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混日君
“去年,先是李易峰的法拉利撞我家门口的路墩子上了,然后王宝强离婚,在我家小区卖房子。所以我想搬个家换换风水,喏,刚一搬,宋冬野在我新家的路上被抓了。”
老姜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俩正蹲在马路牙子上,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警车呼啸而去,他的脸色一红一蓝,无比苍茫。
“保利俱乐部也不远。”我想了想,补充道。
“哦。”老姜怅然,点点头,烟放在嘴边上,忘了吸,“其实我特别能理解他们。真的。都是人间辛苦人。”
“你也就理解一半儿吧。”我说。
“啊?”
“你体会过他们的辛苦,可是你没体会过他们的成功啊。”我特别认真地回答他。
老姜低下头,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竟然笑了。
老姜说他自己是个编剧,在北京混了五六年了。
我认识他,是因为在百子湾街上合租房子,他和我共同分享一个一室一厅。我租的卧室,他租的客厅。
第一次见到老姜的那个下午,听了很多鬼扯的传闻,传说这条街上都是小演员,还有更扯的,说二奶和Gay也爱住这儿。结果我搬进来一看,突然发现全小区的人都长得一样,才意识到那些故事有可能都是真的。
然后我看见了老姜,胡子拉碴,穿着拖鞋大裤衩,简直是一股清流,让我突然想和他说说话。
全小区最丑的俩个人,就这样结下了深刻的友谊。
老姜说,他不是那种小枪手,老姜写戏有“三不接”。老姜给徐克和徐峥都写过电影,范冰冰都给他做过演员。老姜之所以还没红,是因为他写的戏还在拍,拍完了他就混出来了,成为一集30万的一线大编剧了。
一晃儿三年就过去了。
还在拍。
老姜没因此绝望,反而希望更加盛大了。也许明天就能杀青,后天就能播出,大后天就能票房30亿,那时候,老姜就再也不是那个老姜了,是白金镶钻尊贵典雅姜了。
他经常和我说,他的电影要是播出了,他就去找个电影院,微服私访,卖爆米花。看着人们走出电影院,谈论他亲手写的电影,吃他亲手炸的爆米花。
“可是”我经常善意地提醒他,“大家走出电影院,挺爱说一句话的……编剧傻逼吧。”
他也极度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回答我:“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谢谢你提醒我!艺术上啊,我得精益求精!”
可是找老姜写戏的人越来越少了。
随着这几年影视业的火,各色网文写手,大学女生,清纯网红,都纷至沓来,反正剧本嘛,会常用四千汉字的都能写,会常用四千汉字的也都会看。放在几年前,烂片叫座,会被痛骂三四天世风日下,没有良心。现在不会了,因为不出一个礼拜,新的烂片就来了。
“脑残”成了一项新的写作要求,而老姜还是老姜。
这些都是老姜的一面之词。
在我看来,也不能全怪社会。
老姜写作,有一个怪癖,他笔下的主角必须叫维拉,哪怕是改别人的剧本,也必须叫维拉。
维拉出现在成千上百的故事里。
据说她比董小姐清纯,比范冰冰漂亮,比皮卡丘可爱。
据说她的理想是做最好的演员,重新找回中国影视业的灵魂。
老姜每年要写10个项目,写20份大纲。
我很不幸,是老姜的第一读者。我看过范冰冰含着泪管维拉叫老板,看过小李子给维拉下跪,看过维拉当过特工,当过女王,当过穿普拉达的女魔头,当过丧尸,当过哭墙边的犹太少年。
这忽男忽女亦真亦幻的写法,让我一度怀疑老姜是个陈年老Gay,吓得我跟他泡温泉都穿着长裤。不过后来我慢慢发现了,他对男的真没什么兴趣——对女的也没有。
我曾经不止一次问过老姜,“真有这么个人么?”
老姜每次都回答,“真有,长得特别好看。”
那这个人现在在哪儿呢。
以前也住百子湾,火了,现在是大明星了,名字不能说,这是代称,你懂的。第一次,老姜这么说。
回老家结婚了,现在过的特别幸福,住着几千万的别墅,有花园泳池和狗。她老家山清水秀的,没有PM2.5。再问,老姜就这么说了。
她出了国,在冰岛。小众吧,没听说过吧,美的像童话一样的国家。
她后来也写书了,写的比我好,知名作家,写的跟安妮宝贝一样好,不能告诉你是谁,她看破红尘,不以真面目示人的。
我听了许多遍,然后问老姜,“真有这么个人么?”
“真有,长得特别好看。”
我被洗脑数次,终于勉强相信了。
这个时候,老姜已经负债累累,半年没接上任何一个活儿了。
老姜说,李安都有七年低谷期呢,我怕什么。
紧接着,老姜家里就出了事儿,他姐姐病了,急需一大笔钱,老姜就是把肾卖了都不够。
那是2016年年底的一个上午。
我看着老姜收拾好他的苹果笔记本和登山包,买好了回家的票。
我送老姜走,老姜回头看了我一眼,突然说。
“以后维拉就没机会演我写的戏了。”
我看着老姜,老姜自言自语说了下去。
“那时候刚入行,我是编剧,她是演员,我答应她,下一部戏,给她一个角色,这样她面试的时候,选中的几率会大一点。”
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老姜说:“哎呀你怎么哭了。”
我说:“没有,绝对没有。”
我送老姜上车去,老姜等了三趟地铁,硬是没有上去。
第四趟地铁来的时候,老姜突然拥抱了我,差点没把我勒死。
老姜贴着我的耳朵对我说,“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说完了老姜转身就迈上了地铁。
这时候老姜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是一个老导演。
老姜接起电话,第一个反应就是吼了一声,“我接当然可以,但是我有一个要求,主角必须叫维拉!”
导演说,“那其实是可以的,但是一个电影只有八千,可能没有署名。”
老姜笑了,太好了,八千呢,不少呢,够他姐住八天医院的。
昨天老姜的明码标价还是30万一部电影呢。
可是老姜好像全忘了,他披头散发地奔跑着去开编剧会,开心的就好像范进中举了一样。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姜。
据说他们要去小汤山封闭写剧本。
老姜终于离开了朝阳区。
明星依然还在我家门前酒驾闹事出轨嫖娼。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人在犯事儿之前,演一演老姜写的角色。
而我还是我。
热闹是他们的。
到了今年情人节,我突发奇想想自己去看一场电影。走到电影院门前我呆了,有个情人节档的新片,叫《告诉维拉我爱他》。
我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卖爆米花的人是谁。
是一个16岁说着广西方言的小妹妹,红着脸对我笑。
我买了票,我说,来一桶。
然后我才发现,海报上没有老姜的名字。
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上一场这个电影散场了。一群观众走出来,反复念叨着:“这编剧傻逼,编剧是傻逼吧,编剧太傻逼了。”
我捧着爆米花,回头看了一眼。
哎?他们怎么都在哭啊。
2017.2.13,于北京朝阳区
祝天下的朝阳区人民群众节日快乐
@昭-2590C,作家,编剧,影视策划,编剧作品《如果没有》《心理罪3》,出版长篇小说《北京生存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