瑞奇手里:“来,吃个糖嘛。”

瑞奇整个人都蒙圈了,他瘫在椅子上,瞪着Law,心乱如麻,过了半天,把棒棒糖一把甩开,冷静了下来:“你到底要什么。”

Law耸耸肩:“好吧,你这个人一点游戏精神都没有。”他拍拍手跳下桌子:“幻兽是谁召来的?”

瑞奇一愣:“什么?”

Law想了想:“啊,你可能并不知道那叫什么。”

他张开手,忽然瑞奇和Law之间,一道黑色阴影自虚无中生发,扶摇而上,萦绕某处旋转,渐渐成型,露出狰狞双目与滴血獠牙,对瑞奇怒目而视,后者狂叫一声,连人带椅子仰面摔倒在地,那阴影之兽盘旋着靠近他,与瑞奇只有咫尺之遥,发出瘆人低吼。瑞奇喘着粗气,胸膛间挤压出呜咽声,吓破了胆。

Law蹲下来,看着他:“这个,叫做幻兽,能够杀人于无形,杀人于无形的意思,是真的,无形,无影无踪,任何警察或神探都不可能查到。因此这几年以来,在雇凶杀人的客户群里,幻兽是最昂贵,也最受欢迎的选择。”

他歪着头,言语很诚恳:“你最好告诉我,是谁召唤的幻兽杀安东尼,要不呢。”他点了点瑞奇胸口:“我真的会去告你故意伤人罪哦。”

他站起来,一张卡片掉在瑞奇身边,Law天真俊美的脸板起来,他说的话每一句都很平淡,但是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他说:“只要你进监狱一天,你就永远出不来了,瑞奇。”

Law挥舞着双手划了一个大大的圈,把瑞奇的大班椅,桌上的金质名牌,奥地利手工水晶灯都圈了进去,那象征着他毕生奋斗得来的一切。

“永远出不来了,瑞奇。你想明白了之后,记得打电话给我。”

Law跨过瑞奇,扬长而去,那态度就像跨过一个死人,一具已经千疮百孔的尸体,有一种说不出的嫌弃,以及说不尽的傲慢。

而对瑞奇来说,他对自己的感受是同样的。

Law走出写字楼的大门,街旁的电线杠上,有两个人在吃冰淇淋,看到他过去,也给了他一个,那是Lou:“怎么样。”

Law舔着冰淇淋,摇摇头:“他不知道。”

Lou一听很不高兴:“怎么会!!”

Law很坚持:“他就是不知道,我模拟了幻兽去刺激他,他也只是吓个半死,脑子里并没有出现强烈的相关记忆电波,我读不到他的印象。”

“说不定出现了,你就是读不到而已。”Lou坚持自己出口伤人的谈话风格。

Law完全不动摇,而且还有理有据的:“一个凡人,如果亲眼见到过幻兽,不可能做得到把这个形象驱逐出脑海,即使暂时压抑下来,也非常容易在再次见到时,勾起相关回忆。”他竖起双指,指指自己的眼睛,非常骄傲:“那么强烈的记忆,我不用靠介质都能看得到,但瑞奇没有。”

Lou悻悻然:“那你白上去了。”

Law不以为然:“并没有,他可能不知道是幻兽杀人,但一定知道是谁安排了杀人。”

他转向Paul:“我认为他会给我打电话透露这个信息的。”

Paul一直在不紧不慢地吃冰淇淋,对Lou和Law的吵闹不予置评,甚至偶尔还笑一下,大概平常也是把这幕场景当戏看的,直到听了这句才抬起眼睛看了一眼Law:“如果不呢?”

