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从北方一座城市开始:露滴一样纯净的婴儿、懵懂的少年、叛逆的青春……
直到一个变故,亲人全部弃我而去.
在我敷衍地读完大学后,选择远离这里,不仅仅是因为我从小到大的哥们儿韩豫,他大学毕业后选择了南方一座城市……更重要的是,北方对于我来讲已经变成冰冷坚硬、寸草不生的“死地”。
01
那年冬日,我在一场雨中抵达E城。
我曾无数次到过南方,无数次走在南方的雨中,那些轻飘飘的雨,就像江南女子,旖旎妩媚,又不乏才情雅致,将我犹疑的眼神变成凝望,让我不禁深深沉醉不能自拔……我真想永远走在这样的雨中。
好吧,是我记错了上辈子的事——我走在2016年初冬E城的子夜,灌了铅一样的雨滴沉重地砸在我的头上、肩上,又沉痛地钻进我的身体。如果有一面镜子,我一定可以看到一个满目疮痍面目全非的自己。
我上车,它们紧紧追赶的脚步声在耳廓里狂乱纷杂。 我下车,在无休无止的纠缠和迷离的灯光下辨认着那座建筑,然后抖抖索索地摸出钥匙,第三次插进锁孔,开门,关门。
我瘫坐在地板上。好了,所有的一切结束了。
结束了,雨被我关在了门外,我仿佛看见它们转身呼啸而去。
结束了,那些痛彻心扉,那些满心欢喜,那些爱,那些恨,那些目光,那些背影……
拿出手机,打开唯一的一条留言:一应事宜妥帖,钥匙已发快递,近日可启程。我出差数日,回来第一时间接头。
接头!……好吧,我对这样的措辞没有任何情绪——我已经出离情绪,我浑身麻木,我混沌不清。
我关机。闭眼。沉沉睡去。
02
这是我那个凌晨进来之后第一次打开房门。阳光很晃眼。
韩豫站门前,肩膀和脑袋镶着金边。
我们沏茶,慢慢喝着。没有话。
看见他,我仿佛陷进时光的涡流,那么多岁月的片段像明亮细碎的玻璃碴,刺痛着眼睛,又在心里绞动不休。
“都过去了。”他说。
我将开水浇在茶叶上。
“要向前看。”他说。
我给他斟上,自己也倒了杯。
“有多少把握,这么做。”我问。
“总得做吧,有多少算多少。”他回答。
我将开水浇在茶叶上。
“你后悔现在来得及。”他说。
我给他斟上。
“烫,慢慢喝。”我好像在提醒他。
“人我找好了,你再休息几天就开张。”
“我休息好了,我从来没有像这几天休息得这么好过。”我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那我先回了,等电话。”他站起来,捏了一下我肩膀,开门走远。
阳光柔和多了,江南的冬天绿意葱茏。
我揉了一下肩膀,收回目光,开始逡巡这栋建筑的构造。
03
“苏是,就知道玩游戏是吧?成绩都下滑成这样了,还上大学不!”
“妈,你烦不烦啊!”
……
“苏是,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和街上的混混儿有什么区别!……你就用这种眼神瞅你爸?
还喝酒了……烟哪来的?刚才门口那个女孩是谁?你还在上高中!……干什么去?有本事别回来,滚远远的!”
“你是他爸,能不能别整天就知道吼他?”
“妈,你待在屋里好吗?这里磕磕绊绊的别摔了……”
“孩子,还没吃饭吧?快趁热吃了这碗饭。”
不用背转身,我看见父亲把制服摔在沙发上,奶奶颤颤巍巍端着饭要追来……
“砰”……门被重重带上,母亲、父亲和奶奶隐没在深邃的黑暗中……
“砰砰砰……”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感觉正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急速下坠,同这个熟悉的世界渐行渐远,同挚爱的那些人渐行渐远,我意外地发现,绝望和悲凉,那些我认为绝对不会在我身上出现的情绪,那么新鲜地在五脏六腑中跳跃。
……
砰……砰……声音转而轻缓。我艰难地睁开眼睛。
“哥,有个客人……好像砸场子。”叶经理站在卧室门口,我第一次看见她绷紧了脸。
我起身,走过叶经理身边,她轻轻拉住我。
“这位客人不是本地的,但看上去很有些来头……”
我冲她点头,她的目光软了下去。
……
事情处理完已经凌晨。“看来我的确是个混蛋,从来就是。”我一边往卧室走一边对自己说。同那位客人的交手不过是本色出演,而且,我又成功了。
路过办公室时叶经理跟了出来,她没有说话,只是在我身后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我站住,侧身。“都处理好了。你不用担心。”
“哥……”她说。
“你早休息。”
“哥……”
我明白她的眼神,但我的眼神她很快也明白了,她转身。
“上午你接了个电话。”我望着她的背影说。“是老家有什么事情吗?”
