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非

*三日鹤

01.

彼时鹤丸国永觉得三日月宗近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人,把一把脉搏,抚一抚手纹就能知道人的命运。命运如此捉摸不定,像他初次见他,手掌一翻一合,居然摸出一只糖果来;

吃完的糖纸抚得平平整整收在他自己的宝贝箱子里,一把小铜锁锁起童年旧梦,他再也不愿轻易拱手让人。鹤丸国永振振有词:在我小时候那会儿糖果是稀奇玩意儿,他给我的是西洋带来的水果糖,别的小朋友没有这种待遇,他对我最好。

由此大户少爷鹤丸国永小同学时年六岁就博得家中上下一片赞美,称他懂得珍惜不铺张浪费。鹤丸家说不上富可敌国,但养活十个他绰绰有余:糖果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鹤丸国永站得乖巧由长辈们夸赞,背后手指却绞在一起:于情而言最可贵的是三日月本人,胜过这世间的五光十色,还有漂亮的糖纸,

更是他命运中最大的惊喜。

三日月是七月来的,十五六岁的少年温文尔雅,周身散发着一种温润细腻的气质,当即引起邻里欧巴桑们的热烈讨论;他来的那一天正值酷暑,鹤丸端着木凳搬了一张小桌坐在门口吃冰镇西瓜,看见有个人笨拙地拖着一只大箱子一把三味线迈进他家大门。老房子门前有槛,需提着箱子先过,再跨过一步;弹三味线的人手指固然灵巧,却不那么擅长粗活累活,鹤丸先前顾着吃瓜,此时也放下了瓜皮去搭把手,帮他提着三味线琴箱,看他温吞地跨步进了门,放下箱子抹一抹汗,脸上却一片暖洋洋的笑意,翻手变出一颗糖果:谢谢你帮忙,请你吃糖。

鹤丸刚上私塾,还是崭新的学生,有时候会忘了背书包上学堂,对家里学前教育的内容却记得极深:做人知恩图报,意思就是人赠我糖必还以瓜;他摸了摸身上没什么好东西,夏天里太炎热,巷弄里的小孩子脱得光溜溜穿件裤衩就出门了,他比较好,身上多了件浴衣;浴衣里也藏不住什么玩意儿,鹤丸觉得他抹汗也热,转眼看到小桌上码着一排切好的西瓜片儿,红彤彤的果肉汁水饱满,颇有凉意。也学他摊开手,天热,请吃西瓜。

后来鹤丸家管家走到门口迎接宾客才看到这神奇一幕:少年与他家少爷一大一小俩人一起在院里吃西瓜,凳子让给三日月,鹤丸坐在箱子上,主人曰:你尽管坐,谢谢你的板凳。

于是客人被慌忙地请进屋,鹤丸则打发打发进房间里读书。瓜还没吃完,他又心痒觉得好奇,一阵子无聊得紧,听着仆人在他房间外头上上下下,热闹非凡。他耳朵尖,断断续续地听她们闲聊,将信息拼凑,才晓得他年少成才,又是三条家的孩子,父亲对他器重有加,助他一臂之力,十五岁就在祇园里做了一名琴师独当一面,有时能去学堂里教舞子们学琴。

因此他背着一把三味线,鹤丸立刻明白,暗地里又佩服他,当他作自己的理想;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人只用三言两语就教他服帖了,在那之后,他尽管带着憧憬的目光,将三日月看成他头顶三尺的神明,命中的未知数;而他观星可知天象,观掌纹可知命运;三日月给他留下了不俗的第一印象,温柔得体待人真诚,才华横溢又内敛,多年之后他仍觉得三日月是他命里遇见过的一颗吉星,融进眼神中,刻在掌纹里。

当年与今年并无太大区别,三日月永远温和得体,在他掌间一方天地中把持着恰好的距离。十三岁时跟随他去京都学琴时,十六岁离乡求学时,四年后复归时,命运已经给了足够的波折,他依旧平静如常;像千年不冻的湖水,眼瞳里除了弯月,又清澈地映出他人的模样来;

于是鹤丸在那当中看到了自己,毛头小子早已脱去青涩,披上沉稳的外皮,内里却藏着同样的躁动与情绪,背后有位不言语的三日月神明看着,始终如一。

02.

