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访谈录《猫头鹰在黄昏时分振翅翱翔》翻译连载(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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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细节,而是想写某种东西却不能顺利写下来的感觉吗?

村上:当然,有时也不能顺利地写下细节。就像打高尔夫,在头脑中设想好了球打出去的轨迹应该是这样的,但是球却没有按照这样的轨迹飞出去,也没有落在自己预想的地方。那个时候,我就缺少这样的技巧,或者说体内存在着技术性的、精神性的死角。总之就是做不到。

——您还记得您在创作初期三部曲的时候,有哪些东西写不出来吗?

村上:都是些看似很简单的东西,比如三个人之间的对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写不好。有一种被阻隔的感觉。

——不过之后您却在《挪威的森林》里写出了那段有名的对话。

村上:嗯。在创作《挪威的森林》的时候,第一次写好了三个人之间的对话。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之前,我虽然能够写好两个人之间的对话,但是总写不好三个人之间的对话。

——而且主人公还没有名字。

村上:是啊。如果登场人物没有名字,那么三个人之间的对话就很难进行下去。而且,那个时候我还不怎么会给人物起名字。所以,我的初期作品里只有一对一的会话。另外,存在着剧烈动作的场面,我也觉得很难写。

——动作场面您觉得难写?

村上:嗯。此外还有情色场面比较难写。

——真的吗?(笑)

村上:比如创作《寻羊冒险记》的时候,那样的描写我就基本上写不出来。

——确实,在那本书里您只是写了“我们做了爱”这种程度的内容。

村上:不过在创作《挪威的森林》的时候,我想尽全力对情色场面进行深入地描写。

——另外,您还尽全力写了三个人之间的对话。

村上:一边想着“不行,太讨厌了,太难为情了”,一边努力写了许多情色场面。写过一遍之后就能坦然面对情色场面了。从那以后,大家都认为“村上是个情色作家”(笑)。即便是现在,描写那样的场面还是让人有些不好意思。

【为了不预设计划地完成小说】

——根据之前的提问,我知道了对于“夜鬼究竟是什么”、“羊到底指的是什么”之类的问题,村上先生都是不加思索地将它们写了下来。但是把这些小说交给读者后,读者的难以言说的个人体验就会与之重合,比如有人做出了“羊指的就是近代本身”、“五反田君的行为就是资本主义的隐喻”之类的解读。作品中存在着多条线索,也有很多能够将读者“带入”的要素。总之,大家都深入地阅读了文本。

村上:在创作小说的过程中,会出现很多东西。比如棒球棒、骑士团长、铜铃,许多东西会依次出现。虽然都是毫无上下脉络地猛然出现,但也不会让我觉得“啊,出现这样的东西太失败了,没什么地方可以用到它”,我也不会抛弃它们回到之前的状态里。一旦某个东西出现了,那么它必定会在某个地方再次出现。于是,我就将它编排到故事中。我没有闲暇去一个一个地深思这些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一旦去细想就必须要停止脚步。

——那么,使用这些出现的东西完成了作品后,您会得出“所以它就是这样啊”、“对我而言,它具有这样的意义啊”之类的答案吗?

村上:不会。之后只会拍腿感叹道:“啊,原来如此,居然还有这样的用法”。仅此而已。

——仅仅是发现了新用法?

村上:嗯,仅仅是发现了新用法。

——您自己完全不对它加以解释或者设法理解吗?

村上:没有。将头脑能够解释的东西写下来是没有意义的。故事就是因为无法解释才成为故事。如果一个作家觉得这个东西具有这样的意义,然后将每一个箱子拆解开,那么他的故事就会变得索然无味。读者也会大失所望。我一直觉得,正是因为作者本人也不甚了了,所以才能让每一个读者自由地赋予意义。

——我理解这一点对您的小说很重要,但即便如此,您的心中难道没有存在着诸如“这个实际表现着这样的意思”、“那样的联系其实有着这样的意义”之类的东西吗?

