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黄昏晚些时候,他搞到两条小鱼。鱼已经腐烂在水里很长一阵,寒冷冰封了鱼臭,尸体在冰原上闪闪发亮!
他为搞到两条被其他猎物吃剩的鱼而惊喜,这时一条鱼掉进了河里。他站在河边看着那条冲走的鱼,握着另一只干瘪的鱼骨发呆,瀚海冰川之中红色的黄昏下他有一条小鱼!
鱼刺刺进他的牙龈,溢出殷红的血。他毫无意识地咀嚼鱼头,发酸的恶臭令他乐享其中,他再度为一种极致的恶臭感到喜不自已。他的嘴唇和上颚都开了花,鱼刺令他恢复了痛觉,但他全然不在乎这些,他只为鱼臭带来的极致喜不自已。
这时他取出了那颗糖,这是他最想吃掉糖的时刻!他多么想吃掉这颗糖呀!但糖此时并不甘于被他吃掉!糖更想被他以一种唯一的姿态宠幸。但这种唯一的模式并不存在,或者唯一存在的就是矛盾。
因此糖很难摆脱和其他食物被他一起吃掉的厄运。但他只是审读这颗糖,正如审读裸体女人一样。现在这个女人正半裸半露的躺在他手里,他看了看,包好收了起来。
他开始陷入一种无状态的对立和超现实的统一。他想既然能从河边捡到两条鱼,就一定能再搞到鱼。但他并没有搞到,他找了两个小时却毫无战果,黑夜时他两手空空感到万籁俱寂。
风已经停了,他的胃开始徜徉起鱼和糖的味道,两者的交融令他反胃。他坚信这是他吃过的最痛苦的鱼,同样在思想上,他已经强奸了糖小姐,尽管那颗糖完好地睡在口袋里。他相信自己一定吃了糖,他将现实扭曲以此走出绝望的境地,在两者极致的对立中他渐渐入梦!
夜里醒了四回,邻近日出时他便再也睡不着了。但他并不知道即将日出,晨曦前的黑暗令他痛苦,事实上那时距离日出还有十多个晚上。天气阴得很,天只是亮了,整个高原一片雾蒙,哪怕白天也不见日。
在隐约的解离中,他来到一座雪山前,预感山后将是生存之路。但当他清醒时,看到眼前一座荒无边际的大雪山,他反而相信这一切都是梦了……
他相信此时正有另一个现实中的他在身后,那个现实中的他的确在身后,此时他正陷入与熊的搏斗!看呵——几只猎狗正开始向他走近,他已经没有力气做任何抵抗,他顿时陷入解离。
当他再次回归时,已经是熊仔的世界了,熊正舔着他,并将展开对他的攻击,这次他近乎四分之一的脸已经被吃掉了,他陷入物理意义上的昏厥——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人类对于不曾发生的事情往往难以预设。他相信此时正趋于某种临界——梦和现实的临界!由此他肯定了梦和现实的对立,他活在不同的现实空间中。他无法以宏观的视角审读被解离的个体们,这时候唯有天际飞翔的鹰隼以上帝的视角审读着犹如裸替女人的他!
乖乖,他竟从未注意到这只鹰隼,漫天的迷雾令他相信眼前的世界全是山的世界,比山更为高远的是鹰隼的存在。他们都在死亡之前渴望杀死对方!
他所感知的生活并非真正客观的生活,生活是无法穷尽的,而生活给予的道路却只有一条——他为此感到悲观,又为人类共同的命运感到和平。
他开始回忆自己从未知之地来到此地,并将从此走向死亡之地!在生命的界碑前他看到:此地无人生还!这不再是一场可可西里的游历,而是生命的审判。
他相信这并不是一座山,正如他相信此时的自己是活在其他解离者身上一样。他相信山后有着出路,但这种茫然的预感并不出现在他对现实的审视中!
他相信那是一座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山,那座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山独立于他的相信与不相信之外而存在又不存在。
与其说他如此相信一座山处于两种状态,毋宁说是他并不确信自己是否坚信一座山处于存在的状态!他寄希望于解离者带着食物的回归,但是良久以后他苏醒了对现实的记忆,即许久之前他是如何被小熊修理并陷入昏迷的!
