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层高的鱼骨状的院楼坐立在黄土地上,一万个工人聚了又散。
口述|小合 文|洪梦霞编辑 |星煮
疫情肆虐的二月初,在广东确诊病例最多的深圳市,政府拍板要建一个有1000张病床的院区。20天后,它交工了。两层高的鱼骨状的院楼坐立在黄土地上,一万个工人聚了又散。这里发生了什么故事?
抖音里有个账号叫“山哥的飞机”,从第二条视频开始,这架无人机每天都会从医院附近的楼顶起飞,逡巡到工地上方。你可以在视频里看见:一大片黄土地上组装起白色的方方正正的集装箱;午夜12点工人疲惫地蹲在路边等大巴车来接;晚上昏暗的工地上仍然来来往往的黄色安全帽;白天在长条形的白色屋顶上,穿着红色和黄色马甲的工人敲打清理。无人机逡巡着掠过集装箱屋顶的时候,你能看见夜晚一个昏暗的巨大的箱子里,坐着一个正在休息或者打盹的工人。
这个账号现在有了2.5万粉丝。几乎每条工地的视频下面都有工友的留言。有时候是:“哈哈今天又没有找到我”;有时候是分享:“昨天只睡了四个多小时”“今天抬的消防水管真重”。有时候是认领:“刚才那第一个开长臂吊车的就是我”,“我看到我装的箱子了”,或者,“我也来支援装风管了”。
有一个留言的工友,在自己的账号里也发了段视频,拍的是几个工人正在把一人半高的电压箱搬进集装箱里,配文写着:“这个电压箱真是重,刚刚被砸了一下肩膀疼死了,现在只能看着你们搬了。”
官方统计,最高峰的2月18日,有9696名工人同时在施工。
春节在家的时候,一个电话把小合从西部的小山村调到了水深火热的深圳。作为项目承包方中建的一名工作人员,他在工地上呆了一个月,参与了这一万名工人的防疫工作。
以下是他的自述:
一开始我怕得躲着人走
2月5号正月十二的时候,我在西部山村的家里,接到一个电话。我还不知道谁打的,那边就说:“小合你现在出不出得了门,深圳的项目需要人,越快越好。”
挂了电话我就跟爸妈说,我以为他们会反对,结果没有。我妈马上就帮我收拾行李,我就买机票,不到一个小时我就拖着箱子出门了。
回广东的飞机上。(图源:受访者)
后来我在深圳的工地上给他们打电话,他们很惊讶。我才知道我当时没说清楚,他们以为我是回广州上班呢。当时深圳是广东疫情最严重的地方,确诊了两百多例,而且我们就在收治病人的三院旁边,疫情地图一打开,周围全是红点。这下他们就担心了,天天追着问我怎么样。
回广东的飞机上人人都戴着口罩,我也从家里带了一个蓝色的布口罩,没什么用,但聊胜于无。我有种出征的感觉。回到广州天已经黑了,看到大街上灯都亮着,但是没有人,过去很多辆公交车都只有一两个人。我从没见过这样冷清的广州。
隔天到了深圳。当时电话打得匆忙,地址都是我后来自己问的。地方在深圳三院旁边,隔着一堵墙,一步就能跨过去。中建承包了这个项目后,我们是把三院旁边一块近6万平方米的空地,直接推平了,然后在上面叠两层集装箱屋子,建好了可以有1000张病床。
一下子涌进了成千上万个工人,我心里有点怕,想着,只要有一个病例就完蛋了。刚开始大家都很紧张,我戴着口罩都躲着人走。洗手液就放在洗手台,我看到有人那几天疯狂洗手,洗到指甲那里起倒刺,后来我就不敢洗得那么猛了。
我被安排去做防疫的工作。一万个人,防疫是个大问题,怎么办?
当时全国都缺口罩,我们东凑一块西凑一块,国内买一批,海外搞一批,公益组织捐一些。因为不同渠道来的,所以蓝色,白色,粉色,黑色都有。我一开始紧张,就选那些质量比较好的口罩戴,勒得耳朵又肿又痛,后面我就选择质量比较差的那些了,气密性没有那么好。
口罩是足够的,平均每天会给每个工人发两个口罩,但是他们干活,有时候戴久了不舒服,喘不了气就脱下,或者上夜班,太累了抽个烟。我们一直在巡查,一直在强调,但是不能避免,因为人太多了。标语都写了,“不戴口罩罚200,室内抽烟罚500”。但是一般不会直接罚,先劝说一下,大多数会听,实在不听就找工头。正常我们是对工人要好,对工头要严厉。管工人没用,他们是各自劳务队发的钱,不跟你混饭吃。
开工两三天,我们都是失声的,嗓子说哑了,很多人兜里都揣着金嗓子润喉糖。工地那么嘈杂,事情那么紧急,你不大声一点,不凶一点,根本听不见。
工地上高峰期有几百台机器,卡车开动,工人敲打,挖掘机挖掘,运输机运输,工人搬东西喊一二三。你就像走在工厂里那个机器轰鸣,上千种声音,非常吵。我一个搞防疫的,没法子说“您好,请您怎样的”,只能大声喊,“戴口罩!不要聚集!”看到一群人在那里不戴口罩吸烟,说了一次回来又看见,是真的很火大。那几天大家都在说脏话,气得说脏话。在工地呆久了肯定会骂人。有工人不戴口罩,聚集抽烟,我说了无动于衷,本想狂怼一波,结果看到人家手里拎着大锤,想想还是算了……
后来我就带个大声公,录几句话,提个喇叭一路走过去,震慑力又强:“戴口罩勤洗手,不扎堆不聚集,戴好安全帽!”