Law叹口气,摸摸头:“那我就要去一趟警察局了啊。”

他们三个人吃完了冰淇淋,漫步在街道上,下午的风略带一点远处海水的咸味,草木生长,蓬勃有声,Lou牵着Paul的手,不时把头倚在他肩上,她无忧无虑,心无挂碍,Law和Paul并肩,不时和他说点儿小事,类似唐人街某处点心酒楼最近换了大厨,虾饺水准比以前高了,或这个季节什么蔬菜当市,怎么做好。Paul大部分时间都听着,偶尔应和两句。

他们走过一家芝士蛋糕店,进去一人弄了个蛋糕,高高兴兴吃完又继续走,这时候Lou问:“为什么要搞这么麻烦呢?”

她问的是Paul,而且说的话也很有道理的样子:“明明你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摧毁那些人,不管他们多狡猾,多狠毒,根本没有谁可以跟你对抗。你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让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Paul偏过头来看看她,说:“他们是谁?”

Lou一时语塞,大眼睛瞪着前方,过了半天挥挥手,下了一个简单的论断:“坏人啊。”

Paul唇角带上笑意,他看着Lou的时候,笑容从内到外生发,温柔得让陌生人看到也能心有喜悦:“怎么去判断他们是坏人。”

“让Law去看呗,他看得出来啊。”

Lou推了推Law:“对不对。”

Law耸耸肩:“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啊,第一要对方的情绪,决心或者记忆足够强烈,第二要有与水有关的介质来展现。”他补充了一句:“不一定只有坏人的能看。”

“不是说坏人的意念会特别激烈吗?”

“精神病和心理变态类型的那种坏人是,但他们不是坏人的全部啊。”

“好吧,那到底为什么你看他们的意念时一定要有水。”

“水能导电。”

“屁咧。”

他们乱七八糟吵了一阵子,Paul举起一只手,把他们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看了看周围,指着百米开外一个正在过红绿灯的黑小孩,大概七八岁,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应该是从街角的学校放学回家,他低着头,脚步缓慢,心事重重。

“Law,你去看看这个孩子有什么忧虑吧。”

Law到处看:“有喷泉吗附近?等我找杯水泼他一脸。”

Paul否决:“不必,他眼中含泪,你看他的瞳仁就可以。”

Law打了个响指表示也对,径直走了过去,在人行横道尽头截住了那孩子。过了两分钟,他回来了,黑小孩还站在远处,翘首眺望他们,神色惊疑不定。

“看到什么了?”

“这孩子被学校的小霸王欺负很长时间了,今天又被揍,一急之下了夺了对方的刀,捅了小霸王们的头领,轻伤。”

Lou咕咕笑了两声:“多好的孩子!

“捅个轻伤就愁成这样?”她的世界观理解不了这种情绪。没事捅伤人不应该开香槟吗?

结果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不是愁,也不是害怕,他有一种强烈的罪恶感,因为他一时冲动,马上要害自己一家五口家破人亡了。”

“什么?”Lou美如晨星的眼里闪过high起来的光芒,一副猴哥听说村里有妖怪的架势。

“小霸王的哥哥是这一带的毒贩分销商,心狠手辣,已经放出话来,要杀他全家。”

Paul问:“什么时候?”

“估计晚饭后宵夜前吧,我猜,总得吃饭啊我想。”Law耸耸肩。

进入杀人全家这个范畴的事务,出手料理的人向来是Lou,Law拍拍Lou:“那就交给你了。”

Lou估计等的就是这句,马上把袖子挽起来,拖鞋噼里啪啦拔脚就走,走了几步转回来,叉着腰站在Paul面前,仰头看他:“Paul你给我们看那个小孩子是什么意思。”

Paul顿时对她刮目相看: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谈话的主题找回来了还真是相当大的逻辑能力进步啊,本来他还想临睡前开个座谈会深入浅出循循善诱的。现在时间紧任务重,就长话短说了:

“有的人,就像那个孩子,只是迫不得已做了自己本来不愿意做的事,却带来糟糕的后果,于是负罪感爆棚,而绝大部分的职业杀手,却对谋杀习以为常,即使把他的头按在马桶里,也看不到半点负疚。”

