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头伏饺子二伏面,不过我们这南方水乡却不讲究,只要煮碗清爽解口的绿豆汤或是银耳羹再配上些许带蟹味的汤包,嗯,小暑的热气也没什么了,不过这只是对于我们这些在屋内的人罢了。
“老先生,进来吃杯茶水歇歇罢,不要钱。”在那老先生第五次经过茶馆门前我忍不住喊道。如此炎炎烈日,小镇都快要被这热气融化了,我尚且受不了,何况还是老人家。有不相熟的人听到了我的叫喊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三三两两笑开了:“姑娘,这样做生意可会赔的,何况这老先生,这里不大清楚哩。”指指脑袋。
“能行一善便行一善罢。”我牵过老先生颤巍巍坐到椅子上。嘴里念念叨叨的:“我的银子丢了,好多银子哩。”举起茶杯又落下叹口气,抹起眼泪来。
也别见怪,老先生这样已经有好些年头了,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隔壁的当铺找老板伙计拿对票,说我的银子存里头了可对票不见了想取出银子来,近来更是一日赶早来个三五趟,日日换个说法要银票子,当铺的伙计老板烦不胜烦,见了他就早早躲起他,其实哪有银子呢,只不过自己的臆想而已。我曾想到底是怎样的往事能让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忘记了大半的事情却仍记得银子,是执念还是心魔?
桌边有个相熟的人说起这老先生的事来,说起来也是可怜,本来是一介书生,满腹的经纶也换不来几两钱银,却有个十分恩爱的妻子,也算美事一桩,只遗憾生下一儿便早早离世,爷俩相依为命,如果这样也是好的,然而上天往往不会就这样,老先生日日买酒,连替人撰写书信联子的双手都废了,酒楼不愿赊账,就回来打儿子,无疑他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父亲。儿子未及冠礼就离家,是的,这样的阿爹有什么留恋的,没有书生该有的禀性,也没有父亲应有的责任,只有一副酒鬼般的躯壳,从此一人赤条条无牵挂,也不知是好是坏。
说着说着,那与老先生相熟的人周围聚起一伙人,还有些矜持点的,就在座位上竖起耳朵听着。还有人添道:“有次我路过他家啊,瞧他到处找对票,灶台上的米饭都溢了一地,他也不管,孩子就在旁边哇哇哭着哩。”日子太无趣,总喜欢听着别人的悲欢,再评头说上一句:“啧啧啧,太可怜了。”以证明自己的日子还算美好。看看说老先生的人好像自己亲身经历了一番,不去说书可惜了,再看看故事的主角——老先生,懵懵然无所知。不觉好笑起来。
接着总结起这病来,多半是被这酒给祸害的。酒这东西啊!
老先生今日的衣着仍是一件长袍,青色的袍子褪成了像吸了一毫的水浸出的水墨白,还有几处磨出光亮,勾出线头。头发稀稀拉拉束着,大多灰白,配上被酒迷离的红着的双眼,酿酿跄跄朝着当铺去。当铺的小伙计早从后门溜进茶馆,放下茶杯,“唉,这样还怎么开门做买卖?怎也没个官府管管?将他送去慈恩堂,一了百了。”又撇撇嘴,吧唧吧唧两口茶,“说也奇怪,都说他吃酒吃出病来,我也没闻过他身上有酒气,而且,就这些日子,来的次数也忒繁了些。”
“有甚怪?老了就记不清事来很正常。”邻座答道。
可我却留了心。是的,前些年我还不知有这号人,只是听说有人魔怔了,几个年头也就差个四五八日才来当铺,这几个月却是日日三五趟地来,而且一日比一日衰老得多,浑身散发着一股腐朽将死的气息。
相传古老的南疆有一种虫,叫魍魉。入骨可以侵蚀人的神智,直至吸光人的精气,除此之外还会勾起人内心深处的妄念,叫人忘却礼仪廉耻,只记着内心渴求而不敢表现出的。对于老先生而言,银钱或许是他求而不得的东西。
今日的老先生已经忘记了大半事情,来到当铺门口又折回,愣愣停在半路上,一脸茫然无措,眼睛像蒙了尘的琥珀。怕是不行了。“老先生的儿子在哪里?”我脱口道。“一个几十年没消息的儿子你有通天的本事此时也找不出。”阿难总是能一语道中厉害。“我也没想能找到,只是问问。”压扁了嘴。
