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懦棱角 5

5

雷德站校门口,隔大老远就看见了他家老大。

嘉德罗斯空着双手,脚下生风,双手插在裤腰带里大摇大摆地走来。

“哟,老大,早上好,”雷德当即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先是冲着嘉德罗斯兴高采烈打了声招呼,等到看清嘉德罗斯嘴角明显的擦伤以后,雷德脸上表情立刻转了个360大拐弯:“老大!?你脸怎么了?!哪个混小子揍的你?!”这会儿功夫嘉德罗斯已经同他擦肩而过,雷德眼睛一晃,正好看到嘉德罗斯身后空荡荡的后背,于是雷德老妈子又一次大呼小叫起来:“咦咦咦?老大你包呢?今天包都没背吗?”

嘉德罗斯觉得牙关被雷德吵得有点酸,只留给了雷德一个明显心情不太好的背影。

“丢了。”他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两个字,随后气呼呼地说道,“不要了!”

那天他牺牲了自己宝贵的时机,想好好在格瑞面前逞逞威风结果吃力不讨好最后丢了面子不说,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包还丢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了——这种丢人的事情他嘉德罗斯还真不太想承认。

更何况热face贴冷臀部,活了大该,这教训嘉德罗斯已经见识到了。他也不是什么力气多到没处使的人,闲得发慌还就要吃格瑞白眼。

雷德大呼小叫的声音还在背后回荡,嘉德罗斯心底里给这混小子记上了一百笔帐。

格瑞就在这个时候从校门的那一头拐弯走了过来,正好进入嘉德罗斯的视线——得,祸不单行,烦心的事儿都扎堆了——嘉德罗斯眼睛一翻,白眼几乎要翻到了天上。

他们俩一声不吭,嘴角都挂了伤,可就好像昨天那场生死逃亡一点也不存在一样,两个相看两厌的人只是在对方面孔上刮了那么一眼,随后双双一左一右拐了个弯,大义凛然地走进校门。

雷德跟在他家老大后面如履薄冰,总觉得今天的老大好像有些不高兴。

他想着,又抬头看了一次嘉德罗斯的背影。

好了,这回整明白了。雷德心里暗自点头。老大今天是相当不高兴!

而在那之后,嘉德罗斯同格瑞两个人,还真就太平了一段时间。

高中生的生活其实就是三点一线,更别提是在北校的重点班了——忙起来基本上望不到边,厚重的辅导书几乎能把小小方桌的一片天地给填满了。嘉德罗斯自顾不暇。他的生活虽然叛逆嚣张,可基本的底线从来不会有过半点的偏颇。从小给予他的束缚教育虽然硬生生逼他伸出了几只不听话的棱角,然而也注定了嘉德罗斯必须应当往更优秀的人生发展。这是嘉德罗斯的底线,也是嘉德罗斯父母给他的底线。

如果连成绩都做不到优秀,就别提什么资本去叛逆了。

嘉德罗斯再也没和格瑞说过一句话。他们的交流十分简单,顶多就是穿卷子的时候“刷——”地一下砸在后座,或者是格瑞要上传作业的时候踹踹嘉德罗斯的椅子脚——没错,他们的交流也就仅限于此。

继而不久,浩浩荡荡的期中考也拉开了帷幕。

公布成绩的那一天嘉德罗斯照例一眼就瞅到了红榜第一名的自己,这个北校的皇帝并不是单以家境或是暴力而被人所忌惮所承认的。嘉德罗搜嘴角不可避免地上扬一个角度,眼睛不由自主地去寻找格瑞的名字。

不是很牛逼吗,嘉德罗斯心里幸灾乐祸地想,跳级生吗,丹尼尔推荐吗,我就随便参加个期中考,还不是没考过我。

——仿佛这几周嘉德罗斯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地复习都是假的一样。

渣渣。

嘉德罗斯眼睛往下一扫,没想到这一扫特别迅速。

因为格瑞的名字就排在嘉德罗斯底下,总分加起来就比他低了两分。

人群里已经开始爆炸了。

“我靠,嘉德罗斯这次估计要有压力了,他以前每次都超了第二名至少五十分,这回这个插班生还真是给我们长脸了!”