他摸了摸Lou的头发,手势中带着疼爱,可也有不容辩驳与抗拒的威严:“惩戒很容易,公平很难。我们能够看穿人心,不表示我们不需要事实来决断和行动。”

Paul凝视着某一处,像想起了什么,慢慢地说:“否则我们的改变有何意义呢。”

他轻轻往那个黑孩子的方向推了一把Lou:“去吧,去那孩子的身边,当他的保护神,如果真的有人行凶,就毁灭他们。”

“it’s your show time”。

Lou干完毒贩全组人回来,Law和Paul已经在the one吃完第一轮的迷你汉堡,喝第二瓶啤酒了,the one是靠近唐人街的一家小熟食店,三藩市寸土寸金,做熟食利润并不高,租金能省则省,因此店面非常狭窄,前门进去之后,餐台和墙壁之间的空间只容三人并排或站或坐,而且还得肩膀挨着肩膀,对个人隐私空间比较看重的人绝不会爱来这儿吃饭,餐台上一字排开酒精饮料和汽水。

这儿卖迷你汉堡,卖啤酒,还有一些土耳其菜,都出人意料地好吃,店主,厨师,服务员,收银,都是一个人,名叫阿布,三十多岁,血统属于多重中东和欧洲混合的结晶,混的过程估计颇为曲折,因此不容易看出他到底更像哪里人,他的黑色卷发和栗色眼睛都像一头小鹿般精致迷人,看到自己喜欢的顾客,会嘴巴裂开,给出一个符合露八颗牙服务标准的灿烂笑容。

就像现在看到Lou来了一样。

他们每天都会在这里吃汉堡,Law一直非常小心,不让热咖啡,茶,啤酒以及任何液状物出现在他和阿布之间,空间太小了,如果阿布有什么强烈意念,即使Law不刻意洞察,也很容易看到他的故事。

在没有必要了解的前提下,对任何人的故事他们都毫无兴趣,至少对于Paul来说,他深知大部分人的故事都在八个字的圈圈里打转,很少例外:求而不得,或得而不乐。

Lou进来,跟平时一样挤在Law和Paul之间,两个男孩站着,她坐着,店里只有他们三个——也跟平时一样。

Lou点了汉堡和奶昔,从柜台上的纸巾架上拿了几张纸擦手。

干了的血被细细擦拭下来,窸窸窣窣落在摊在桌面的纸巾上。Paul皱皱眉,把纸巾拿过来仔细叠好,放在自己口袋里,然后说:“去洗洗手好不好。”Lou扁扁嘴:“擦干净了啦。”

阿布给她拿汉堡过来,刚好看到这一幕,有点担心:“是受伤了吗?要不要创口贴?”

Lou摆摆手:“没事,杀了几个人,杀得有点乱,那屋子里又停水了。”

阿布傻笑了一阵子,惯例油嘴滑舌:“你只要对人笑一笑,看两眼就可以杀几个人了啊,怎么需要见血。”

Lou其实没什么幽默感,她严肃地说:“我做不到啦,Paul才行,他看人两眼能把人直接吓死。”

阿布笑得端奶昔的手都抖了起来,溅出两滴,落在Law的手腕上,他低头瞥了一眼,急忙掉头,而后闭着眼睛摸出一张纸巾把自己手腕擦干净,阿布完全没注意,还在对Lou好言相劝:“你男朋友很帅的好吗,你这样说很过分呢。”

Lou瞪着他:“Paul当然很帅啊,我说什么过分了。”

Paul觉得放任这段对话继续下去,很快明天新闻上就会出现两桩和Lou直接有关的血案,然后自己吃下午点心的地方的门口会被拉上禁止进入的黄线,于是赶紧圆场,多点了一份小汉堡,打发阿布去干活。