时值昭和年间,鹤丸完成学业归国,在舞鹤港下船,经年未归,也忘了本该有的景色,不曾想到凛冬将京都变成一片灿烂的雪原。他并不很留念,理由有许多,对外说辞是京都并非他出生的地方;

表面上这样讲,内心的理由却不会说出口。他从小能言善道,又亲人,早和船上的伙伴打成一片,关系良好,一两句违心的话听不出真假;此时他一个个目送他们离开,自己却留在铺上,借口行李太多需要慢慢整理,兴致缺缺;这一来二去耗费不少时间,拖到最后才提着行李下船。站在高处望港口,原本熙熙攘攘的接船队伍此时只有寥寥数人,剩了船员在岸边休憩抽烟,聊天打趣,呼气吸气蒸腾出一团白雾。他走下舷梯,步子放得慢吞吞,景物由小放大,他走得愈远,对方的身影愈是清晰。下了船,港口边赫然站着一个三日月宗近,手塞进大衣口袋,围巾捂在颈间,却免不了鼻头冻得红彤彤;他站得挺拔,从来也不向寒冬露怯。

鹤丸国永皱了皱眉头,混在一片大雪中他的忧愁细不可闻;

四年过去,他已不知该如何摆出一副轻松的面孔来面对三日月宗近了。

鹤丸家对他回国先回京都这一点并无意见,只当他是近乡情怯,让他在京都好好放松回忆旧日时光;又言京都是他的第二故乡,自十三岁离家起就一直生长在那里,相比东京一定留下了更多特别的回忆。

回忆是有的,多多少少总有些快乐的瞬间能让人享受其中,只看能不能再提起;鹤丸在脑内逐节筛选着,过往像肥皂泡一样闪着金色的光辉又转瞬即逝,但其中总有他的身影。作为他的老师,他的长辈,他的非亲非故的兄长,鹤丸跟在他后面默默走着,被三日月分担走一只颇重的行李箱,闷头听他说着这些年来京都的变化,这里拆了一座门廊啦,这里填了一家食店啊,那里的器屋又翻新了,诸如此类,说得像模像样;

出身名门总会使得人缺些什么平凡人的特质;十三岁的时候鹤丸师从三日月宗近,随他到京都学琴,还得学着怎样照顾他人。他俩本身都不是精于打算的性子,刚开始生活的日子着实是吃了一番苦头。三日月刚好大他九岁,满打满算二十二,自身也算个孩子,纵使性格再沉稳体贴也做不到万事周全,小孩子跟着大孩子,互相照应也一路走来了,

本身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现在也能圆滑地融入其中了。

三日月带他像个观光客似的四处游玩。时间安排得松散,上午草草游毕岚山,下午倒是无事可做;

尽是些漂亮的山山水水,游玩途中无话可说,久别已生疏的尴尬,仅仅是注意着空气中的静默便也可猜个一二。鹤丸放下芥蒂,主动开口询问他下午的计划,三日月微微笑笑,只叫他放心,一切早有安排。先安排车遣他回旅馆休憩,晚上再差人送请柬塞在门下,等他睡醒自能看见。夜游金阁寺算是另一种生活情趣,湖边摆一桌饭菜,放眼观区可远眺鹿苑寺,一片金碧辉煌同白雪结的冰凌雾凇倒影湖面,望夜景也可享家乡菜肴,语气诚恳邀他同从前要好的时候一样喝酒吃菜,弄得鹤丸很是郁闷:他可以摆出台面的冷淡像是摆设一般多余。

三日月教养良好,谈吐清雅,说起话来来滴水不漏,如一面网,网住他四面八方的尖利棱角和冷眼相待。他在餐桌上礼仪到位,前一句聊到京都就业现状,学艺术的前景广阔,下一句话锋一转又询问他身体好不好,旧疾是否再犯,并自顾自地说着要给他配点药调理,同他温吞地闲话家常;经年未见,掌中仍是他的那片天地,在二人之间拿捏着恰到好处的亲昵和生疏,话里筷间忽略掉九年的时光。

仿佛是要忘尽前缘,当旧事不再叨扰;鹤丸被他逗得绷不住面皮上一派冷淡,情绪也稍稍缓和,缩在袖子里堆积暖意;毕竟他待人从来热情洋溢,叫他冷眼对三日月还是太辛苦了些。当晚三日月亲自驱车送他回旅馆,临走前叫住他,

鹤啊,他开口道,住这里真的可以吗?