酉时十刻,我穿起男儿装径直走向老先生家,老先生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口一口吃着“闷酒”,其实那是水兑酒,空有酒味而已。站定约十五步的距离。看到我,无声啜泣,接着发出困兽一般呜咽的声音,老泪纵横,泪水斑斑点点,纵横与沟壑之间,“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阿爹错了,错了,咱回家好不好?阿爹现在有钱了,那当铺里有爹的银子哩,对票就在我身上,明儿取了,你阿娘就有银子请大夫了,我们还可以吃顿红烧肉……”说着在身上摸索着掏对票,越找越急。“阿爹没用啊,对票没了。”接着呜呜哭着。我始终站在老先生斜对面背光的地方,不敢上前,一上前就露馅了,看得我难受,只好粗着嗓子喊:“阿爹,不碍事,我有银子,我还可以好好照顾你半辈子,你可以享清福哩。”
“不,不是,你不是我孩子,我孩子才这么点大。”老先生比着半人高,陷入无限往事,“是个俊娃娃。他娘呢?我该拿对票取银子了,给他娘买只鸡补补身体。”起身软绵绵地伸直腿,酿跄前去。
醉酒的时候往往认为自己没醉,清醒的时候告诉自己醉了,然后现实和虚幻分不清了,或者说故意分不清。
走了两三步,老先生“咚——”一声栽地,连声哼唧都没有,睡着了罢。我上前摇了两把,没动静。唤出暗处的阿难,阿难摇摇头。
抬头望望天空,一轮明月悬高空,明亮异常,周围的月晕散发迷人的光彩。今夜是十五罢,幽蓝的天空静谧地笼罩大地,再看看远处,村镇灯火点点,形成地上的星星,可是没有一盏灯是为老先生点的。什么时候有人能替老先生点上一盏回家的灯呢?
老先生离世,无人善后,仅派人送去义庄等候下葬,死后无人祭祀该多落寞。
有时候我以为我看透了人心,可是我发现世间人心永远无法揣度,自以为恩爱的妻子会向自己下蛊,在她快要离世的时候,备下薄酒,浅浅道来这一路的爱恨苦愁,遗恨不得携手到老。她的心思不是刚睁眼的孩子而是丈夫,该怎么评判?爱?由爱生出许多枝蔓缠绕在心,愿你一生只属于我一人,哪怕我已不在人间,可这样的爱太过残忍,是的,残忍如告诉你你所坚定奉行的信仰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你只能无限坠落,自己上不去,别人拉不上来。恨?该是怎样的怨念将他、她一起推下了无边的炼狱,要他在这里慢慢煎熬?蛊术也许不可怕,可怕的是人。
我如何得知?我收拾老先生的衣物时看到的字条——来自妻子的自白,字条裹在荷包中,荷包绣着鸳鸯戏水,成色褪去大半,但仍看得出主人的爱惜,因为它还是平整地压在被褥之下。可惜字条的字迹已模糊,大多辨认不出,所以我只能猜测。老先生看过吗?
很庆幸,我好像想错了,事实不是这样的。当然,这个版本也是听来的,可我愿意相信这样的说法。妻子在弥留之际遗憾自己未能与丈夫偕老,而且丈夫的前途微茫,孩子生活未知,我却不能再陪在你们身边,想起南疆的一种蛊术,可以激起人内心的渴望,相公拥有的才华足以成栋梁之才何以屈居替人写书信的代笔之位。也许是为了家才压抑自己的想法,我知道的,你对着卷卷书籍叹气。
于是我备下薄酒,言辞悲切,哄你喝下这杯酒,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模样。然而我只知这蛊其一不知其二,我不知它会让你生出妄念,让我苦心经营的家破败,更会让你生不如死,如果我知道我绝不会这样做,因为我舍不得,舍不得你受一点折磨。
老先生认为自己半生平庸,虽饱读诗书,却仍清贫,一箱箱的书本生不出一点钱银来,不是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吗?在哪里?怎连我妻儿的生计都无法解决?我的这半生啊!老先生认为钱是一切的起源,有了钱就有了一切。他的执念是钱,妻子的执念是丈夫。
一步错,后面走对了也是错。
这是一场令人无限扼腕的错误。
老先生头七的时候,天上挂着一轮皎皎明月,宛如大地的灯,为那些无家的人点起一盏灯,好让他们知道回家的路,不会迷失在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