他无法相信解离者此时带给他的痛楚记忆。为此他只有寄希望于眼下对现实世界的扭曲。可此时他无比清晰,他意识到客观无法被主观穷尽且独立存在,他无法扭曲更为悲观的现实!
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再度陷入漫天黑暗的世界,他茫然的为白天的转瞬即逝而迷离,他感到白天的记忆全无,白天在他的失忆之中过去,他开始间歇性的失忆,他歇斯底里却又无可奈何!
他重新陷入对明日的忧虑,他必须确定自己渴望生存的前提,否则一切奔走都毫无意义。他确信他渴望生存,确信自我的完整性。于是他反复告诫自己山是存在的;当异声出现时,他反复告诫自己山是存在的。当集体意识陷入悲观的绝境时,他反复告诫集体中的每个自己山是独立于感知而存在的!独立于所有个体的感知而确确实实存在!
如此一来,他想明天一定要登山!山后有着出路!这一夜他彻夜未眠,整个高原之上一片缺氧,他感到自己的精力不够分配,同时每一个个体又在脑海重复着一遍遍的幻听!
时间与空间的错位令他精神痛苦,大风呼啸是比寒冷更为危险的警示,这些天来他的头疼不断,缺氧、大风、寒冷和食物短缺令他身心俱疲,比这更为磨人的则是他无法入睡!
失眠令黑夜无限漫长,他在黑色的吞噬之中来回往返,在时间的维度中他陷入身心灵的救赎,在空间的处境中他陷入自然的磨难!他逼近崩溃,痛不欲生,但凡分裂、狂躁、焦虑、抑郁、被害妄想中的任何一者降临于个体之上,个体都将难以招架,何况在一个自我独处的高原世界,在精神维度的曲高和寡中备受自然意志的摧残,他犹如寡不敌众的殉道者向着真理进发,犹如普罗米修斯的救赎与忍耐——痛仰却又能怎么办?!
翌日他并未出发,他彻夜未眠不确信何时天亮?而当他终于上路则已身心俱疲!就在他脚下竟是一只藏羚羊的尸骸。那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羊,大概是被冻死的,它死后被狼吃个通透,现在只剩下了一点毛皮和脚上的一块肉!
他先用石块砸碎了肉,又抽调了皮,砸成小碎块,碎块砸成肉沫,胃现在还干不掉大块的肉,牙齿也嚼不动这些。当他咀嚼不动时便陷于矛盾与无力的悲观态之中。
因为脑海一重又一重否认的声音,他无法判断事物的存在。他多想相信藏羚羊是不存在的,但上帝的玩笑令他在源源不断的惊喜之后徘徊于被害的妄想之中。
“藏羚羊是不存在的。”
“不,藏羚羊是存在的。”
“好吧,藏羚羊是存在但是你会因为吃了它而丧命。”
“不吃藏羚羊我则会丧命!”
“无论如何你都将被杀死!”
“我渴望生存,所以我必须吃藏羚羊!”
然而他无法咀嚼得动羊肉,他纠缠于一个个伪命题,最终将尸骸扔得远远的。那本是他求生的力气现在被他用于抛掷求之不得的食物。这块肉很快便被天上的大鸟吃掉了,如此一来,局面进一步清晰可明了。
他决定在两天后登山——他必须确定食物充足。然而新一天他却没有搞到一点食物,他感受到了虚无的罪恶。这一天他什么也没有做,于是他重新审读山是否存在,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正视山的存在方可征服它,但此时山令他痛苦,过分对于山的审视令他感到微小——他已经饿了两天,昏迷不振并将如此持续。
他已经受够了吃草的行为,他发誓在下一个夜晚到来之前绝不吃草。下一个夜晚到来之前他开始反思人类为什么不吃草?于是摆在他面前的山的问题被暂且搁置,他开始接受人类吃草这一现状!
在接受这一现状之后,即在抵达山前的第五天,他终于决定登山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