“哎,我还听说格瑞低的那两分好像是批卷老师没看仔细所以误扣的,所以谁第一第二还说不准呢!”

“真的假的啊,北校的皇帝这次的宝座还真是岌岌可危了……”

蒙特祖玛就在这个时候向前踏了一小步。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学生会长只是往嘉德罗斯身边轻轻一站,强大的气场就令嘈杂的走廊一瞬间安静下来。

嘉德罗斯抱着肩膀,斜眼看了眼这群畏惧着自己的渣渣。

他们在嘉德罗斯的眼里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挂着一张名为渣渣的脸,或嘲笑或讽刺或嫉妒或害怕地看着自己——无所谓,嘉德罗斯心里对他们其实真的是毫无感觉。

第一就应该有第一的野心和觉悟,嘉德罗斯统统有。

“很有意思嘛。”

嘉德罗斯咧开嘴角,笑得一脸猖狂。

雷德就在他旁边,他看到嘉德罗斯脸上挂着的,是连雷德都没有见过的疯狂笑意,看得雷德微微一愣。

然后他听到嘉德罗斯这样说道:“他可真不会让我失望啊——”

雷德仿佛想起了那天嘉德罗斯第一次见到格瑞的场景。刚下完雨的运动场,黏腻潮湿的空气,震耳欲聋的加油呼喊,嘉德罗斯就在人群中,一眼盯上了那个慢慢往跑道走去的格瑞。

雷德是同嘉德罗斯一起长大的,很多事情都看在眼底。他知道嘉德罗斯出生于一个高高在上却又压抑严谨得几近病态的家庭,无论如何他都换不回一句属于他父母的肯定和夸赞,因为他生来就应该做到这个高度,哪怕他足够优秀——也正是如此,世界对他来说才显得过于无趣。

没有什么值得他去期待,也没有什么值得他去争取。

只是那天,在嘉德罗斯看见格瑞的那天,那一小簇火苗在嘉德罗斯的瞳孔里仿佛是剥开了一条口子,随后噼里啪啦绽放开来,让这个无趣了十五年的少年突然变得鲜活明亮起来。

就如同现在这样。像一团终于被给予了氧气继而耀眼燃烧起来的火,表现得如此性质昂扬、宛如一个鲜明的少年一般活着。


***

天气逐渐开始变冷的那段时间里,连嘉德罗斯也不想从教室出去了。

教育局规定得严,不到十二月不允许开空调,一群年轻人,抖抖就暖和了,为了社会节省点电费怎么了?

不过面对这么吝啬的教育制度,学校也有学校自己的应对方式:北校的特色之一就是地方小,三十多个学生外带一老师全部挤在一间教室里,好歹也能把教室焐热,出去还就真不一定了——所以就连嘉德罗斯也安安分分地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享受着一丁半点集体团结带来的温暖。

那天又是个大冷天,北风呼呼咆哮,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嘉德罗斯把自己埋在大围巾里打算闭目养神一会儿,好巧不巧,正看到教室门口站着个亮眼的金黄色。

金:“能不能找一下你们班的格瑞?”

嘉德罗斯眨了眨眼睛,瞬间就清醒了,从围巾底下掏出两个洞,一边一个分给了自己拥有2.0完美视力的双眼。

格瑞这个人,基本上就属于那类屁股黏在椅子上半步都不高兴走的人。他一天到晚的活动基本只剩下了读书和上厕所,也不爱和人说话,致力于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负分——别,别误会了,嘉德罗斯只是刚好坐在他前排,所以稍微了解一些而已,绝对绝对没有关注他的意思。

结果没想到这个屁股应该长在椅子上的混蛋竟然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还真就因为门口那小子走出去了!

