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精神

        在我心目中,工匠精神有两种。其一,是以一双妙手去传承千年以降的智慧,通过千锤百炼的手法和技艺,呈现出惊艳的美感;其二,则是用巧思和钻研,让生产流程不断进化,最后使生产变得更快速、更安全、更低成本。

这两者之间,看上去是矛盾的。说起前者,往往是手工制作、传承古老的工艺,在漫长的耗时中成就一件件独一无二的作品;后者,则是大规模、标准化的工业生产,研究的是一颗螺帽的螺纹角度、一台机器的操作流程。独特与统一,渺小与巨大,追求完美与追求效率。这两者似乎冲突,却有着相同的精神内核——谓之“精益求精”四字。大机器生产所要求的精准,对效率的极致追求,与传统匠人所追寻的“工匠之道”,并无二致。甚至连美感都有相似之处——看老手匠人手法熟练,举重若轻地刻木、绣锦,与看流水线快速而充满韵律的动作,都会让人心旷神怡——这是人对精致、灵巧、准确的天生喜好。

拿《了不起的匠人》为例。

老匠人甘亦可以前是国营厂的漆工,后来开了古董店,进账颇丰。但为了复原以往只在书中见过的犀皮漆,他在1999年关掉了古董店,重新拾起了漆器的手艺。

犀皮漆只在宋代的文献中有所记载,制法早已经失传。没有样本可循,只有逐步摸索。漆器,是种特别难摸索的手艺,因为漆器太需要时间。一尊漆器从制坯到成品,需要数十道繁复的工序,耗时整整一年。任何一次风干、刷漆的失误,都会前功尽弃。更重要的是,漆器不是简单的器物,而是一门艺术。制作一尊漆器,需要的不只是熟练的手艺,还有灵感的巧思。用甘亦可的话来说,一尊漆器最终成型的那个瞬间,“你不经意的时候一看到它,心里一动,你就知道这个成了。”从胎骨到成品,一次次刷漆,不下三四十次。每一次,都要彻底阴干才能再进行下一步,否则便会前功尽弃。而成品,美到让人窒息。

今天,甘亦可的作品已经被故宫博物院收藏。将近二十年的时光,他想做的是一件事。

“努力”与“成果”之间并非简单的线性关系,水平越高的情况下,再往上进一小步,花费的力量可能要以几何级数增长。也因此,我尤其佩服那些传承着古老技法的工匠们。

离开他们的本行,他们未必是艺术爱好者或鉴赏者。但当他们握起工具时,无数代前辈的经验,与整个传统文化中的审美力量便附在他们身上,让缪斯之神于此降临。而要做到这一点,不但需要把那些无比复杂的,无比精细的,无比困难的工序,全都记录在脑袋里,还需要用一双手经历时光的淬炼,训练出稳定的肌肉记忆。

在现在这个时代,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许多传统工艺传承不下去时,老匠人们常说:“现在的年轻人,吃不得苦,嫌我们这行不赚钱,不愿意来做。”的确,传统工艺虽美好,但真的很难,又不赚钱。别看一块蜀锦、一件漆器放在工艺品商店里也能卖出个好价钱,可要能做到这个程度,没有几十年的苦功夫和穷日子,恐怕很难。更何况,匠人也需要天赋,选择学一门也许会没有结果的手艺,其实挺冒险的。当然,也正是因此,那些真正的匠人们所拥有的精神,才更值得珍视。因为,推动他们的力量不是财富与名望,而是骄傲与传承。

也许有一天,没有哪一样东西是流水线所不能生产的。精密机床,3D打印等黑科技的逐步普及,可能也会令这些匠人们有柯洁遇上阿尔法狗的感觉。但围棋不会因为阿尔法狗的存在而失去意义,真正的匠人们也不应因为工艺的进化而失去方向。有了更锐利、更方便的工具,匠人们应该能更专注地去追求制品的艺术价值与人文意义。

有句话说,人总是对没效率的东西特别着迷。即使机器再发达,人生而为人,终究有人性里的慢——我们体会悲喜需要神经的传递,我们感受爱恨需要激素的分泌,我们要深入理解一件事,要投入地体会一份感觉,总需要一点时间。也因此,时间与我们人类,是美的一种。将一件经过时间雕琢的,有故事的器物握在手里的时候,你会感受到那漫长的故事与情绪一起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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