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叫我大哥了

俞伯牙已经整整六十年没有照过镜子了,当他看到视频里面的那头,一个躺在洁白病床上眼睛微微张开随即又无力的耷拉下眼皮,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的老男人,自己还没有完全失聪的耳朵,不时听到心脏检测仪发出点点滴滴衰弱的哀婉,俞泓仁的嘴咿呀咿呀着,气若游丝……

浑浊的泪珠在俞伯牙可怖的老脸上簌簌滚落,除了一双早已失去灵性的双眸,暗黄深陷,布满深深刀痕的脸面目全非,纵然岁月静好,回忆陡起波澜……

“俞伯牙,你给我站住,走那么快赶着投胎呢?”金色阳光下,一个中等个儿,皮肤黝黑,一身略大洗得泛白的蓝布中山装的男青年,身后跟着一个浑身脏里吧唧,穿着泛黄褶皱的衬衣,衬衣原始的颜色早已不得而知,唯一相同的是两人长一张脸!

“俞泓仁,你小子嘴巴给我收敛一点,再怎么着我也是你的大哥,再给我没大没小我可要生气了!”俞伯牙白了他弟弟一眼,说道。“哎呦喂!这时候给我摆大哥的架子了?不就是比我先从娘胎里蹦出来一会儿功夫吗,嘚瑟什么玩意儿,我告诉你以后少他妈在同学面前大哥大哥的称呼自己,我他妈不认你了!怂包!”

俞泓仁说着,一把拉住俞伯牙的荷包卯足了劲儿往后拽,俞伯牙没能站稳退了几步,“咔嚓”一声!中山装的荷包一下子撕裂开来!俞泓仁撒开脚丫子就往家跑,“俞泓仁你这个兔崽子,看我回家不胖揍你……”俞伯牙一边脱下自己的衣裳,一边追赶着,欲哭无泪的表情真是丰富极了!

“俞伯牙,你是怎么管教弟弟的?你弟弟入学以来就惹得二六班鸡飞狗跳,这些老师也就忍了,姑且算是‘教不严师之惰’吧!但这次你弟弟公然去勾搭二一班的班长赵艾婉,这就是家教问题了好吧!你这个大哥怎么当的?”昨天下午办公室里班主任严老师措辞严厉的说道。

“严老师,我……”“我就喜欢赵婉艾怎么了,谁长大了不娶媳妇儿?有啥事儿冲我来,别磨叽我哥!”俞泓仁拍拍胸脯抢过俞伯牙的话。严老师差点没气得心脏病复发,怒不可遏的反复拍着桌子吼道:“俞伯牙你自个儿看看,啊!你好好看看你这个弟弟,无怪有娘生没爹养的东西,俞泓仁你再看看你这个无法无天的泼皮相,人家赵县长的千金眼睛瞅得上你?不要脸的东西,我呸!”

一口浓痰“唰”的一声朝俞泓仁扑面而来,俞伯牙紧皱眉头,一下子推开了俞泓仁,浓痰正好吐在了俞伯牙的颊上。俞伯牙擦也不擦,紧攥的拳头随着他紧皱的眉头一齐松开,似笑非笑的说道:“严老师,您也该消气了吧!我这就领我弟回去好好管教,再也不给您添堵!”

办公室其他老师也都站了起来,盯着这一幕的发生,严老师这才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失态了,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儿,严老师重重的摆摆手,嘴里轻轻的迸出一个字儿:“滚……”

“呀……我和你拼了……”俞泓仁青筋暴起,浑身颤抖!随手拿起办公桌上的墨水瓶朝严老师砸去,“啪”的一声,支离破碎!办公室炸开了锅一样……

红色的液体和黑色的液体参合着从严老师的额头流下,俞伯牙惊愕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转过身去响亮的一记巴掌打在俞泓仁的脸上,自己眼睛里却噙满了泪花儿……俞泓仁充满怨愤的盯着眼前这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动手打他的青年,冲了了办公室!“你再也不是我哥了……”

那一年,他们十八岁!

“俞伯牙,我要和你道别了!”高中双双辍学后,面朝黄土背朝天,成天务农挣工分依旧肚子饿得咕咕叫的俩人,半夜躲在墙角旮旯里抽烟,俞泓仁突然说道。

“臭小子你瞎说什么呢?要死啦?别成天给我瞎咧咧,哥饿着呢,没空听你神经兮兮的叨叨!”俞伯牙抽着半卷自制土烟搭理到。

“谁跟你开玩笑了?还有我说过以后别再我面前哥呀哥的!我没你这么怂的大哥!我要是告诉你我准备去逃港,你这小拇指大点的狗胆指不定吓破了呢!”俞泓仁十分得意的笑了笑。

俞伯牙真是吓破了胆,一下子扔掉了手中的烟卷,双手赶忙捂住俞泓仁的嘴巴,俞泓仁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

“俞伯牙你疯了!”俞泓仁不断的扭着头挣扎着,“俞泓仁我告诉你,你才疯了!赶紧给我打消你这个念头,不然你甭想我放开。”俞泓仁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力气不如俞伯牙的大,倔强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示意“投降”。俞伯牙如约的松开了双手,嘴里自言自语的说道:“真可惜了这半卷烟啊……”

俞泓仁还是跑了,那天晚上警报骤响,不断有令人胆战心寒枪声伴随,俞伯牙突然惊醒,第一时间便伸手摸了摸一直睡在自己左边的俞泓仁!除了没有温度的凉席,一无所有……俞伯牙的身体瞬间冷到了极点……“小子……”

那一年他们二十三岁!