吃饱喝足,时针指向八点半,他们差不多要回家了,一阵电话铃声从Law的口袋里响起,Law咬着汉堡掏出来看了看号码,露出开心的笑容:“是瑞奇哦。”起身出门去接电话。

Pleasant hill坐落在萨拉门托市与三藩市之间,距离两头大概都是半小时车程,那是近年来很受本地人青睐的一处新开发联排排屋社区,一栋栋小房子绕山而上,山顶有修葺整齐的大片观景台,以白色栏杆围住,天然的山石三五成对堆错落在台上,天气好的时候,这里是最佳的看日观星之处,而阴郁潮湿的晚上风味甚至更佳,开车直上观景台,能看到雾气在远处海上翻滚,一直蔓延到近在咫尺,仿佛一踏足就可以进入空幻之境,成仙去也。

这一个晚上既无漫天低垂星斗,也没有雾海茫茫,天气阴,不像是会下雨,但格外沉闷。观景台两头矗立的灯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点亮,唯独海滩上的强光灯给这里带来微弱的照明。

瑞奇自己开车,十一点整到了观景台的最东侧,他停好车,走下去,点了一支烟,身前栏杆后就是低矮的悬崖,不足以叫人一眼看去就惊心动魄,但也能胜任小区居民就近自杀必选之地的职责,嶙峋海石起伏着从海滩向上延伸到观景台下视线可及之处,像一条荒废日久格外危险的栈道。

十一点过七分,另一辆车也开上观景台,车子和瑞奇的车并排停在一处,从上面走下来一位身材矮小,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他微微弯着腰,戴着一顶鸭舌帽,长风衣的领子竖起来,将脸挡得很严实,要是有人在路上看到他这副样子,说不定会以为他是个大侦探呢。

他在昏暗中靠近瑞奇,那点烟头红光明灭,来人低沉地说:“如果有人在狙击你的话,这点火光倒是很好的目标瞄准参考呢。”

瑞奇干笑了一声,招呼了一声:“(。・∀・)ノ゙嗨,本尼。”他把烟头丢到地上,抬脚踩灭,他不喜欢这里,觉得太潮湿,也太阴暗,于是单刀直入地说:“有人找上门来了。”

名叫本尼的男子哼了一声:“找上什么门来?”

“安东尼之死,有人在追查。”

“警察?他们应该早就放弃了,档案定性是谋杀,但也归入了cold case,除非有新的有力证据出现,否则不会重启调查的。”

“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可是接下来瑞奇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定义那个年轻男人。

他深吸口气,接下来他要说的话令自己也感觉不适:“本尼,安东尼是怎么死的?”

本尼沉默了一下,再度开口时,他的语调就像变了一个人,“为什么问?”

他微微抬起帽子,目光炯炯,在黑暗里也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尖锐和警惕:“你特意叮嘱我,你只是客户的代理人,由我接手之后,一切与你无关,现在合同履行完毕,尾款付清,太平无事,你的好奇心从何而起?”

瑞奇捏紧了自己手指,他不知在向谁辩白,尽管每一个字都那么无力:“我不知道解决金融并购问题的方式是杀人。”

本尼冷冷一笑:“如果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瑞奇先生,解决任何问题的终极方法,都是杀人”,他的表情里蕴含着丰富的嘲讽:“况且,你之前对此也不是那么震惊啊。”

瑞奇后脑一紧,脱口问出那个他完全不想得到答案的问题:“你所用的杀手,是不是幻兽?”

他的问题像一声警哨长鸣,打破了你来我往之间本来还算平和的气氛,本尼立刻安静了下来,是毛孔收缩,呼吸截断的那种安静,就像被传说中被点了死穴。他取下帽子,尖尖的光秃秃的脑袋相当古怪,与身体或面貌都非常不相称。他仔细打量着瑞奇,声音变得冰冷:“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

这句话不啻于承认了瑞奇的指控,他见瑞奇不出声,跨上一步,逼到了后者身前,矮小的身躯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回答我。”

瑞奇慌乱地往后退,一两步就退到了观景台边缘,后腰紧紧靠在白色栏杆上,夜露渗透他的衬衣,传来一阵凉意,他脱口而出:“是个年轻人,不知道哪里来的。”

他将前后和Law两次见面的细节都和盘托出,包括对方在咖啡的雾气里看到他记忆的部分,正是那一部分的叙述,令本尼的脸色在微光照耀下非常难看,他喃喃自语:“水引镜法,为什么会出现会水引镜法?”