鹤丸一听,话里意思明白了个七八分,回旅馆的路上他听他曲线救国地谈论最近京都的治安不佳,晚上最好锁紧门窗,又言我搬了新家,晚上招待一两位客人绰绰有余。听归听,并不给应答。其实双方心中都藏着答案,只怕话说出口将今晚餐桌上的和颜悦色都一扫而空;可内心隐疾又怎能因为这些细碎的关心而一笔勾销?他回绝得也委婉,并不忍心真的绝情到底,

不了,最近有些课题要处理,我自己住就好,改日再去拜访新居。

他站在窗口,看夜里仍在下雪的京都,一片暖黄的街灯照耀中三日月钻进车里,车轮在雪地里轧出颓唐的灰黑色痕迹,缓慢发动又渐渐消失在视野。灯火中,雪夜里,京都十年如一日,他们眼中流转过的旧日时光却不复返了。

03.

翌日清晨鹤丸醒得不早,一睁眼看到阳光早已从窗帘的缝隙间漏出一条明线,白日的喧嚣光火暖洋洋地涂在陌生的枕边。昨晚睡得并不好,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入梦后磕磕绊绊的景色里有无数个三日月宗近,站在雪里,也站在旧宅门口,他一言不发。可一言未发本身自是一种责怪,他听到梦中三日月的心语:为什么四年都不回来?下一句又改了寒暄:这四年过得好吗?两句话将距离倏地拉近又拉远,生怕听不出话中的弦外之音:这段时间你我过得不容易,我想你了。

现实与梦境大相径庭。三日月宗近素来沉静内敛,说话点到即止擅于把握距离,又不致使人感到困乏,必然是不会将恻隐之心表露得这样直接。他们之间充斥着一股隐形的张力,说是冷战,实则更像是一个人的顽强抵抗,四年一过,对方早就忘却过去发生的种种,留着自己一人在原地困惑。鹤丸起身,发觉光线尽头照亮门缝下的一枚纸笺,像他昨晚托人送来的请柬,拾起细看,纸上是本人笔迹:今天突发要事,很抱歉不能相陪,明日我带你游伏见稻荷大社,落款三日月宗近;背面也贴心地写上目前的住址和电话,嘱咐若要有什么紧急事可以直接来找他。

挺好的,鹤丸暗想,免了些尴尬。他简单洗漱,收拾收拾随身行李,随即下楼出门。

下过雪后的天气很不错,刚好赶上个晴天,适合出门走走,鹤丸蹬着一双厚靴子,不怕雪水渗进裤脚,便放开了踩雪,靴子踏在松软的雪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很能够令他想起旧时在院中打雪仗的往事。大冬天里玩打雪仗他是一把好手;他生得白皙,又继承母亲是白发金眸,家里人也喜欢让他穿白色的衣裳,混在雪堆里也有了天生的保护色,加上他本身运动神经好,被盯准的目标往往无处遁形,一球精准无比色,也只有三日月乐此不疲,每每都能在一片白茫茫中发现他。那个时候大家都抱怨说要他长大了以后去做名运动健将,也该是社交场上的交际高手。众人一致打定主意他不适合安静的活计,却也不曾想到他跟随了最安静的一名琴师。

初次会面后不过多久,三日月已成家中常客,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认识,少爷更是中意他;这天琴师被父亲请进客厅对弈闲谈,两人跪姿端正面对棋盘,脚边小桌上各摆着一碗茶水和棋斗,大部分时间都一言不发,偶尔取棋下子,旁人亦不敢打扰,时光流逝,构成一副相得益彰的对称画面。

鹤丸蹬蹬蹬下楼,木屐踩在木质地板的声音格外清脆,他走得快,也劳烦旧楼梯被磨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很快引起一片诧异,连低着头思考棋路的三日月也惊奇得抬起头询问:鹤,你怎么了?

认识许久,他从小到大一直称他单字为鹤,其余再也没有人曾这样唤过他的名字,表现出距离感零的亲昵,而他亦享受这种特殊待遇,有种被珍视的感觉在其中,

鹤丸打定主意,也跪坐在榻榻米上,他年纪不大,却早有了主见,

关于以后的安排,我想询问父亲的意见;他清了清嗓子,方才缓住内心的暗流涌动,能将话说得令人信服,又铿锵有力:

我想和三日月先生学琴,将来当个琴师。

回忆起当初,鹤丸家主的确认真考虑了这位六岁小少爷的意见,只是委婉地告诉他时间过早,等长大之后从长计议也不迟;这一计议就过了七年,待到春暖花开冰凌解冻之时,家主就已安排好一切,替他打点好行装,亲手把他送到三日月身边,一番语重心长;一大一小两人牵着手,家主则目送他们的列车驶出站台,前往京都。

04.