——起身的时候是太着急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格瑞又怼到了嘉德罗斯的椅子腿儿。

嘉德罗斯整个人往前一倾,“啪——”地一下额头抵到了桌面,他顺势将脑袋上的围巾一盖,飞快地盖住了自己偷瞄的双眼,自然而然地将自己摆出一副“我睡得很死我一点也没在意”的熟睡样。

他是去干嘛?为什么那个倒数第一的渣渣一叫他他就出去了?以前我叫他的时候他可都跟个聋子一样无视自己的啊?是我嘉德罗斯不够牛逼还是你格瑞特别眼高手低?

嘉德罗斯心里气成一团,一方面觉得自己输给了那个倒数第一心里非常不爽,可另一方面的愤怒他又不知道从哪里而来,抵在他的胸口像是噎了一口吹也吹不散的气体。

于是嘉德罗斯干脆一拍桌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动静,吓得全班所有人往他的角落里转了过来。

嘉德罗斯正在气头上呢,看见这么多双眼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一句:“看什么看!”

然后那些个小脑袋又连忙整整齐齐地转回去了。

嘉德罗斯揉了揉头发,胡乱缠了两把围巾,走出教室冲着教学楼一楼的自动贩卖机走去。

他一般性用来提神醒脑的饮料不是咖啡——那玩意儿太苦,嘉德罗斯不喜欢——他喜欢甜的、刺激一些的、带感一些的,就比如可乐,就比如七喜雪碧美年达。反正怎么不健康怎么来。

大概是小时候家里管他管得太严,这些个垃圾食品垃圾饮料在家里几乎是明令禁止的,嘉德罗斯记得他小时候嘴馋,偷吃了一块奥利奥就被他老爸拎起来打了个半死,要不是保姆拦着,估计身上的伤现在都好不了。

嘉德罗斯吊儿郎当地弯腰从贩卖机里拿出了死冰死冰的冰可乐,“啪——”地一下打开就要大大咧咧走出去。

金:“格瑞,你真的不来吗?”

嘉德罗斯:“???????”

嘉德罗斯如果此刻身上有毛,应该已经全部炸了起来。

他一个稍息立定、刹车站稳,整个人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反射弧,缩成一个小小的团“蹭——”地一下就蹲了下来。他人小,躲在自动贩卖机后面几乎天衣无缝,这是个完美的隐藏角落。

格瑞和金从不远处慢慢走了过来,金边走边这样说道:“你好久没来我们家啦,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呀?”

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走道了格瑞和金那小子的谈话场以后的嘉德罗斯立刻捂住嘴巴憋住呼吸,好让自己不要在一个过于丢脸的时间里丢脸地被发现。

看样子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躲在自动贩卖机后面的嘉德罗斯,依旧在旁若无人地交谈着。

格瑞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嘉德罗斯长长地叹了口气,继而又有些不爽地皱起了眉——等等,为什么我是一副听人墙角的样子啊?我对格瑞一点兴趣都没有好吗!这种对面子的事情他嘉德罗斯怎么会做啊!

可现在的问题是,嘉德罗斯已经完全跑不掉了。现在出去肯定要和格瑞对个正着,嘉德罗斯一点也不想见到格瑞那张臭脸。于是无可奈何嘉德罗斯只好把自己团成一团,抱着杯气泡沸腾的可乐,一本正经地躲在自动贩卖机背后。

我不是偷听,我是被自愿的。

嘉德罗斯心里这样想着,就听到金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那如果格瑞你有什么困难的话,一定要和我们说。”

他们在离自动贩卖机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面对面交谈着什么。

“会的,你们不用担心。”

“我姐姐也很想念你呀!”

