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是与世界最好的和解

中午吃饭的时候碰到一个刚来眼耳科做小PI的中国女人 三十五岁上下 身材略显臃肿 穿着还算整齐但细节疏于打理 戴着最普通的无框眼镜 除了扎在耳后的马尾和较为柔和的脸部结构 并没有太过于明显的女性特征 我们实验室小PI手下的一个女技术员正与她聊着天 说到了自己老板招的postdoc都不太靠谱 出于好奇我凑过去加入了她们的谈话

“你为什么要做Neuroscience呢?”话题很快便被转到了我身上

“因为我觉得Neuroscience很有趣啊。”我回答道 说起来似乎很浅显 但却也是我最诚恳的理由

“呵。”那位刚坐上PI位置不久的女人轻笑了一声 有些嗤之以鼻 我有些狐疑地望着她

“兴趣是会变的,”她带着教育的口吻对我说,“你还太年轻。几年以后你再看看,哪还是什么兴趣,都是frustration,都是struggle。”

我一时间有些错愕 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

我当然知道做科研的艰辛 也见过老板写grant申请funding发paper的各种压力 有时甚至是挫败感 但在此之前我也从未见我的任何一位教授把对于科学纯粹的兴趣说的如此不值一提

“我知道这条路不会太轻松,”隔了几秒钟我才缓慢地开口,“但我享受静下心来做实验,去发现一些新的东西,这确实是我最大的兴趣所在。我觉得......”

“啊,兴趣,”她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我,透过反着光的眼镜片用过来人的眼光上下审视着我,“典型的小女孩的想法。就像谈恋爱一样,年轻时候想要浪漫,成熟了以后你才明白生活是什么,真的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她的话让我迟疑了一下 目光忍不住在她有些龙钟迟钝的体态上多逗留了几秒 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暗自思忖 想不到她这样的人竟也会在爱情的领域里颇有建树

她见我没有说话 大概是以为我正在认真消化她给我的忠告 于是自顾自地又说了起来:“你得有funding,得懂得周旋,要想办法进最好的实验室,发表在最好的期刊杂志上。你现在还小,我就不太打击你了,坐到我的位置上你才能理解科学界是一个多么复杂多么竞争激烈的community。”

她看上去仿佛一个怒发冲冠的大将军 站在两军阵前义愤填膺地声讨着敌军的险恶狡诈

哦,我在心里想,你还真是一点也不打击人啊。

“我只想潜下心来认真做好science。”我静静地说 想就此结束话题 这样的谈话于我看来再没有意义 我只想赶紧离开

“呵,那哪能啊!”谁知她竟突然间又激动了起来,“你真是不懂,这就像一场战役,你得要ambitious,要greedy,要去刻意争取毫不手软,不然你一定会被踩在脚下,踩的死死的!”

她激动地看着我 双颊圆滚滚地扇动着 眼神里一副正义凛然 那一刻我竟再不忍心直视她那试图拯救我于不切实际的幼稚幻想之中的迫切目光 只好转过脸看向了窗外

我当然也明白科学界竞争残酷的事实 但从她嘴里说出来 竟好像一切都是为了地位为了成就 而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又或许 在她心里 地位与成就便是她想要的全部了吧

这让我觉得很悲伤 很压抑 说不上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我实验室还有事,就先回去了。“我实在无法再停留多一秒 胡乱找了个借口便匆忙离开了 出门的时候还远远听见她的声音响起,仿佛在感叹着孺子不教:

“哎,年轻人啊!”

整个下午我都有些不在状态 她语气中那种说教的批判的极力否定的口吻压得我有些透不过气 好像在她眼中我所笃定的热爱本就是一种错误 而只有像她这样经历过风雨的人才有资格评判科研究竟是什么 这让我不禁开始思考倘若最终所有的兴趣都会被所谓的现实所取代 那么在一开始跟着兴趣去追逐梦想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困惑却又不知同谁诉说 科学领域内的朋友我害怕他们的想法会和那位新PI如出一辙 科学领域外的朋友我又不确定他们能否设身处地地给予我建设性的意见 而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我的老板 一个上了岁数 脾气古怪却又充满睿智的德国人

说他脾气古怪 可能只是多数旁人的看法 因为在对待科学上 他总是异常兴奋异常热情 倘若和他交流意见 经常会演变成为非常激烈的探讨 他对科学的态度极其严谨 非常注意细节 因此在他实验室里工作过的许多人会觉得他有时过于苛刻 他很直接 对于欣赏的他从不吝啬于赞美 对于他看不惯的他也直言不讳 可能正因为如此他也得罪过不少人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接受被毫无保留地指出缺点 人都要面子 多多少少 都有需要被保护的自尊 可能我对于这方面并不是太在意 甚至有时我也是个相当直接的人 于是我们之间的相处从一开始便格外融洽