“是。是我妈的电话,说我爸住院了。”
“回去看看吧,明天。”
我轻轻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刹那间,真实的和虚幻的,遥远的和切近的,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再也回不去了。”我对自己说。
04
“一切还好吧?”他问。
我和韩豫坐在卧室的隔间里,一扇宽大的窗,可以清楚地看见街上的行人,他们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着和我毫不相干的事情。
“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在藤椅上把自己躺舒服了。“如果你说的是赚钱,我真的愿意就永远这么下去。”
“听说前几天有个外地人来过这里?”
“嗯,是个‘生意人’。我想他把我当成了这个行当的‘新生力量’。”我大致将那晚的情况描述了下。追了句:“我是不是从小就混?”
“你应该考虑有个新的开始了。”他将茶盅不停地在指尖转着。
“啥意思?”这次我真的没懂。
“娶个老婆,生个儿子,过你该过的日子。”他把茶盅蹲在桌上。茶汤被他喝得一干二净,露出了清清白白的瓷色。
05
小凡就在那晚出现。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蹲在茶楼门外的台阶上,像一枚发黄的叶子。
“你要在这儿蹲多久?”我想我只是无聊,也或许… …她的背影吸引到了我。
于是她转身,但并没有忘记双手拎紧两只鼓鼓囊囊的包。
她看了一会儿我。
我的眼神突然软了下来。怎么说呢,她有些支离破碎,当然,或许不是因为这些。
“你这里需要人手吗?”她的这句话完整至极。
06
这个冬天意外地漫长,但终于,我到E城的第一个春节还是在并不期待中来临。
我拎了瓶酒,两只杯子,边支起耳朵边走向顶楼的公寓。
“天都这样了,连个放鞭炮的都没有。”我敲开门,有些意兴阑珊地倚靠着门框,自己也不知道是对谁说。
于是小凡有些索然无味地望着我。
“她们都走了。”我说,“都回家过年了。你怎么不回?”
“打扰苏总清净了。”她站起身,一锅泡面在旁边冒着热气。
“不错啊,我闻到了家的味道。”我把酒和杯子放在桌子上。“是我打扰你了,不过,年三十晚上,还是应该热闹些的。所以,我们茶楼目前在岗人员,齐了!”
“听口音苏总不是本地人,怎么不回家团聚呢?”
“我?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北方的石头,又冷又硬。而且,石头也碎了,化成粉,飞了,没了。”
她像一个观众,静默但不失尊重地看着舞台上一个进入角色但却不为她理解的演员独自表演。
我把两只杯子斟上酒,拈起一只轻轻晃动,红色的液体在迷离的夜色中回旋。那温暖的色调,那迷乱的色调,那模糊而通透的色调…那深深的涩,那深深的甘,那让人不忍又不舍的回味…就像我的前半生。
我像是中了疯魔的角,为了一个不相干的观众,倾情演绎… …不,是呈现。
… …
晨光清澈,我睁开眼睛,开始适应视野里的真实。卧室的清冷一如往昔,角落的植物绿得有些不真实,那只钟的指针在墙上悄无声息地转着,一圈又一圈。
“砰… …”街道上一枚爆竹寥落地炸响。
我感觉又过完了我的后半生。
07
“俞小凡,快递!”
我几乎和快递小哥一同进了大厅,然后看见小凡应声出来。
“俞小凡。你姓俞?”我冲小凡笑。“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全须全羽地喊你!”
她才不说话,拿了快递转身上楼梯,回她的公寓。
“买的什么好东西?也不看一下?”我自己都奇怪为什么那么自然地跟上去。
“内衣!你要不要看一下?”她才不回头,自顾自往前走。
“这么一大包,得穿多少年啊?”我就跟着。
我又倚在她公寓的门框上。“不就是吃了你的泡面嘛,这都记仇啊?改天买一箱还你。”
“苏总,晚上我不在家,晚饭自己想办法解决吧。”她才不接我的话茬,而且已经开始拾掇衣服。
“哦,有约会。好好打扮打扮,茶楼的形象你可得撑着!”