“……哦。”

“姐姐说希望格瑞能把我们家当成是自己家,毕竟以前小时候咱们经常在一起玩的,叔叔那时候还……”

金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合适的事情,连忙住了口。

“……呸呸呸呸!格瑞你别在意!”金急急忙忙说道。

嘉德罗斯靠着自动贩卖机,心想这不会是个傻子吧。

格瑞若无其事开口道:“没事。”

于是金那个傻小子立刻接上话去:“哎,格瑞,我不太会说话,但是我姐姐说过,格瑞你这次来雁城我们家就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虽然刚开始确实是这样,后来你似乎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就搬出去住了,我知道你是不想麻烦我们家啦,”金想了想,似乎在组织语言,“但是好歹下周三就是你生日了,人多总归会热闹点的……”

哦,原来是这样,嘉德罗斯仰头灌下一口可乐,原来下礼拜三是格瑞生日啊。

金絮絮叨叨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而且我姐姐特地为格瑞去学了怎么做蛋糕哦!家里还买了个烤箱,姐姐说好歹也是格瑞的十八岁生日,怎么着也要有意义一些,还是吃自己做的蛋糕比较有趣。”

金就这样一个人自言自语叨念着,似乎早就习惯了格瑞的冷言寡语。哦,嘉德罗斯想起来了,雷德曾经告诉过他,格瑞和金这小子好像还是青梅竹马。

“所以……格瑞……你……”

生日这种东西,其实没什么重要不重要的。至少嘉德罗斯是这样认为的。

出生由父母决定,可如果你的父母也不承认你呢?如果连你的父母也不愿意你的出生呢?生日这种虚伪的仪式又有什么意义呢?

嘉德罗斯仰头,后脑勺紧紧贴着自动贩卖机冰冷的外壳,冻得他心里几近通明。

然后犹豫了很久的格瑞思忖了再三,那句终于说出来的话语。

“谢……谢谢。”

嘉德罗斯的瞳孔有那么一瞬间微微收缩了一下。

格瑞说的声音不大,也不像电视剧里面演得含情脉脉,两个字只是从嘴里几乎平淡地挤出来,可金和嘉德罗斯就是听到了属于格瑞的一丝柔软在其中。

什么嘛,嘉德罗斯本能地露出了一个嘲笑的笑容,这家伙原来还有这一面。

只是嘴角和平常相比有些沉重,只是勾起了一个淡淡的弧度,令嘉德罗斯看起来有些孤独。

呕,真恶心。他心里不甘示弱地想。

而那边的双人谈话似乎已经快要结束尾声了。

金欢快的声音伴随着告别的意味逐渐远去,格瑞站在原地目送金那傻小子的离开——马上就要下课了,高一的老师一般都管得相对比较严,金必须快点回到教室,以免被班主任点人头点个正着。

格瑞和嘉德罗斯这俩人也同样应该早点溜回去了。

嘉德罗斯扶住身后的自动贩卖机,脚蹬地就要起身。

——这不起不知道,一起吓一跳。

在风口里蹲了这么久的嘉德罗斯,起到一半突然就发觉自己的脚被蹲麻了。

于是自己原本两条孔武有力的腿瞬间变成了两根面条,嘉德罗斯腿一软,顷刻就要栽下去,情急之下他伸出两只手,张牙舞爪地摁在了身后的自动贩卖机玻璃上,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在嘉德罗斯偷听的绝佳角落里,不可避免地就传出了好几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啪啪啪啪啪——”

格瑞皱了皱眉,慢慢转过了身。

躲在角落里像个章鱼一样扒住自动贩卖机才好不容易稳住平衡的嘉德罗斯:“……”

他、他没有发现吧……

嘉德罗斯冷汗都快下来了。

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过去了。

嘉德罗斯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一声也不敢吭,又不愿意伸出头往外看。

三分钟过去了……

好了,他应该走了把……

嘉德罗斯长长地松了口气,手一松,背脊顺着滑溜的自动贩卖机“刺溜”一下滑落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我去,吓死我了,还好没有被发现……

堂堂嘉德罗斯偷听人墙角这种事,还是越少被人之道为好……

只见一大片阴影突然笼罩了过来,嘉德罗斯身材不大,瞬间就被包围在了其中。

嘉德罗斯在阴影中沉默了片刻,随后仰面朝天。

正对上了格瑞冰冷的双眸。

格瑞:“……”

嘉德罗斯:“……”

嘉德罗斯:“老、老子刚刚来。”

他还巴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什么也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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