走到他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有些犹豫 因为上午我已经和他聊了快要两个小时 不是科研 都是一些琐事一些对当今社会的看法 我并不想再次打扰他 我知道他有grant要写有书要review 做PI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这一点我从他身上也能看的很明白

我小心翼翼地把头探进了门里 轻轻地咳了一声 向他示意我的存在 他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 看着我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

“你躲在门后干嘛?”他有点好笑地问我

“我可不可以和你聊一会儿,”我小声问道,然后又急急忙忙加了一句,“就一会儿。”

他看了看我 又假装严肃地看了看表 装作一副忙于公务的样子:

“嗯,好吧,那就给你一会儿。”

得到允许后我一个闪身便蹦进了他的办公室 还故作无赖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没过两秒秒我们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天遇到那个新来的PI,她说的话让我觉得很难过。”我霹雳啪啦地把中午发生的事一股脑讲了出来 好像光光是和我老板倾诉一下就已经让我好受了很多

“科学界走到最后就真的都得是这样吗?”在最后我问出了我的疑惑

他将手肘撑在膝盖上 目光焦灼在地毯上像是在认真思考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 然后很诚恳地看着我说:

“是也不是,做科研的确会面对很多压力,但不,我并不同意她的说法。你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都是你的选择,你是怎样的人,你所处的世界就是怎样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我问

“不完全是。”

我歪了歪头 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觉得人们会愿意去帮助那些贪婪的野心家吗?”他问我

“如果他们觉得被胁迫的话。”

“没有人能胁迫你做什么,”他温和地看着我,“帮助一个人是你自己的意愿。”

我点了点头 大概是我的脸上还是带着些许将信将疑 他将眼镜摘下来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 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方式同我解释

“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太有野心,只注重竞争和成败不注重过程的人;我也无法成为那样的人。但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曾经历过很多次,不请自来的帮助。当我在申请现在这个职位的时候,曾跟我共事过的有些人不想我来,甚至打电话给学校说我是愚蠢的。而学校当时想要一个做cortex的人,而不是做brainstem的,所以上面一直很犹豫到底要不要收我。这个时候有一个当时资历很深的教授,因为很欣赏我的科研,所以极力跟学校说:'你们应该收下他。不管他是做什么方向的,项目里需要一个有创造力的人。'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Wow.”我情不自禁感叹了一声

“是啊,”他好像听出了我语气中的震惊,“我与她并不熟,我更没有请她帮我做什么,可她却打了那通电话。”

说完他有些若有所思地扬起头 似乎陷进了回忆里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所以现在我也在试图做同样的事,给那些我欣赏的人以支持,不需要他们说,我希望看见年轻科学家的成长。”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些感动 他的话不仅仅让我意识到 热情与投入所得到的成果终会被人看在眼里 被接受 被认可 虽然总不乏有焦虑与挫败 学术的精髓依然是科学本身 或许在当下这个世界环境里 很多时候迫不得已需要去做一些妥协 但支撑我们坚持下去的还是最初的信念与热忱 科研 本就不该是勾心斗角的博弈 你死我活的战场

而更重要的是 他让我更加愿意相信 你是如何对待这个世界 世界就会如何对待你 成为怎样的人 过着怎样的生活 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而在这个复杂多元 瞬息万变的世界里 你无法选择每件事的发生与否 温柔便成了你与世界最好的和解 而不论我的PI在别人眼中是怎样不讲人情世故 不懂圆滑处事 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最温柔的人

“你会愿意去帮一个贪婪的野心家吗?”他再一次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 只不过这一次他将问题直接引给了我

我将手背在身后 靠着门沿站着 傻乎乎地摇了摇头

“所以呀,她说的其实也没错,因为她就是那样的人,所以别人也会那样对待她,于是她的整个世界便都是那样的。这就是她所处的真实,而每个人的真实都是不一样的。”

“你是说,每个人眼中的真实都是自己创造的?”

“正是如此,”他冲我眨了眨眼睛 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种沧桑的优雅,“我们德国有一句谚语,你向森林呼喊什么,森林便会原封不动地向你喊回来。”

那一刻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 我想我已经得到了所有我需要的答案

“我想'一会儿'的时间已经到了,”我托着下巴歪过脸来看着他,“我不能再打扰你工作了。和你聊天很有帮助。”

“不论何时,只要你愿意。”

我冲他做了个鬼脸 侧身从半敞开的门边滑了出去 他微笑着看着我轻轻将门带上只留下一道缝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他说话我总表现得像个小孩 而每次说完却都有种没来由的安心

回到实验室我的心情突然前所未有得明朗 似乎一切都充满生机 我打开pubmed 竟又发现了几篇十分有趣的文章

这个周末又有文章可以看了。我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惬意地想着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从玻璃窗里照进来 像是预示着快要到来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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