半小时以后,我站在大厅一扇窗后面,望着一个即将融进夜色的背影,那么决绝,却又被风轻易吹得支离破碎。
突然心痛。
08
多少年后,我又游荡在这样的夜里。星河灿烂,风像潮水一样涌动不息。刹那间,我感觉这个宇宙是一个巨大的空心球,里面只有我一个人像一粒尘埃,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生命的意义仿佛只是等待或者寻找另一粒像我一样孤独的尘埃。
仿佛早有预见,小凡出现了。
她身后还有一个男人,俩人好像边走边争吵着什么,然后男人追几步抓住她,她甩手一个耳光,男人被激怒,开始拳脚相向,最后,抓起她的头发勒住脖子往旁边的林子里拖行。
多少年后,我的血又涌上来。
09
当我睁开眼睛,看见洁白的背景的时候,心中一片沉静,我甚至不愿意去想“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然后看见小凡,她弯腰望着我,“你醒了?!”
我乐了。
“昨晚的约会很有成果啊!”我伸手要去触摸她还有点青肿的脸,被她捉住手,然后腹部一颗雷轰然炸响,我不禁浑身一颤。
“拜托你有伤好吧?”她装出的愠怒成功了一半。“而且,是前天晚上。”
“这么说,我睡了一天一夜还多了?”我望着天花板,尝试它是一面镜子。“怪不得这么饿!”
“那你想吃什么?”
“泡面!”
10
“你的辖区治安状况堪忧啊!有人深夜持刀行凶,有团伙贩卖毒品,有人开茶楼私设赌场… …”我望着韩豫,突然想起来E城之前他给我发的那个信息。“好久不见,你这是又和我接头来了?”
“苏公子身受刀伤,但看来心情不错。是不是救美有所得啊?”韩豫看来也有揶揄的心情。但他迅即换了话题。“准备收网了。你说你还真是个福星,又招来一个外地毒贩——你已经交过手了,那天晚上到茶楼找茬的那位——已经在E城布点了。”
“看你的意思,我茶楼的生意也不长久了。”我突然有些惆怅。
“生意还是生意,不过换种方式而已。以苏公子的脑瓜,做什么生意会愁吃不上饭呢?”他该说的话说完了,揶揄的心情又浮起来。
11
江南的春天意外地漫长,而且那些日子… …怎么说呢?上帝是个懒惰的家伙,他仿佛只是将逝去的时光剪切复制… …所以,我的茶楼还继续营业。
韩豫又端起他的茶盅,只是,地点换在了靠近门厅的一张桌子,他也不再刻意穿得像个毫不相干之人。
“她为什么要做这些?我是指贩那个… …”我下意识地认为这句话能穿越时空,把她拉回成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她也是被胁迫,她弟弟——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在他们手上——当然,也是个毒贩。”韩豫出神地望着袅袅的茶烟。“她被派到E城布点。你知道,她在酒吧和当地势力发生冲突,然后成就了你这位英雄。”
“她贩过多少?”很难想象问出一个问题会如此艰难。
“E城是她的第一次。你记得,她收到一个快递… …他们现在居然发快递!”
“那个快件,一大包… …”我打断他,然后记起来我站在小凡门前时,她已经将包裹不知道藏什么地方了。
我沉默。
“看来,第一次老板并不信任她,给她寄了一包——大约可以用来煮粥的东西。… …”他的笑意使得眼角多出的疤痕像风中的蝴蝶抖动着翅膀。
12
“一定要走吗?”我看着她和她的两只鼓鼓囊囊的包。
“… …也许,我就是这个命吧?”
“准备去哪里?”
“我每次到车站才会想到这个问题。”她苦笑。
“留下来,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不知道这样的措辞是不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沉默,但开始抓住她的包。
… …
初春的雨又飘下来。江南什么都好,就是雨下个不停的时候,一切都是潮湿的。
她已经站在了街道对面,远远地向出租车挥手。那辆车掉头,尾随着一排车慢慢向她靠近。她望向出租车相反的方向,天色渐渐暗淡。车终于靠近,她慢慢转头。车停了下来,她把行李一件件用力塞进车厢,然后,拉开副驾驶的门。
“你能不能… …帮我再煮一次泡面?”我大声说。
她愣住。出租车尾灯一闪一闪。
我望见她转回身。她无视身旁鱼贯往来的车流,迈步向我走来,一步步穿过街道,在暮色降临、万家灯火亮起之时。