这次他归国,预定在京都呆上个三四天,走前和家里通了气寒暄寒暄;家里说让他多待几天京都同朋友叙一叙旧,被他婉拒,内心却腹诽,在这偌大京都除了三日月还能与谁熟识?

十三岁的时候他俩来京都打拼,生活与平素相处相差甚远,关系好是真矛盾却更多,等进了一家门之后才恍然大悟——生活中误解矛盾是常态。鹤丸国永头上三尺的神明猛地跌落神坛,不再带来任何惊喜与意外,同他一样成了最普通的人,每日精打细算,为柴米油盐犯愁。对内谁都不愿将话说得剜心刺骨,对外却一致报喜不报忧,声称彼此亲如兄弟,背地里掖着自己的秘密,其中几分真假自己知道。他自认熟悉三日月宗近其人,七算八算认识近二十年了,不提自己也在成长,三日月的种种变化他都看在眼里;十三岁离家他是小孩,二十二岁养家三日月也是个大孩子,即便背后有贵人相助,资金不愁,日子却也难免过出磕磕绊绊来;从不会照顾自己走到现在成熟稳重,万事都能做到从容不迫无懈可击,三日月宗近的确不是神明,更像是十数年来埋头苦干孜孜不倦的匠人。

京都不小,他在城内闲晃尝到许多不喜欢的气味,于是调转步伐步行到八坂神社,途径鸭川,冬天不开樱花,河畔的樱树都成了空枝子,此时积落了白雪,风一刮纷纷扬扬掉下树来,落了满头满脸,冻起一阵颈间的寒潮。

他的目的地清明,多年过去旧时居住过的地址倒是记得明白,无非就是祗园附近的学堂宿舍,在这里,年轻的女孩子们在这里开始学艺之路;三日月年纪轻轻,已经在学堂里当上了教师,课余时间还会帮助新人舞子排练编曲,受到妈妈重视,煞有介事地给二人安排一间房屋。这些鹤丸都看在眼里,有时不禁怀疑自己当个学徒是否搅乱了老师的一片大好前程?祗园里多达官显贵,提拔一个三日月宗近举手之劳,后几生荣华富贵不是稀事。所以说他太不懂世俗,鹤丸兀自叹息,沿着旧台阶上楼,走着便到了从前的寓所,推开门还是熟悉的六叠半,空气中舞动着尘埃,照在明朗的阳光里觉得落寞,此地果然现在已无人居住。

屋内家居还保留完好,五斗柜竖在一边,小桌琴架保留在原地从未动过,旧时的回忆浮在眉中,将当时经历的林林总总都淘洗过一遍,剩下些本该忘记的细枝末节和小情绪沉在水底。艺伎舞子在晚上工作,三日月在白天教书,昼夜刚好颠倒,有时还被叫去弹琴助兴,往往回来的时候已经夜深,过了凌晨。鹤丸年纪轻轻,并不能够适应昼伏夜出的生活,因此总被发现睡倒在门前,手里抱着一把练习的三味线。还好身处祗园,最不缺的是他人的关心与善意。师徒两人都是祗园小有名气的琴师,妈妈平素待人也和善,闲时也会好心地遣自家艺馆的厨娘替他们做饭。厨娘工作到晚,忙时也无暇照料他们,一开始生活过的不易,几年后却都发现三日月除却好琴师以外亦是一名好兄长;他抱起睡在门间的少年,颇为抱歉地和佣人道个晚安,便转身上楼回家。

鹤丸本身睡得熟,身下从坚硬的台阶地面换成了榻榻米也不知,睁开眼发现头顶是一盏再平常不过的小灯,在他头顶散发着橙黄色的温暖光晕,见他醒了,三日月倒还是稀松平常泡茶煮水,取来两只小碗与各式佐料,只是寒暄一声你醒了,