俞泓仁生死未卜,俞伯牙锒铛入狱!

“俞伯牙,男,1934年生人,在学校有打过老师的恶劣行径。有人指控你七月九号那天晚上你和你弟弟密谋逃港,企图分裂国土,推翻无产阶级,有没有这回事,说!”一名警察十分凶狠的问道。

俞伯牙打了一个冷颤,他心里面只关心俞泓仁的生死,“警察同志,我没有和我弟弟密谋什么推翻无产阶级革命阵营,我们也没有那么大能耐,我弟弟只是一时糊涂,请你们放过他,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呦呵!好小子,嘴挺厉害的啊!我们想不放也不行啊!俞泓仁已经成功逃离了我们的三道防线,如今正拼命往万恶的资本主义靠拢呢。”另一名女警察说道。

俞伯牙的心总算一沉,如释重负的叹息到:“那真是太好了……”

“那真是太好了”?

“同志们,这就是歹毒的共产主义破坏分子,这就是无产阶级的蠹虫俞伯牙。他和他的弟弟生就同一张不知廉耻的肮脏嘴脸,同志们我们不能让这张伸舌头舔资本主义屁股的鬼脸存在这个朗朗乾坤的社会主义世界里,我们要扒开他的人皮面具,戳穿他的假人脸……”

一连番的批斗会上,一群群蜂拥的红卫兵小将疯狂的涌了上来,打得打,刺的刺,划的划……鲜血淋漓,他一声也没有喊,他一滴眼泪都没流。

只不过,他后来再也没有照过镜子!

出狱那年,他已经四十三岁!

他没有娶过妻子,所有人都躲着他,面目全非的可怖模样就连乞丐也都驱逐于他,他还是不屈不挠的活着,捡垃圾的时候总是振振有词的喃喃道:“泓仁这小子说我怂!这次他可说错了,等他有一天回来,知道他错了,他就会重新叫我大哥了……”

身子一天天衰老,长期营养不良的俞伯牙终于病倒在拾荒的路上,被好心人送到医院。他的模样可吓坏了护士。

“泓仁这小子说我怂!这次他可说错了,等他有一天回来,知道他错了,他就会重新叫我大哥了……”病床上俞伯牙反复的重复着这句话,无间无歇!终于惊动了院长!

在院长的精湛医术下,俞伯牙终于醒来了。善良的院长十分关心俞伯牙的身体,俞伯牙却吵着嚷着要出院,“我没有钱……”

“老人家,您就没有家人吗?”

“家人?泓仁……医生,我有家人,我有家人……我有家人……”那一晚,他把他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了这个素未谋面的院长医生,仿佛是生命最后的呐喊!

院长流泪了,抱着这个“面目可憎”的老者哭了整整一个晚上!院长决心一定要帮助他。

院长凭借着个人的威望,召集来各大媒体诉说了俞伯牙和俞泓仁的悲酸往事,一时间各大媒体争相报道,院长的推特上也不断努力着发布找寻俞泓仁的各种消息。

终于有一天,院长的推特收到一条信息!对方自称是俞泓仁的大儿子!院长发疯了一般,经过各种沟通终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院长赶紧跑去俞伯牙的病房,看着院长欣喜若狂的样子,像一个手舞足蹈的小孩儿,在场的所有医护人员都哭了。

“俞老!我找到您弟弟了……”

俞伯牙瞬间石化了一般,没有想象中的惊喜万状,浑浊的老泪只是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

“俞老,您今年都八十三了,另一个俞老也八十三了,身体状况也很不乐观,回国是无望了!我们将用网上视频的方式让您二老见一面,您得答应我,一定要抑制自己的情绪,不可过分激动,以确保您和您弟弟的安全!”

俞伯牙急忙点头,泪珠加快了速度,滚落到了地板上。

俞泓仁躺在洁白病床上眼睛微微张开随即又无力的耷拉下眼皮,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另一边不时的传来心脏检测仪发出点点滴滴衰弱的哀婉,俞泓仁的嘴咿呀咿呀着,气若游丝……

人们都期待着俞伯牙说点什么,他双眼死死的盯着俞泓仁的嘴唇,突然视频里突然传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心脏检测仪预警响了……那一群簇拥着俞泓仁的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喊着,这一边俞伯牙嘴角向上扬了扬:“院长……”

“嗯?”

“他刚才又叫我大哥了……”

“俞老……”视频这一头,一群素不相识的医护人员哭声震天的叫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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