而后他注意到,瑞奇是以这样的一句话结束叙述的:

“我跟他说我要跟你商量一下,然后再跟他接触,看能不能找到折中的合作方式。”

他紧盯着瑞奇,语气严厉:“你出卖了我?你告诉了别人我的存在?”他怒吼出来:“我们是怎么约定的??”

瑞奇惊慌地摇头,嘴里迸出一连串的“没有没有没有”,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解释自己的动机,可是在那之前,他犹豫了大概二分之一秒,对于善于观察的人来说,这已经足够成为判断的依据。本尼确认无误,恚怒不已:“你出卖我!!!”

他把帽子扔在地上,双臂向前伸出,手指可怕地弯曲着,做出了一个要掐死谁的动作,眼神忽然间变得极为疯狂,一步步向瑞奇靠近,观景台上的风在瞬间变强,飞沙走石,周围林木摇摆,瑞奇的头发与衣服下摆都被吹得飞舞起来,他紧紧缩起身体,惊恐万分地看着本尼,还有本尼背后所升起的东西。

一个阴影。

凭空而来的,浓厚的阴影,没有本体,这阴影仿佛就是本体,矗立在本尼肩头,风声呼啸,仿佛在雕刻这阴影,渐渐出现丑怪巨大的头颅,伸展的双翼,以及双翼下尖锐得如同在黑暗中也闪动锋芒的双爪。

瑞奇抓住栏杆,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石头的表层,很快指尖上开始出血,却感觉不到痛,因为恐惧太过浓烈,无从分神,他想要呼喊,从这噩梦中醒来,这必然是噩梦,否则无法解释这根本无法以常识解释的可怕威胁。

但他醒不来。

本尼带着诡异而冷酷的笑容,连同身后紧紧连接着他的阴影怪物,靠近了瑞奇,只差一根指头的距离,就整个贴上了上去,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喘息,吟咏着:“好奇心害死猫啊,好奇心害死瑞奇,大嘴巴也害死瑞奇,哦哦哦,瑞奇。”音律词句都挺糟糕的,但还蛮像一首诗。

而后他弓身扑了过去。

瑞奇绝望地从胸膛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吼,一面抽噎,一面闭上了眼睛,不知道自己将以何种死法去奔赴末日审判。他尽量往后弯折身体,希望老天开眼让他一跤摔下去,就算死无全尸,也好过被那阴影吞没——他毕生期望出人头地,却在最后关头祈祷自己能有一个平凡的死法——人生不是很讽刺吗。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还能呼吸,身体也不痛,慢慢睁开眼睛,他发现本尼脸上换了一种神情。

一样古怪,但这一次毫不诡异,而是一副完全想球不通的感觉。

从他的身体姿态看,好像有人在他弯腰,蹬腿,发力扑过来的瞬间,在他腰上拴了一根绳子,然后往后一拽。

把他拽成了一只熟透的虾。

而他背后的阴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跟没出现过一样彻底。

瑞奇小心翼翼地从本尼的死亡熊抱范围内挪开身体,钻出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梦中曾经见到的那个绝色年轻女子Lou。

她的两根手指正做出一个捻的动作,站在本尼身后,皱着眉头,表情有点嫌弃。瑞奇见过好几次的Law坐在不远处的栏杆上,正吃着小饼干,小饼干丢很高然后掉进嘴里,有几块等了很久才下来,不知道是不是不小心丢出了大气层。