夜宵对他们来说稀松平常,小时候吃惯的茶泡饭在此时也变得异常美味;美食不仅靠厨师手艺也看个人,若是他身边坐着三日月宗近,苦也能嚼出甜来。

饭是新煮的,白米晶莹剔透正翻腾着热气,此时添在碗底薄薄一层,先用勺将米压实了,而后加上盐,酱油,熟芝麻与针海苔;今天收到了新的玄米茶,三日月自顾自说着,手头却没停下,取茶注水,看茶叶淋湿了再软绵绵地浮在壶中。滤去茶渣合上壶盖时便看鹤丸已起身坐好,拉开小桌搁上两只碗,仿佛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茶水是滚烫的,浇注在碗中腾起一股白色的烟雾,米饭浸透其中伴着茶香与佐料鲜香扑鼻,放一颗梅子在白米上,增添一丝酸甜。

白炽灯照着屋子一片光亮,明亮场面下不说暗话,内心搁置的情感鹤丸也有所察觉,但此时最形象的说法莫过于茶泡饭的盐渍黄梅,但吃着总觉过酸,勉强才能入口,合着茶泡饭一起送入口中又觉得稀松平常。若是此时他们要在东京都鹤丸宅邸里那样亲近,非亲非故的,势必要被说上几句闲话;在这人情冷暖流遍鸭川的祗园来说,再怎样过分亲密都只是师徒情谊罢了。

05.

姑娘们常说,原先的土丫头来到了祗园便是崭新的一个人了,说话方式也好,技艺也罢,即便是名字,有时也要细细得从头改过,讨个彩头也讨宾客欢心;就像这祗园的最中心地带,隔了三四家艺楼都无人知晓头牌艺妓的真名为何,只明了艺名单字“清”,熟稔的常称阿清。鹤丸与阿清颇为熟悉,加上住得近,闲时常常打闹玩耍;而平常的日子里,他的生活充实,一天大半时间都在练琴,有时候也帮三日月指导学生。每年艺馆都会来上一批年轻的女孩子学艺,有资质的成为舞子,再成为艺伎。大家都是同龄人,在这样一个衹园相遇除了偶然之外也有些共同的梦想,对艺术的渴求。鹤丸对自己的水平有了解,再加上他性格好,样貌好,大户人家出身的,礼仪谈吐也佳,仿佛是吃准了女孩子最喜欢的那型;女人比男人多的衹园艺楼里,鹤丸国永固然吃香,但三日月宗近在正式的艺伎之中似乎更有人气,夸张点说,梦中情人。

“学堂里的孩子们都可喜欢三日月先生啦,不少害羞的都询问我该如何找他谈话呢”,阿清方才换好了衣裳,正在往脸上扑粉化妆,房门半掩,因此镜子里倒映出一个盘腿坐在门边的鹤丸国永,吃着团子烦着心。正值艺楼开业前的时间,妈妈说今天客人少,也会比较有余裕,因此阿清梳妆的动作看起来都多了一分悠闲,扑粉,勾唇,盘发也一派游刃有余的模样,手头上忙着,却还有空和鹤丸说笑。

鹤丸却远不比她那样轻松,阴暗的一片情绪压在眉间,清晰可读,听着女孩子叽叽喳喳,就差着把“我不开心”几个字刻在脑门上。祗园的女子素来温雅平和,阿清用袖子掩着嘴便轻笑起来,笑得他一片窘迫,却也并不道明真相。

鹤丸国永十五岁那年,还不知道生活中会有怎样的波折同他前行,亦猜想不到一年后他会走得更远。三日月时常手把手教他抚琴,按弦的手部姿势很关键,老师要求他务必做到完美,做不好也会得到严厉惩罚,平素和颜悦色,皱起眉来也颇有威严;还好鹤丸是他得意门生,悟性高,学起来也快。弹琴的人手指修长,鹤丸生得很到位,手指力足又骨节分明;常年接触钢弦,他的指尖虎口都结了一厚茧,摊开掌心可看作是琴师的证明。不教琴时三日月很少碰他的手,因此意外的碰触又使得机会多难得;酒桌上不分真假,欢声笑语中常淹了一片真心,听闻三日月大师有弟子,最近鹤丸也被抓来助兴,好在他琴技也精湛,性格又活泼,出的难题一道道迎刃而解,逗得各位贵客乐不可支。北条老爷已是常客,鹤丸的点点滴滴进步都看在眼里,心里自然也是十分赏识。此时话题就转到他们各自身上,北条曾闻言三日月宗近学识渊博多才多艺,看着人的手相能说出一二;他笑着婉拒杯盏,也只推脱说过奖,如果一定要的话,不如由弟子代劳。