村上:没有。完全没有。读者整个群体是非常聪明的,如果有那样的机关设计,立马就露馅了。做出那样的机关设计,肯定会被看穿的。如果这样,那么故事的灵魂就会被弱化,也就无法直达读者的内心深处了。

进行创作的人是不能持有近似正解的东西的。那种无以名状的综合性东西,正是读者以一种无以名状的综合性方式所接纳,才能从其中发现各自不同的意义。所以当有读者询问我“村上先生,这个部分的意义是这样的吧”,我都无法毫不犹豫地回复“不,您的理解是错误的。应该是这样的”,我只能说“原来如此,还有这样的想法啊”。感觉和河合隼雄先生有点像,他总爱说“啊,那个也很有趣啊”(笑)。

——现在的作家,都像村上先生一样任何细节还没有做出决定就开始动笔创作,最后到底写了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这样的例子感觉很多。印象中村上先生的小说与读者的实际体验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偏差。

村上:这就如同模仿格伦· 古尔德,试着左右手分别弹不同的乐音,结果根本无法构成一首和谐统一的乐曲一般(笑)。

——不决定前行的方向,而将自身放任于故事和语言的自发性中。说来这种类型的作家还挺多的。

村上:是吗?

——嗯。是好是坏先不管,印象中这种不做计划就开始创作的作家挺多的。他们说,在这种不明不白的情况下开始动笔也没什么不好。我还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登场的这个人物和那个人物之间究竟会发生什么呢,一边写着一边内心激动地憧憬着”。另外,纯文学也不怎么重视故事情节。

村上:这样啊。这个我不太清楚。

——嗯。在我的印象中,我读过不少关于这种作家的采访录或对谈集。说起来,几年前我和乔纳森·萨弗兰·福尔聊天的时候,他也说了同样的话:“最初重要的是什么都不要想,一边思考着一边动笔也能取得成果。”不过,我当时说“这个也不能一概而论”,因为我觉得小说本身是自由的,而且将头脑中存在的构造或想象的设计图,用技术转化成文章形式的过程中,包含着建构的成就感和美感。(乔纳森·萨弗兰·福尔:美国青年小说家,纽约大学写作课客座教授。)

回到之前的话题,虽然有许多人与村上先生一样,采用相同的方法创作小说;虽然有许多人描写奇异的故事,但似乎只是在村上先生身上出现了特有的现象。如果村上先生是一口井的话,那么只能说其中放入的东西和其他作家的迥然各异。所以出现的道具不同,而且……果然,再怎么放任于故事的自发性中创作出奇妙的故事,最终大多数作家只能介入到地下一层这个范围而已。

村上:再要往下深入确实没有那么容易。当我想要潜入到那里的时候,虽然不需要做什么具体的准备,但是要花费大量时间。投入大量时间是非常重要的。如果真的想要潜入到地下二层,那么至关重要的就是抓住正确的时机。在它到来之前你必须耐心地等待。绝对不能着急。如果有稿件的截稿日期,那么就没法等待了吧?

——嗯,没法等了。

村上:所以必须营造一个不用担心截稿日期、任凭喜好支配时间的环境。刚才我也说到,投入大量时间创作是非常重要的,另外,在动笔之前花费大量时间也很重要。就我的情况而言,我一般是一边做着翻译或者偶尔写写随笔,一边静静地等上一、两年。于是,《刺杀骑士团长》这个标题以及其他的一些要素就浮现出来了。之后的某一天,“好的,就是现在。必须从现在开始动笔”之类的起点就降临了。从此就开始动笔创作。如果还没有准备妥当,即便有人说“快点出发吧”,我也不会起身行动。不管能力多么高超的冲浪者,在合适的波浪来临之前都不会贸然行动的。抓住“正是此时”之类的正确时间点是极其重要的。

之前,您也说过,不做计划就开始动笔,最后没有达到任何地方的人们,肯定没有抓住“正是此时”的时间点。此外还有一点,就是他们可能没有形成自己的文章风格。因为文章风格也很重要。没有形成自己的文章风格是很难深入地下的。这个过程非常危险。因为文章风格就是安全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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