他们都知道,但你要随时提。因为他们干重力活,口罩戴着真的很不舒服,喘不了气。如果只是有灰尘,我也宁愿吃灰尘不戴口罩,但现在是病毒。
除了戴口罩,我们每天统计大家的体温和健康状况,接送工人上下班的大巴车也每天消毒。
防疫就是所有工作的基本。这个项目,我们公司来了四五百人,管防疫的就有六十多个。最大的领导都在这个项目上,不过大家戴口罩,谁也不认识谁,挺好的。我觉得我们的防疫工作,不能说万无一失,但已经到达管理的极限了。
就我现在得到的信息,没有一个确诊病例,还挺神奇的。
我们建医院,前期是没什么主流媒体来报道,没什么人关注。倒是很早就有自媒体开个无人机闯进来,在工地上面飞来飞去,我们打也打不着,就由着他们去了。
施工中的工地。(图源:南方都市报-深圳大件事)
近万人,20天,24小时,最后用不上啦?
我们手上有劳务队资源,工人都是从全国各地紧急招过来的,除了湖北。我自己家里也是农民,不过这个项目也是让我见识了各型各色的农民工,善良淳朴的、憨厚老实的、耍滑闹事的,真的是各路神仙都有。确实很多工人都很善良,不计报酬。我听他们讲,很多人一听到这个事,价格都没说清楚就搭了大巴过来。当时全国各地都在封路,要出来其实很麻烦的。
最高峰的上万人,说的是白班+晚班,同一天施工加起来的。管理人员有2000多。2月初很多酒店都没开业,一万个农民工吃喝拉撒睡,我们要找酒店沟通,让他们帮忙提前开业。我们至少住了周边大大小小五十家旅馆。说实话我是老板我都不一定愿意。大家赶工期,都衣冠不整,邋邋遢遢,几天洗一次澡都有。但酒店还给我们送小纸条和水果,送一个“最美逆行者”的小卡片,我们还挺开心的。
我一个同事,因为轮班,跟室友睡了半个月都没见过对方的面,就看到桌子上有个纸条写着:“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是我的好战友。”
在工地上排除通宵,每天能睡五六个小时。前段时间很多人白班上着上着变成夜班,夜班上着上着变成白班,30多个小时连着转。
我记得有一次通宵,特别冷,我穿着冲锋衣外面再套着棉衣。刚刚下过雨,地上很泥泞,车经常打滑,我站在路边帮忙协调交通,搞了一整夜。早上九点回去,刚睡下一个电话又甩起来。项目上的情况很紧急,都是电话或者对讲机联系,24小时待命。
在工地上我基本没有时间看新闻。一开始工期定了20天,20天里都是24小时轮班工作。后面肺炎疫情轻了很多,我们猜想是用不上了。疫情轻了当然是最好,但是大家也会质问:你用了这个土地搞了这个医院,还建了两层,现在是不是用不上啦?
我只是一个参与建设的人,但我想,建的时候形势的确很严峻。
深圳市政府说了一句话,就是“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备”。我印象里,13号武汉换了一把手,重计标准,湖北数量直接翻倍,全国的数据还是很恐怖的。等到每日新增的确诊病例真正降下来,我们已经差不多要建成了。19号基本完工,后面就修修补补,建个雨棚,做做绿化。
其实,这个院区建起来是可以十年八年长期使用的。“深圳小汤山”是民间叫法,正式是叫“深圳第三人民医院应急院区”,也挂了个“国家感染性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因为三院本来就是以传染病医治为主的。一方面我觉得深圳市政府很有魄力,另一方面如果是我会很担心,二月初疫情还很严重,上万人聚集,搞不好就麻烦了。
工地的傍晚。(图源:受访者)
你在这个岗位,这就是你的事
疫情这个事情我很早就警惕了。元旦前一天我骂了我妹一顿,因为我妹在武汉上学,跟同学去看电影了。当时她已经知道消息了,所以我就很生气,我问她,是命重要还是电影重要?后来看到大家纷纷去做很多事情,医疗工作者去前线,有些同事也去武汉建医院了,我在家里什么都做不了,觉得有点歉疚,不踏实。
深圳这边开始建的时候,一方面我有点怕,另一方面,刚好过两天正月十五是我爷爷八十五岁生日,每年我都不在家,今年好不容易在了,就想给他过个生日。所以我就纠结,当电话打到我这里的时候,我到底上还是不上呢?结果那天接完电话,走得太着急,忘记去跟爷爷告别了。
我在工地上呆了整整一个月加一天。总结出来,就是从一种无力到另一种无力,从在家里眼看着疫情肆虐的无力,到真正去做事了身体上的精疲力尽。因为你在这个岗位上,这就是你的事。如果是为了多拿一点钱,我不会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真诚地希望这个建好的医院在这次疫情中用不上,大家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希望它以后能用在刀刃上,用来减少这世上的疾病和痛苦。我每次走进建好的病房,尤其是ICU,我都会想,这地方以后得见证多少人的生与死,多少人的悲欢离合啊。
(注:应受访者要求,“小合”为化名)
来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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