于是鹤丸的手被他轻轻地抓了去,尔后又平摊在一片灯光下,白亮的灯光使每一条手纹都清晰可见。自己的掌心是温热的,三日月的掌心略有些冰凉,停在另一只手心里却是双倍的温暖。明明此前喝了酒,此时他却也露出无比认真的神情注视着纵横排列,有时用自己的手指摩挲追寻纹路的重点,少有杂乱的痕迹,一条明了的生命线延到掌根,

他抬起头来轻言细语告知结果:来日方长。该回来的会回来,过去丢掉的东西会失而复得,只是你需要等待。

一番话语重心长,等待需要多久是个未知数,此时尚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脑中更多的是心烦意乱,一团乱麻里也被撩拨起了最深处的欲望。

三日月终究还是喝了点酒,弟子还未成年,杯盏自然是全被他挡去了,因此吐息之间也带着酒气,说话也不似平常那般安稳,比以往更轻,而尾音绵长又细腻,最后消失在风中,传入耳中激了一阵酥麻。三日月对他一向平静,鹤丸却无法想象他对别的人——包括情人——如此含情脉脉,尽管是一片无心,互相碰触的火花也只是转瞬即逝,在心上种出一点悸动,却也足以强大。待到床铺也濡湿一片时,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本来该是怎样引人爱恋的。鹤丸在这个瞬间顺应本能,也向过往的无谓抵抗缴械认输:他是真的喜欢上三日月宗近了。

心里这么想了,面上却不这么说,自从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后,似乎每一眼都变得胆战心惊,生怕一个眼神暴露自己,天知道三日月宗近观察力敏锐,或许当他有什么其他方面的难言之隐兀自担心(难言之隐当然是有的,但三日月多半想不去那里,鹤丸觉得)。素来活泼开朗的鹤丸与他的琴师对上眼了也不由得移开目光,减少对视的时机,面上一片兵荒马乱,也少不了各种点到即止的试探;完了一场抵抗战,又来一场消耗战,着实是让他明白了,喜欢一个人的确是难事。

06.

四年前北条老爷对他印象甚好,看中了他天生的才能,主动提出要助他去海外学习音乐;家内一向尊重对他自己的选择,听了这个主意也觉得妥当,于是留洋其事就这么被定了下来,轻松地好像只是去旅行四天。

他借用了艺楼的电话向家里汇报了下近况,简简单单地便将事情决定下来,没有问过三日月的意见;

只是唯独三日月他开不了口。

此时此刻他再也不能将他看作是自己的兄长亦或者老师,年长者往往告诫小辈:我们不应该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年龄与身份需要符合,否则只会给以后带来无穷无尽的隐患。三日月大他九岁,按常理早已远远超过他该喜欢的年纪,而他正处于花季年华,理应情感泛滥,总把仰慕误会成喜爱。

可喜欢是人生中谁都要经历的情感,正常地如同生理现象,而初恋往往转瞬即逝,花再多时间也不可能实现,如繁华落叶,时间到了自然也成为一场空想。

尔后不辞而别的四年成为他人生中最难熬的日子,落寞与歉意使他变得沉稳,往后感情在心中也有所保留。初恋的情感却还在,混合着苦涩在心中生了隐疾,一场大病,凉透了心下的每一个细胞。

二十岁的鹤丸国永同四年前一样不擅长应付沉默,以及任何久别未见的生疏。从小到大,他自诩交际场上的高手,能言善道,也懂得读人心;换上任何一个人他都有信心将这些难以启齿的感情转化成青春的一段记忆,或者当一段苦涩的初恋随风而过,偏偏他面对的是三日月宗近,使他在社交场上的小伎俩都变成了徒劳,凉薄得不如猫皮上崩的钢丝弦,亦或是琴师手掌心的温度。鹤丸没来由地却坚信着,他用那一双清澈的眼睛看透过命运,仿佛也能看透自己的所思所想。