在他们两者中间站着的,是另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孩子,他背着手,踱着方步转到本尼面前,看了看,平静地说:“谁带你们出来的。”

本尼听完这句话之后,整个人就崩溃了。

此处无比喻意义,他就是崩溃了,就像骨头被全部抽空或打断,本尼抖抖索索地匍匐到地,摆出了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他的额,唇,胸,以及足心,都紧紧贴地,身体中段拱起,双臂向前伸长,摆在身体两旁,五指摆出了互相扭曲的造型,在他苍白的左手手背皮肤上,有一个闪着蓝色光芒的怪异字符悄然泛起,闪了七次,而后消失。

Law走过来,抓住瑞奇的肩膀,将他推向停车之处,他笑得温暖人心,跟做服务行业似的:“接下来交给我们啦。”

瑞奇跌跌撞撞地走,不断回头观望,到了车门边,他终于忍不住问:“那是谁?本尼怎么了?”

Law对他眨眨眼:“这么快就把教训忘记了吗?好奇心杀死瑞奇呢。”他把瑞奇推进驾驶座,低下头从车窗那里看着他:“回去吧。”他举手在自己额上碰了碰:“我会再找你的。”

瑞奇发动车子,惊魂未定,往本尼的方向看了几眼,但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一秒钟之前还穷凶极恶的家伙,忽然就似乎准备永远趴在那里了,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问:“他手上,那个,那个是什么符号?”

Law想了想:“那个啊。”他说:“那是一个大写的服字。”

他毫无开玩笑的意思,直起身来,冷冷地说:“达旦说的,凡是他的臣民,就要在身上写七个大写的服字。犯错之时,要以瑜伽里的下犬式参拜表示忏悔。如果做得标准,可以减免惩罚。”

他看了看那边的本尼:“这个倒是姿势做足了,看看下场会怎么样。”啪一声关上了瑞奇的车门,后者的脚即刻跳起来脱离脑部神经控制实行高度自治,疯狂踩油门,以非常可能随时从山路上飞出去摔个粉碎的高速冲下了观景台,数分钟之内,车尾灯就消失在了山道的尽头,

Paul弯下腰,食指伸出,轻轻印在本尼的后颈,随着“呲”的一声,气球放了气似的,这个人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留在地上的,是一只六角星状,浑身黑色,腹部和背部都带着紫色怪异条纹的虫子。它的脑袋,爪子,就和刚才吓得瑞奇屎尿齐出的阴影如出一辙。

这种虫子不存在于任何人类的知识范畴之内,它是活的,却浑身冷如冰冻,背部两侧藏着翅膀,Paul捻起那只虫子,将它的翅膀拉开,薄如蝉翼,硬如钢丝,能够伸展到数米之长。

Law走过来,很好奇:“这是什么?”另外两个人都盯着他,那意思是:“你不会吧。”赶紧辩白:“我知道我应该知道,但我真的不记得那么多啊。”

Paul收回虫子的翅膀,将它放进自己的口袋:“喿”。

“暗黑三界的一种虫子,和炎蠕虫喜欢同一种生活环境,但彼此是天敌。能够化身,能够思考,非常暴躁。”Lou这时像拨浪鼓一样摇头来:“怎么可能?所有入口我们都封死了。就算是服莱长老能够强行突破结界,也不可能会违抗你的旨意。他是怎么出来的?”

Paul眺望着海上点点光芒,那也许是夜归的渔船,在向港口徐徐靠拢,所有的飘荡都该有个归宿,他漫不经心地这样想着,而后说:“万事无绝对。”

他伸手揽过Lou:“去找那个带它出暗黑三界的家伙问问,不就行了吗。”

Lou温顺地埋头在他的臂弯里,探出头来想了想:“什么事情给你一说,为什么就那么简单?”

Paul忍不住笑起来:“因为就是那么简单啊。”

乌云渐渐散去,天上散出一片一片的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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