原本想着四年能去除那一些留在心中的隐疾,却没注意到它早在幼年的心中就生了根,便是怎样也无法抹去的存在了。

天色渐隐,出了祗园便能行走在嘎吱嘎吱的木桥上。旧宅老旧,藏着不少充斥着回忆的东西,鹤丸自一堆废铜烂铁中翻出一只小箱,上头的铜锁早已生锈失去效能,却也曾是少年时最为珍惜的宝箱,叠放着各式各样精美小东西,三日月替他换过的旧弦,离开东京时母亲求来的护身符,一路平安的通行证;与家族的合照,通往京都的单程车票,他一一看过,找到最深处放着一张陈旧的糖纸。

经年的岁月早将它抚成一张平整的彩纸,艳丽的图案已然消失,上头的花纹也难以辨认,斑斑驳驳地掉了不少,但鹤丸心知肚明。

十五岁的三日月少年手心里搁着一只糖果,摊开掌心,此时他的手纹看得清楚,交错的纹路中,一条生命线平稳地延伸,灯光下,琴声里,艺楼的酒味喧嚣声中,那条线和十五岁的他重叠起来。

我们的命运注定是要交错的。

舞鹤港口的船只不等人,它载了成千上万的梦想整装待发,鹤丸临行前收拾行李匆匆忙忙,忘了带上自己最宝贵的小箱,甚至来不及和三日月打一声招呼。一半是匆忙,一半是有意为之;他想起来那只小箱子落在了桌上忘了拿走,也想起来那只箱子忘了上锁,忘记锁住数年来三日月与他的点点滴滴。三日月少年的手心一张一合,糖纸又躺在手心里,四年的岁月留不住鲜艳的颜色,却容得下另一个人的笔迹,属于三日月的字体规规矩矩,工工整整,留下一句最简单的话,

“我想你了。”

其实一切皆非当初所想,其实三日月也会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初恋并非遥不可及,命运并不是那样波折;只是鹤丸国永命中永远有另一个人参与,三日月将一片匠心倾注在他指尖,将他培养成最出色的琴师,亦是心口间一块最圆润的璞玉。

胡思乱想没有成真,迎来的是最圆满的结局。

冬天的黑夜总是来得很快,京都的夜晚晴朗,雪也下起来了,渐渐地堆积在脚边铺成一片白皙,走下桥,黑乎乎的河畔杂石堆上有白雪点缀,也像是漫步在一片星光之中,鹤丸的步子轻快起来;他已经知道去处,不再迷惘;

三日月亲手写的纸笺他还带在身上,此时对着昏暗的路灯能读个八九分,四年过去,他掌心的那根命运线,也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相连了。

07.

三日月刚刚处理完工作,抬头望一望窗外,已然是一片深冬的雪景了。今年冬天,京都的雪下得格外频繁,气温也比往常低得多,远方绵延大雪终日不化,积落在旧式屋楼上也别有一番风情。

他居住在京都新区,是近几年新盖起来的楼房,仿西式的公寓住宅里螺旋楼梯弯弯绕绕,盘旋得像是当下流行的好莱坞电影,大家都居住得靠近,和从前的祗园小屋大相径庭,那个时候,即便是同一个祗园之内,走到学堂也隔着几条街的距离。一派张扬的建筑群与旧街的日式楼阁一线之隔,一条宽阔的街道隔断两边,大雪却又将两者的界限模糊起来,又巧妙融合了,和洋折衷,远看充溢着浓郁的艺术氛围。

因此下起雪来自然也是极好看的,对面街边有几个旧电话亭,保留着昭和时代最经典的设计,同样风格的旧街灯照出一片光,堪堪照亮了电话亭里的人。

于是在这个瞬间里,在一片雪景中,三日月宗近再一次找到了他。一片雪白之中鹤丸国永有着自己的保护色,但他眼瞳里的满月却总引自己舍不得,再多看两眼,因此每次总能在雪中找到他的身影。

与此同时他听见办公室里的电话响起了,气喘吁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等着我!”

三日月从窗口往下,看到雪地里唯一的那一串单薄的脚印,而脚印的主人此时正向他而来;沿着螺旋楼梯,一步三级,接着门铃也响了,他匆忙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湿漉漉的鹤丸国永,抖着一身的雪,白色的结晶融化在他的地毯上,再也看不见。

但鹤丸国永就在眼前。

他眼中千年不化的湖水解冻了,碧蓝的波涛当中飘飘荡荡浮着一轮明月,水里倒映着二十岁的他自己,

三日月宗近也近在眼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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